“才不是呢”少年仔仔细细掖好被角:“爹爹只是生病了而已,很快就会好的。”
他站起身子,对男子说:“爹爹,家里的米醋油盐快要都用光了,我要下山一趟,顺便再扯起匹布,给爹爹做身新衣裳。”
中年男子乐了:“爹爹要新衣裳何用?倒是溪南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应多备一些。”
“嗯嗯,”少年向男子挥了挥手“爹爹那我走了。”
他悄然掩上门扉,回到自己的房间,从药柜中取出几只千年老参,小心翼翼揣在怀中,才蹦蹦跳跳的走出屋子。
中年男子名叫南宫墨,少年却叫安溪南,随母姓。
只是安溪南从来都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自记事起,他便和自己的爹爹住在深山老林之中,平时也只有采购生活物品才偶尔下山一趟。
他沿着一条小路,嘴里哼着自编的小调,慢慢向山下走去。脑中思索着乱七八糟的事情。
村头阿妈孤苦伶仃,又体弱多病,自己这次带了一些滋补的药物。爹爹向来穿白衣服最好看,可惜村子里的布匹总有淡淡的黄斑。
前年过年时,安溪南曾经偷偷溜到过镇上的织锦坊里,用三只千年老参为代价,给南宫墨做了一匹精美的祥云丝绸白袍。那缎子,光洁绚丽,柔软如水,摸起来分外舒适。
可惜第二天爹爹犯了病,发狂时把衣服都撕成了碎布,扔了一地。
安溪南的爹爹,南宫墨患上一种极其罕见的病症。平时温文尔雅,每次发病,却会心性大变,神志不清,撕咬着眼前见到的一切东西,包括自己。
他匆匆置办好所需货物,便急着赶回家去。心中惶惶,莫名担心:这几日爹爹发病愈发频繁了。
绕过一条山涧,拨开山壁上垂下的细密的藤蔓,里面露出一个山洞。安溪南俯身钻入,摸黑向前走了几步,便豁然开朗。
这便是安溪南十五年来的家。十五年来,安溪南和父亲一直生活在这山林中。
安溪南放下手中的布匹,轻轻敲了敲南宫墨房间的门。无人应答。
他觉得有些奇怪,爹爹难道已经熟睡了么?再次敲了敲门,同时将耳朵贴到门上倾听。隔着厚厚的石门,里面竟然传出低低压抑的抽搐声。
安溪南惶然大惊,拼却全身力气将门撞开。房间内正中央的南宫墨面露痛苦,蜷缩在石床上,双目紧闭,丹凤眉向上勾起,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已是鲜血淋漓。
安溪南心中惊惶,飞快冲到石床前,按住床头的机关。石床里突然窜出数条铁链,将南宫墨绑住。安溪南跪在南宫墨面前,从怀中掏出一个碧绿木制的精巧小瓶子,拔下塞子,放到南宫墨鼻尖晃了晃。
许是那瓶子里的药物起了作用,南宫墨停止了抽搐,渐渐安定下来。他满头汗水,神色迷惘,嘴唇上的鲜血一滴一滴的打湿了衣襟。
他见到眼前的安溪南,先是一怔,而后神色突然变得欣喜,颤声道:“你……你……终于来接我了么?”
安溪南心中酸涩,犹如刀绞。
爹爹每一次犯病时,总把自己当成另外一个人,爹爹真正的爱人。
安溪南强忍着心中的酸涩,如往常一样,扮演着爹爹的爱人角色,他点点头应道:“嗯,我来接你了。”
南宫墨忽的展颜一笑,憔悴的面容瞬时多了一丝生机:“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你不会骗我的。”他颤颤巍巍的想要伸手去抚摸安溪南的脸庞,却发现自己被铁链重重锁住,他使劲挣扎,疑惑之极,问到:“风,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有铁链?”
安溪南柔声道:“你犯病了,医师说,这样,会好一点。”
南宫墨眼中一闪:“我没有病啊,你忘了,我们这样的人,怎会有……病。”他似乎想起了甚么。
当初的背叛遗弃时的冷言冷语,熊熊大火下亲人们的惨叫声,铺天盖地的袭来,他突然发狂似的挣扎起来,尖叫道:“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你骗我,你骗我,你从我身边骗走南宫秘宝,骗走南宫阵法,然后当着我的面,屠杀所有的南宫子弟,慕如风,你好狠,你好狠呐!”
他整个人满目赤红,疯狂的挣扎起来,想要掐住眼前之人,恨不能剥其皮抽其骨,吃其肉喝其血。然而,多年患病拖垮了他的身体和一身修为,便连这凡间的铁链,也能将他牢牢束缚住。
他满眼恨意,泪如泉涌,转为开始拼命的自残。他勾着脑袋,用嘴疯狂的啃咬着自己的手臂。安溪南眼疾手快,一把将自己的右手塞到他嘴里。
尖锐的牙齿狠狠刺入白皙的皮肤,鲜血浆汁一般流出,似乎能听到咯吱的骨头碎裂的脆响声。南宫墨似乎将十数年的怨恨仇愤尽数倾泻在这一咬之中,仿佛要将这只纤嫩的手臂,咬成两截。
安溪南疼痛不已,眼前一黑,手臂肌肉已经开始痉挛,却依旧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南宫墨的后背,一遍一遍的低声安抚:“过去了,爹爹,都已经过去了。”爹爹,已经过去十五年了呢。
清越的安慰声在空旷的石室里回响,悠长绵延,如缕不绝,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狂怒之中的南宫墨渐渐归于冷静。
他的眼神慢慢变得清明,神思也渐渐回来,恍然发觉自己正咬着一只血肉模糊的手臂,他怔了怔,抬头看见正含泪安抚的安溪南,只觉身心俱疲,悠悠叹了一口气,道:“你是谁?”
安溪南迅速抽回手臂,用衣袖将其敛盖住,回答着:“爹爹,我是溪南呐。”
“溪南”南宫墨咀嚼着这两个字眼,隐隐觉得这个名字,应该对自己有着极其特殊意义。只是体力不支,身子一软,陷入昏睡之中。
“爹爹?”安溪南轻轻呼唤着,抹去眼中的泪水,见南宫墨没有动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又用另外一只完好的手,费力替他盖好被子。
待得做完这一切,安溪南早就满头大汗,他回到自己的小石室中,从柜子里拿出些许草药和一个小药箱,又打了一盆清水,卷起已经被血水浸湿的袖子,将洗净的草药与一个瓶子里的膏药混合,接着用棉花蘸取一些,敷到右手上。
碧色的药膏一与反卷的血肉接触,安溪南便倒抽一口冷气。当整只手都敷完药膏时,安溪南背后的衣衫已被冷汗打湿,几乎可以拧出三两水来。
这药膏是“天枢”教自己配的,比一般的医师要好上不少,一夜,伤口就能恢复的七七八八了。
他躺在床上,手指抠着石床上的青岩板,心中忧思渐起。
爹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最近一段时间发病越来越频繁,而且愈发神智不清,身体也消瘦的很快。
如果没有办法的话,爹爹会不会……会不会……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爹爹出事。
明天,便去找天枢吧。
他暗中下了决心,抱着枕头,合上了眼睛。
番外篇:天枢先生
苍梧山,洛国五大名山之一,以神秘险峻、奇幻飘渺而举国蜚声。自山脚起,便被浓重的烟雾所缭绕。相传山上住着一名仙人,神通广大,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又相传,数万年前,苍梧乃神兽凤凰栖居之地,山下镇压着一个凶残至极地狱道。
神话总是被人们夸大其词,加以自己的想象充分渲染。而被掩盖的真相很有可能大相径庭。故而虽然这些传说人们耳熟能详,却终是不屑一顾,并不当真。
只有安溪南知道,所谓,仙人,或者说,修为高深的隐世修士,他是真的存在的。
他说他叫天枢。
那人长着一张妖孽般精致的脸庞,说出的话却是睥睨天下:“这世间,我若称医术天下第二,谁人敢争第一?”
他对安溪南说:“我在此闭关千年,你是第一个将我唤醒的人,我便大发慈悲,以后你若要寻我帮忙,只消答应我一个条件即可。”
由于未知原因,如天枢般冠绝天下的人竟被封印在苍梧山顶,千年不得离开。
十二岁那年,爹爹病情第一次全面爆发,安溪南抱着生死不知的南宫墨匆匆来此求助。
那人虽然口气张狂,却终究本领非凡。短短三个时辰,南宫墨便死里逃生,脱离险境。
“你要甚么条件?”安溪南声音稚嫩,满脸感激。
“很简单。”那人直直盯着安溪南,凤眼飞扬,打了个响指,语气轻柔:“真的很简单。”天枢看着安溪南这张熟悉的脸庞,微笑的样子竟与记忆之中的那人有八分相似。
那样一个人,冠绝天下,遗世独立,出尘的仿佛谪仙一样。
那样一张脱俗雅致却笑得淡漠的脸庞,如果沾染上了情欲的眼神,又会是怎样的令人心醉神迷。
他朝安溪南勾勾手,一把拥住他的身体。
安溪南虽然不知天枢将要作何,却也僵硬着身躯。
天枢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安抚道:“别怕,别怕?”
少年独有的清香与柔软的身体刺激着天枢的神经,他将少年拥入怀中。
拉灯拉灯拉灯拉灯拉灯拉灯拉灯拉灯拉灯
千幻啊千幻,原来,你也有一天,会雌伏在我的身下。
天可怜见,那时候,安溪南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少年而已。
弱小的人总是不得不向命运屈服。人们总是要认识这一点。
为了救治爹爹,安溪南不得已出卖自己的身体作为代价,换取在天枢身边学习医术的机会。直到十四岁那年,他终于能够自己独立控制爹爹病情,便离开了天枢身边。
时隔一年,他又踏上了这条噩梦般的山路。
安溪南穿透浓密粘稠的云雾,望见了山顶那栋朴素至极的小茅屋。
难以想象,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男子,竟被禁锢在一栋矮小简陋的茅草屋中。
他来到门前,抚摸着粗糙的木质门框,这里毕竟是他生活了两年的地方,终是还有一些感情的。
只是,这种苦涩锥心的感情,不要也罢。
他敲了敲门。
门无风自开。
那人眉眼邪魅,慵懒坐在躺椅上,哂笑道:“我便知道,你还会再来的。”
“交我,你全部的本领。”安溪南漠然道。
那人神色恍惚,目光迷离,忽然哈哈大笑,身子止不住的颤抖,眼角都泛出了泪水。他断断续续的道:“千幻,高傲如你,也会有一天,向我求助。我天枢此生足矣。”
安溪南眉头微皱,听着奇怪。千幻是谁?自己又如何高傲了?况且这也不是自己第一次向他求助了吧?
他却不知,那人不过是透过自己的身影,以一种决绝的方式来怀念记忆中的某个人罢了。
那人似是笑累了,向安溪南招招手。
颠鸾倒凤之后,天枢帮安溪南穿起衣服,注意到了他右手的伤痕,叹口气道:“你爹爹这病,实际是心病,寻常药物本便无法起效。你若执意要将他治好,不如让他忘却前尘往事来的方便。”
安溪南低头沉吟。忘却前尘往事?这倒是极好。那些过去的憎恨死死纠缠着爹爹不放手,方让他如此狼狈落魄。至于爹爹心心念念的仇恨,由自己来报便是。
他点点头,问道:“需要什么办法?”
天枢眨眨眼,盯着安溪南,低声道:“我的医术手法,你都已经学会。只要有相应的药材,便可以开始炼制幻梦丹,让人前尘尽忘的幻梦丹。只是?”
“只是这些药材十分罕见么?”安溪南心里早有预计。
“难说,那些药材在我的时代,便算的上是天才地宝,常人难得一见,而时至今日,光阴流转,沧海桑田,他们是否还在这个世间存在,都是个问题。”
安溪南并不气馁:“无论如何,我都要去试一试的。”
天枢噗的一声笑出来:“你应该感谢我。早在我被禁锢之前,曾大肆收集了天下极品药材一番,幻梦丹的原材料,只怕有那么三四味还散落在着苍梧山呢。”
安溪南心中一轻,那边天枢还在说着:“苍梧山上应该还有七夜莲,霜华纸草和帝品合欢三味草药,那便还剩下玄天冰莲,朔紫苏和太荒鬼蔓三种。”
安溪南突然想到,若自己下山去寻草药,那爹爹怎么办?总不能带着他一起下山吧?
天枢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嘴角一挑,道:“寻觅草药自然非十天半月便能完成之事,即便是运气极好,也至少要那么一年两年的。我有一种术,能让你爹爹保持沉睡状态三年之久,这三年里,我帮你看着他,你且放心下山便是。”
这么好心?安溪南心里嘀咕,这人不知道又要干什么。
临走之时,天枢站在门口,帮安溪南扣上衣扣,一把将他揽在怀里,低声道:“你以后,会恨我吗?”
安溪南身体一僵。他向来是不会说谎的。只是默不作声,从天枢身上离开,转身走出门外。
天枢,我一身本领由你所赐,我自然感激你万分,又因着爹爹之事,我欠你一条命。
我欠你的,我定会奉还,你欠我的,我亦会了结。
回到山洞中,南宫墨已经醒来,他自然知道自己又犯病了。朝安溪南招招手,心疼的将安溪南拉到怀中,柔声问道:“南儿,昨日爹爹可曾伤到你。”
安溪南笑眯眯的望着南宫墨,摇了摇头:“没有呐,爹爹。”
南宫墨不放心,又将安溪南上下检查了一番,没有发现甚么异常,方舒了口气,黯然道:“都是爹爹不好。”
“才不是呢,”安溪南不让南宫墨责备自己,抢声道:“爹爹是最好的爹爹了,谁都比不上的。”
晚间十分,安溪南用山里捕来的野兔和回来时采摘的野菜烧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父子二人围着石桌,一起吃着晚饭,分外温馨。
晚饭结束后,南宫墨似乎有甚么心事,欲言又止。安溪南担忧,轻声询问道。
南宫墨踌躇许久,最后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咬牙,对安溪南说道:“南儿,你,明天就离开这里吧。”
离开这里,离开我这个病残之人,南儿,凭你的天资才能,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在这偏僻山林里陪我了却残生。
“爹爹!”安溪南惊惧的睁大了双眼,显得难以置信。
南宫墨狠下心来,总是自己也是心痛如绞,但为了溪南,还是……
“你长大了,我也没有义务照顾你了,所以离开这里,不要打扰我一个人的清净,这些年来,我都受够了。”厉声厉色的一句话说完,南宫墨一时身心俱疲,激烈的咳嗽起来。
安溪南连忙上前扶住,一下一下拍着南宫墨的背让他顺气,还连忙安慰道:“爹爹别生气了,爹爹,别生气了……”言到最后,已是声音哽咽。
泪水蓄满了安溪南明亮的双眼,晶莹剔透的泪水一滴一滴打湿了南宫墨的衣襟,温热的液体刺痛着南宫墨的神经。
这是自己的孩子啊。
这么多年来,自己除了带给他痛苦和折磨外,便是连最最普通的父爱,都未曾给过。自己未曾教过他一支口诀,未曾陪着他练过一次剑法,甚至未曾给他做过一只玩具,南儿,你原本该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呐。
南儿,我怎么舍得让你难过?
他一把抱住安溪南,紧紧的抱着小东西。有多久,自己没有好好抱过他了?
“南儿,爹爹老了,甚至,不久就会死去,可爹爹不愿我的南儿,在这孤山当中过一辈子。”
安溪南依偎在南宫墨怀里,汲取着父亲的温暖:“爹爹,我不愿意到外面去的。我只想陪在爹爹身边。”
南宫墨抚摸着安溪南的发髻,少年有着乌黑亮丽的秀发,随随便便垂下,便是风姿非凡,颇像当年的自己,他笑着摇了摇头:“溪南,你还小,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的精彩,和这里贫乏艰苦的生活比起来,外面简直要好上一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