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随便坐，喝茶自己沏”，叶思遐自顾自躺倒在床上——他实在是累得很。

叶念迩走进来关上门，不去倒茶却搬了凳子坐到床边，掀开他的衣袖看了看，然后伸臂把他的裤管挽上去看了看又放下。虽然明知道伤口肯定已经包扎好了，但他还是想亲眼看看。

任他不放心地查看自己的伤口，叶思遐唇角露出了一个自满的笑容：“今天看到我的英雄之姿了？嫉不嫉妒？”话是这样说，可是天知道伤口真的好疼啊！

“……最后一个人很可恶。”他的问话不值得回答，叶念迩说的是另一件事。明明打擂已经结束了，明明叶思遐那么累，那人却如此纠缠不放！

被他说得微微一愣，假装没有发现心里的一丝暖意，叶思遐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不过最后一招很漂亮。”

被最后那人纠缠的时候，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些气恼，所以禁不住用了不常用的凌厉招数，叶念迩果然看了出来。不过，被他夸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感受到从抚在自己胳膊的手上传来了源源不断的内力，四肢百骸通泰的同时，心里也温暖了起来。“那一招，改天我也教你吧？”叶家的剑法向来不藏着掖着，说的只是一般剑法；真正的杀招鲜为人知，几乎不授予外人，当然也鲜少有人参透。两人相熟后，叶思遐见他招数杂乱，便开始教他正宗叶家剑法，因为他悟性极高，叶思遐便将一些不外传的剑法也教给了他。

“……嗯。”沉默了一会，叶念迩终是答应了。

心下高兴，一点都不觉得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叶思遐惬意地闭上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喜欢和他相处，从第一次见他开始，就有这种感觉。“念迩，我要睡了。”

起身给他盖上薄被，叶念迩轻轻握住他的手一边给他输内力，一边轻声道：“睡吧。”

第7章

或许真的是累坏了，在舒适静谧的环境中叶思遐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目光柔和地注视着这张熟悉入骨的睡颜，叶念迩心里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些酸，有些甜，一半凉，一半热。

这个人，孩童般睡得如此毫不设防，他的心中是否也曾产生过恐惧？他的爽朗和自信，总是伴随着真诚友善的笑容，所以既不会让人产生相形见绌无地自容的感觉，也不知不觉吸引了别人崇拜的目光。他是块磁石，却没有磁石的冰冷。谁能抗拒他的魅力？谁能，将他据为己有……

思绪被渐近的脚步声打断，目光一凌，叶念迩起身在来人打扰叶思遐的睡眠之前打开了房门，不出意外看到了一张令自己感到不悦的面孔——唯一知晓他和叶思遐秘密来往的人，叶家庄庄主夫人柳可的二哥柳齐生的儿子，叶思遐的表弟柳意。

与年龄不符的娃娃脸，精致的五官，稍嫌单薄的身子，让人不由得心生爱怜——叶念迩最讨厌的就是这一点。

定更时分，伺候的下人们大部分都已歇下，只有几盏高悬的灯笼发出氤氲的亮光。今天叶思遐摆擂，柳意自是知道的，可惜的是从外地自家商号处紧赶慢赶回来的时候打擂也已经结束了。家人都劝他先休息，明日一早再来，但他哪里坐得住？拗不过家人，只好假装入睡然后偷偷跑来了叶家庄，他相信一月不见，突然看到他叶思遐定然会露出惊喜的笑容来。所以在看到站在门口的那个熟悉的身影的时候，几乎为自己和表哥的默契高兴到跳起来。然而，迫不及待跑了两步后，他却受惊般突然止住了步子——这哪里是表哥？分明是那个以叶念迩这个化名和表哥套近乎的居心不良者！

忽视掉心中一闪而过的恐惧，柳意顿了顿，然后举步径直朝门口走过去。擦着叶念迩的胳膊走进屋，放轻脚步走到床边看到床上睡得一脸餍足的人，柳意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注意到身后射向自己的冰冷目光，柳意转身走向目光的主人。

关上房门，示意叶念迩跟着自己走，柳意率先飞起往院外掠去。

到一僻静处，柳意停住，转身抱臂抬起下巴，向跟着他停住的叶念迩问道：“你来阜运城多久了？”

“……”冷冷地看着他，叶念迩不认为自己有回答的必要。

十一年前和叶思遐的初次相见，并不是偶然相遇，而是一直跟踪叶思遐的他，终于被叶思遐一把抓住。默默地跟在叶思遐身后将近一年，仗着自己绝妙的轻功虽然被他察觉，却始终没有被他证实。几乎每天都来看他，小心翼翼保持着和他的距离，远远地看着他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一点点染上英俊的面颊。他在人群中间，散发着灼灼的光华，俊逸、潇洒，而且温柔。从最开始的好奇，渐渐变成了憧憬，然而在得不到那人的关心之后，嫉妒、愤恨却破笼而出。心里很复杂，一边想撕碎他那灼伤别人的笑容，狠狠地将他踩到脚下，一边却又渴望着靠近他，希望他也勾住自己的肩膀在自己耳边轻吐笑语——如同他对柳意做得那样。

得不到满足，极度的渴望，终于迫使自己一次次不由自主更近地靠近他，然后，在听到察觉到自己的跟踪后的他对着柳意悄声提起自己的时候，惊异地发现了心中涌动的甜蜜。于是一发不可收拾，直到自己在他假装醉酒后控制不住来到他面前，伸手触碰他脸上的肌肤……一把被他抓住的时候，唯一鲜明的感觉是强烈的心跳，害怕、激动，所有的感觉都在看到明眸善睐的他露齿一笑的时候归于静寂。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离，只听到他半分戏谑半分骄傲地说：“抓住你了……”

被他抓住的右手微微颤抖着，左手也好想朝他伸出去……可是，他的合谋者柳意出现了，他们一起对着陌生的自己提了很多问题，配合得那么默契……于是自己明白了，心中嫉妒的，不只是他，还有可以围在他身边的人。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仓皇地逃脱，躲起来，一个多月不敢去见他。不，不是不敢，只是不甘心。不想去见他，心里对他怀着一丝愤恨。可是，终究还是抵挡不住对他的思念，这么长时间形成的习惯，怎么能轻易改变？

本想只是远远地看看他，却没想到控制不住自己来到了他身边，更没想到他会背对着自己说：“出来吧，这里只有我们——我知道你在那里。”踌躇着，终于还是下定决心从属于自己的黑暗走了出来，一步步走向属于光明的他。

这一次，自己鼓起勇气告诉他：“我叫叶念迩，思念的念，闻名遐迩的迩。”

再后来，他往自己空空的手中放了一柄名为“青锋”的剑——那本是他的随身之物。并不是什么旷世宝剑，却是自己不愿意让别人碰触的珍宝。他是除了母亲外第二个送自己礼物的人，所以从那一刻起，他也成了这世上自己最珍视的人。

时光一晃十一载，成熟起来的自己不再每天都悄悄跟着他，倾注在他身上的感情却一分不减。然而，被母亲的话束缚住的自己，一直都不敢和他坦诚相见。所以，愈发地嫉妒可以和他肆无忌惮谈笑的人。而这些人中最扎眼的，就是面前对自己咄咄逼问的柳意。

这个人，明知打不过自己，明明在自己冰冷的目光下也会颤抖、恐惧，说出来的话明明只是色厉内荏，却不曾后退半步。“你绝不敢对我动手，因为你现在还需要讨好表哥；只要你一对我出手，表哥立刻会看清你的狼子野心，若是我因此死了，为了表哥，也值得。”——这是他说服自己不胆怯的理由，虽不正确，却并不完全没有道理。

克制着不对他出手，他对自己怀着的敌意却越来越深，直到今天，已经涉足家族事务接近两年的他，终于开始调查自己了……

叶念迩不回答，柳意唇角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说不出来吗？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的行踪再隐秘，也终究有暴露的那一天不是吗？”

“……你想说什么？”

无惧于叶念迩话中的冷意，柳意冷哼一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离开表哥。”

“不可能。”

“！”叶念迩斩钉截铁、冷漠到有些不屑的口吻惹怒了柳意：“要我说得更明白些吗？靠近表哥偷学叶家剑法的你却是沈家庄的常客，这个表哥怕是还不知道吧？你可以在这里杀我灭口，但是我来找表哥的时候叶家庄的不少庄丁看到了我，而我的人也知道你的身份，表哥只要稍微一调查就能明白谁是凶手，我死了，你也活不成。”傲然地看着山峰般静立不动的男人，柳意的眼中闪过一丝寒意：“你心机深沉，对表哥虎视眈眈这么多年却没露出一丝马脚，之前我拿你没办法，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今天你若不答应离开表哥，我就把你的真实身份告诉他！”

虎视眈眈？在柳意的眼里，这张面具所表现出来的就是这样的表情吗？如果自己是真正的老虎，早就该撕碎眼前这人，将那人圈在自己身边了。这份想要释放的独占欲是什么？若要深究，怕是会万劫不复。一直在克制着自己，只要叶思遐开心，他宁愿勉强自己、忽略自己的心情。就像这个一直黏在叶思遐身边的柳意，自己明明讨厌极了他，却从来都没有表现出来，甚至曾经天真地试图敞开心扉接纳他，只因为叶思遐喜欢他、宠爱他。自己明明已经退让了这么多，为什么得了便宜的人还这么不知满足？为什么他就不能退让一步？为什么非要紧咬着自己不放？“柳意，为什么你总是针对我？！”

“为什么？”仿佛听到了极为可笑的提问，柳意冷笑一声：“因为你来历不明，因为你连自己的真实姓名都不敢透露，因为你行为古怪、居心不良，因为你很可能会害死他——当然是在你学会所有的叶家剑法之后。”感受到从叶念迩身上散发的迫人气势，柳意一咬牙，下了必死的决意。散去咄咄逼人的尖锐，周身的气息趋于柔和，微微一笑，语气中透出一抹温柔：“因为我想保护他，想一直一直陪在他身边……因为我，爱他。”表哥，若我带着这份无法对你说出的心意为你死去，你在看清这个伪善者的真面目后，会不会一生记得我？

爱？……他竟然说……他爱他！

隐藏在黑暗中的阒黑双眸蓦然瞪大，一直以来在心中堆砌的宫殿轰然倒塌，仿佛豁然开朗般在叶念迩的眼前出现了一道白光，有一个声音雷鸣般在耳边响起，撞钟般不停回响：“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从没有人教过他，心心念念记挂着一个人的感觉，就是爱。活到二十三岁，不是没有对常常狂躁的心跳产生疑问，只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会是“爱的感觉”。

爱，这个字眼太陌生，陌生到没有它也不会感到寂寞——原本是这样以为的，现在却醍醐灌顶般突然发现了，原来它一直都在自己身边。在那么多个因为看不到叶思遐而心乱的夜里，那种独自抱臂的凄凉无助，原来就是孤独寂寞，原来，都是因为爱情……

当然，当然是因为爱情。如果柳意想保护他想一直陪在他身边是因为爱情，那么这么多年来自己眼中除了他容不下任何人又怎么会不是因为爱情？！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啊！胸口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好温暖、好开心……

第一次发现，他也可以给予别人如此温暖的爱。

叶念迩突然转身朝叶思遐的院子飞去，毫不示弱瞪着他准备慷慨赴义的柳意一时之间有些懵了，等他反应过来追上去的时候，早已不见了叶念迩的影子。

然而，当他决定暂时先放叶念迩一马的时候，却在叶思遐的床边再次看到了他。万万没想到叶念迩会回到这里来，所以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柳意的第一反应是：被戳破谎言的叶念迩要对叶思遐不利——他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毫不犹豫一掌拍了出去。

虽然沉浸在刚刚明白自己感情的兴奋中，叶念迩还是注意到了柳意的到来，当然也在他朝自己挥掌的时候，一掌回敬给了打扰自己看叶思遐睡颜的他。

巨大的对掌声中柳意蹬蹬后退几步，叶思遐也皱着眉头睁开了眼睛。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看清眼前人，叶思遐疑惑地叫了声：“念迩？”然后在听到一声“表哥”的呼唤后，噌地坐起了身子，咧嘴开心地笑道：“小意？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思遐透着开心的声音让叶念迩的身子瞬间僵硬了，刚才心中涌动的热情霎时冰冷。心里明明该是阳春三月，却突然飘起了鹅毛大雪。那一刻，他突然看清了事实，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和立场，知道了这份异样的爱，从来就不该存在。

“表哥~~”语调上扬，柳意快步扑了过来，大力撞进了叶思遐的怀里。

小心伤口！……心里一阵刀绞般的疼痛，叶念迩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碰翻了床前的凳子。

并没有在意碰翻凳子引起的声响，叶思遐搂住柳意忍下被撞到伤口引起的疼痛，开口却是调侃味十足：“小意还是这么爱撒娇，要是不知收敛，被你以后的夫人看到，岂不立刻夫威尽失？”

“我才不娶夫人呢，我要娶表哥~~”

“你要是女孩子，我肯定娶你。”这样无伤大雅的玩笑，表兄弟两个开过不止一两次，有一次被叶思遐三舅柳齐字家的表妹柳音听了去，害得她至今死活不出嫁。她和柳意不同，她是女孩子，所以她可以嫁给表哥——这份心思，柳家人都知道。

“我是男的就不行吗？！”赖在叶思遐怀里，柳意故意绷起脸。

“两个男的怎么可以？好了不要闹了，想在这里睡就脱衣服上来。”

叶思遐笑语盈盈，叶念迩却被他的话整个冰冻了。他都忘了，他们都是男的……

“遵命！”欢快地答应一声，柳意迅速脱掉外衣翻身躺到了床里面。

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下意识地想迈步却又生生止住身子，叶念迩猛地握紧了拳头，第一次痛恨起自己局外人的身份。以前也不是没见过柳意和叶思遐同卧一榻，那个时候只是感觉很生气，只是心里不舒服，只是嫉妒他们表兄弟之间的亲密，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让他担心到颤抖。担心什么？明明不敢去深思，却控制不住去想两个裸裎相对的男人的画面。

“念迩，你也来吗？”看着手脚僵硬杵在那里的男人，叶思遐语气中透着满满的促狭笑意。

“你还是早点回去吧，家，挺远的不是吗？”似笑非笑出口，柳意特意强调了“家”这个字，他是在警告他，让他好自为之。刚才以为他要对叶思遐不利，不顾一切出手，接受到叶念迩的掌力的时候却知道他没有用全力，想必他是知道双掌相交惊醒叶思遐后对他不利，所以才假惺惺没用十成功力吧。

紧握的拳头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叶念迩面具下的表情已经寒若冰霜。

“怎么了？”发现了叶念迩的不对劲，叶思遐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柳意，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刚才的响声是你们打斗的声音？你们动手了？”

“怎么会？”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了什么，柳意捂着嘴打个呵欠：“我今天刚回来就来找你，一点都没有歇息，真的是累死了。表哥你有话就跟他出去说吧，我要睡了。”

柳意翻身朝里，丢给两人一个后背，叶思遐有些意外地看看他，然后转头看叶念迩。直觉发生了些什么，顿了顿叶思遐还是掀被下床要和叶念迩聊聊。可是，就在他一只脚刚触到地面的时候，一直扎根般定在那里不动的叶念迩却突然转身旋风般飞了出去，等叶思遐追到门口的时候已不见了他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