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扬帆问:“她的样子没有改变?”
“不,变了,变得完全和从前不一样了。”宁奕有些心酸地摇摇头,“相片里的她,笑容非常美丽,皮肤白皙,手指纤细。而现在的她,好像比实际年龄更加苍老。”
聂扬帆仔细回忆了一下凌森母亲的样子,灰头土脸,一脸憔悴,应该四十几岁,不过看上去好像五十出头的样子。
“看得出她这些年很劳苦。”聂扬帆道,突然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信息,“凌森说他是单亲家庭,这么说,你妈妈在离开你们之后再嫁,还是丧夫了?”
宁奕对母亲的思念完全是凭自己的想象捏造的,他不曾感受过母爱,也不知其中的幸福滋味,只能从各种课本和书籍中读到人们对母亲的赞颂。
“我想是的,她一定是一个人拉扯凌森长大的。”
“你恨她吗?她抛弃你和你的父亲,一个人离开再婚。”聂扬帆看着宁奕毫无防备、懵懵懂懂的脸,觉得他就像绵羊般弱小,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颈子,温的。
宁奕有点怕痒地缩了缩脖子,但始终没有拒绝聂扬帆的抚摸,“她应该离开,如果她不离开,她迟早会被逼死的。所以我从来不恨她。至于她没有赡养我,我也可以理解。”
居然还有对抛弃自己和家庭的母亲这么宽容的孩子,聂扬帆暗暗惊讶,他觉得这里面肯定还有故事,“为什么?”
宁奕听他这么一问,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有些难堪的神情,低下了头,很小声地说:“全是因为我爸爸,他嗜赌成性,成天欠债,放高利贷的人经常来家里要钱,有一次想把我妈拖去当女支女还债,我爸跟那些人打了一架,断了一条腿。然后他叫我妈走,不希望牵连她。哦,那个时候我才两岁,这些事是后来我爸喝醉了告诉我的。”
孩子只有两岁,但是母亲说走就走,这到底算是狠心的,不过照当时的情况,一个单身女人抱着孩子,是不好生活的。然而说到底,还是要怪宁奕的父亲不争气。
聂扬帆听多了人间惨事,若说宁奕这事惨,那还有更惨的,但是他独独对宁奕感到心疼,那种从心底涌出的感情铺天盖地地袭来,联想到宁奕危险的自杀症,又不得不叹息,“那你的自杀倾向是怎么来的?”
宁奕无措地抬眼,慌张地看了一眼聂扬帆,“聂大哥……”
“你都说了这么多,这点就不必瞒我了吧?”
“这……唔,好吧。”宁奕心想今晚既然说了那么多,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本来这些事他不想忆起,那是因为他怕自己犯病,不过现在有聂扬帆在身边,他不再害怕,“我爸成天赌博酗酒,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振作不起来,赌瘾和毒瘾一样,染上了很难戒掉。我很小就自己出去找活干,一边读书一边挣钱,经常吃不饱饿肚子,人也就没发育好。聂大哥你……别这样看我……我很坚强,但是也很艰难,高中的时候差点被退学,因为我时常逃课去打工,学校了解我家的情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考的复习我都是在深更半夜的时候干的,所以常常睡眠不足,我大概长达两年的时间里,体重只有八十几斤,营养不良。我爸知道我很苦,但是他只会自责和苦恼,完全不能拔除赌瘾。后来我考上了Z大,重点大学,可惜就几千块的学费家里也拿不出来,我只能自己勤工俭学,读到大二时,我回家了一趟,结果那天打开门……我、我……”
瞳孔骤缩,神情震惊,宁奕似乎完全陷入了那个可怕的回忆,聂扬帆见他不对,马上搂过他,拍拍他的背,“宁奕?宁奕?”
“我看见我爸吊死在铁窗上……他死了,好像死了很久,由于天气寒冷,窗子又开着通风,他的脸已经被风干了,像木乃伊一样干瘪恐怖,眼珠子暴突,死不瞑目的样子……就这样,他死了,他是自己死的还是被杀,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
宁奕木呆呆地说着,眼泪悄然从他的眼眶里滑落,即便他看起来好像很麻木,其实他的内心万分悲痛,自己的父亲就这样死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亲人了。
“之后我葬了他,回到学校后,我开始整夜整夜做噩梦,后来精神恍惚,再后来我就特别想自杀。”宁奕缩在聂扬帆怀里,他不是脆弱,而是特别疲倦,那么多年,他第一次将所有的事情倾吐给一个人,一块秤砣就这样卸下了他的心头。
聂扬帆似乎从他飘渺的诉说中听出了一丝轻松,就像负重登山,爬了几千米,终于登顶卸了包袱般清爽。
“一切都会过去,你的病我替你找医生,迟早会把它治好的,相信我。”聂扬帆保证道,他现在觉得这个少年的事,就是他自己的事一样,“哦,你得把便利店那个工作辞了,专心学习,放学就回家给我洗衣做饭,等我回家!”
宁奕心里感激:“聂大哥,便利店那工作我已经辞了,既然你叫我做保姆,那我就会尽心做好的。”
聂扬帆觉着“保姆”二字略刺耳,他道:“你不能叫保姆,应该是房客,做家务还房钱不是很好?”
他把两个人的地位扯平了。宁奕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心里感动得无以复加。
“聂大哥……”
“好了,别叫我了,赶紧洗澡睡觉。”聂扬帆露出爽朗的笑容,帅得要命。
宁奕小心翼翼地仰望他,心里漏了一拍。
然而事情总是出乎大家的意料,几天后,童母打来了报警电话,说是在家里的地下室发现了小女儿童若卿的尸体。
聂扬帆带着傅弘书一行人赶去勘察,到了藏尸现场,只见地下室闲置在最角落的衣柜前躺着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说面目全非是因为女尸的脸上全是类似刀子似的利器划出来的痕迹,全身上下也都是血,童母痛不欲生地哭泣着,断断续续地讲了她发现尸体的经过。
原来她正在筹备童若馨的葬礼,想起有些需要的东西放在地下室,于是就下来找,哪知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她闻着味打开了衣柜,童若卿的尸体直直地倒了出来,砸在了她的身上,令她惊声尖叫。然后她才反应过来,这个可怕的尸体竟然是她失踪的小女儿。
“这么说来,童若卿没有去采风?还是她去了,中途又回来了?”聂扬帆听着童母的阐述,一边询问,一旁的白诚凛就在分析。
傅弘书初步检查完尸体,站起来冷冷地说:“致命伤是喉咙上的那一道,直接割破了喉管。其他的划伤都不致命,划伤部位主要在脸上。我肯定地告诉你,她是不久前到家的,死亡时间推断为七天前左右,也就是5月19日左右,尸身微微有些腐烂,幸好地下室够阴冷。”
“5月19号?那不是……童若馨出事的前一天?”聂扬帆沉吟道,没想到姐妹俩居然接连着死亡,要说童若馨死于意外,那么童若卿又是谁杀的呢?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下子就想到了一个人,凌森。如果他是杀人凶手,那么童若馨的死就不是意外,不过,要是他只是想杀死童若卿,而童若馨的确是误杀的话,那么童若卿得罪了凌森什么呢?据童母的证词,童若卿和凌森并不熟悉。
微妙的寂静气氛使得童母反应过来,继而她情绪冲动地大叫:“是凌森那个臭小子杀的!!一定是他杀了我两个女儿!!他这个杀人恶魔!”
聂扬帆拉着她,稳住她的情绪道:“伯母,你别冲动,凌森现在还呆在警察局,又跑不了,如果真的是他干的,立马就能绳之以法,我理解你的心情……哦,对了,你的先生呢?”
童母一哽,撇过脸没好气道:“不知道,我和他离婚很久了,鬼才管他在哪里。”
聂扬帆心想,你明明也是个单身母亲,却还嫌弃人家凌森是单亲家庭,怪哉。
傅弘书完全不理会那边的吵闹,自己命令手下把童若卿的尸体抬了出去。白诚凛追上去,问他:“好了?”
“不然你还想怎么样?”傅弘书瞥他一眼,“你叫聂扬帆整间房子就喷点鲁米诺,找找第一现场。”
白诚凛觉得自家男人总是冷酷得像个杀人凶手,“好吧。”
之后试剂喷洒显示,第一现场应该是在童若卿的房间,满地的血渍,只是被人擦掉了。
聂扬帆看着报告哀叹:“这是熟人吧……不然也不会把尸体藏在地下室。”
白诚凛拿过报告看了看:“暂锁定三个嫌疑人,凌森、童若卿的母亲,还有……童若馨。”
聂扬帆别有深意地看他一眼,“嗯。”
“聂队。”小赵推开办公室的门,“凌森的母亲又来了。”
聂扬帆无奈地走出去,他看见凌母又是倔强地坐在那里,她一直在要求警察局释放她的儿子,然而现在那是更不可能放了。
看见她黑黑白白的头发,聂扬帆忽然想起来宁奕来,觉得命运真是不公平,即便这个女人离开了宁奕和丈夫,她还是过得如此艰辛。
“伯母你好。”聂扬帆打起精神上前打招呼。
32.第三十二颗子弹
凌母抬眼见是聂扬帆,眼中满是惶恐和拘谨,她连忙站起来想开口,结果一下子又被聂扬帆摁了回去。
“别紧张,伯母,您坐。”
凌母担忧地问:“警官,我儿子到底能不能保释啊?他真的没有杀人,我敢用自己的命担保。”
聂扬帆叹了口气,看着她:“伯母,本来这案子过几日就能结了,不过刚刚又出了个事儿,你儿子怕是不能出来了。”
一听这话,凌母反应激动地站起来,“什么事?”
聂扬帆用余光觑了一眼旁边的小赵,示意他回避一下,等小赵心领神会地走开后,他才道:“我问你几个事,你要如实回答我,这关系到你儿子能不能出来。”
“你问吧。”
“你儿子和童若馨交往,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好像我儿子主动告诉我的,就在高考之后,他还把那个女生领回家过。”凌母回忆道。
“这么早就领回家?你不吃惊?”按照中国普通父母的心理,这个时候就把女朋友领回家未免太早吧?
凌母摇摇头:“我当然震惊,事后还好好地问了问小森,他说他认定了那个女生,我说他还太年轻,不懂得世故,感情这种事没定数的。”
聂扬帆没料到凌森是个冲动激情派少年,童若馨出事后他也没表现得多么崩溃啊,“那你了解童若馨家里的情况么?”
“了解一点,她好像还有个双胞胎妹妹,小森说她们俩长得一模一样。我说那你分得清她们俩么,他说那是当然。”
聂扬帆微微蹙眉,似乎想到了什么,这对双生的姐妹花就在前后两天相继凋零,实在令人欷歔啊。
凌母情绪有些低落,接着道:“我知道那个女孩子家里的条件好像不错,小森算是高攀了,我也担心她妈妈瞧不上我儿子,毕竟我们家过得很一般。”
“伯母,你不用这么妄自菲薄,人和人都一样,又不是钱多的就比钱少的高人一等,你说是吧?”聂扬帆轻声安慰她,但是心里却想,人家嫌弃你家没钱倒是其次,关键是嫌弃你是个单身女人啊。
忽然,聂扬帆想通了,童母或许是因为自己有一段失败的婚姻,所以格外抵触单亲,她自己也知道独自抚养孩子的辛苦,何况还是两个,确实不容易。
然而转念之间,聂扬帆又想起了宁奕,他从小到大只有父亲在身边,而这个父亲好似也没有一般,从未尽到抚养的责任,可以说比起单亲家庭,更惨的是宁奕这样的,越是心疼宁奕的遭遇,聂扬帆越是不平,他忽然很想试探一下眼前的这个女人。
“伯母,你能说说自己家里的情况么?”
凌母茫然道:“我家的情况?”
“就是关于你和你丈夫的事,还有凌森以前的事,你随便说说。”
“我,我丈夫很早就死了,他扔下五岁的小森和我,得癌症去世了。我一个人带着小森过日子,很艰苦,幸好小森争气,考进了Z大,所以他带女朋友回来,我还是很开心的……小森从小就很懂事,也不问我要什么东西,真的,我真是欠他太多,永远弥补不了……”凌母说着眼眶就湿了,她隐忍着拿袖子抹了抹泪痕,继续道,“我在一家日用品厂里做女工,三班制,日夜颠倒,小森常常做好饭送来给我吃,我真的是太高兴了,我有这么孝顺的儿子……”
聂扬帆静静地听她叙述,心里却道,你们母子过得确实不容易,但是你肯定不知道,你还有一个儿子也考进了Z大,他完全是凭借着自己的能力考上的啊,快要高考的时候,他还在外面打工,你知不知道呢……
凌母讲完,还在轻轻地抽泣,聂扬帆就不说话,坐在她的身边,外面的天快要黑透了,从夜色中穿出一个人影来,身形羸弱,面色皙白,一双淡茶色的眼犹如两盏明灯,在夜里闪烁。
“你怎么来了?”
聂扬帆一看清来人,赶紧站了起来。
宁奕一时间没注意那个坐着的女人是谁,他眼里只容纳了聂扬帆,“我给你送晚饭来了,聂大哥。”
他提了提手中的保温瓶。
聂扬帆心里顿时愉悦起来,不过表面上还是装装正经,轻咳了一声,“不用这么麻烦,以后我要吃会打你电话的。”
“我想你肯定不会打电话的,所以我来直接来了。”宁奕一下子看穿了他的谎话,坦白道。
“警官,这位是你的弟弟吧?”凌母回过身,一脸好奇地看着宁奕。
到了此刻,宁奕才发现了凌母的存在,他的四肢瞬间僵硬住了,就跟风干的木乃伊一样,动弹不得。
聂扬帆见他如此,心料坏了,赶紧冲过去搂住宁奕发僵的胳膊,呵呵一笑:“没错,我弟,虽然和我不是很像,但是我们是同一个妈生的,小奕,你说是吧?”
“小奕?!”凌母脸上的微笑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宁奕克制不住自己,用那种戚戚的眼神和凌母对视着,“是……”
“小奕……”凌母狐疑地盯着他的脸,“你叫小奕,哪个yi?”
聂扬帆虽然刻意瞒过了宁奕的身份,但是凌母的反应叫他迷惑,似乎从她的问话中可以感受到她对宁奕的好奇。
“yi么,自然是有益健康的‘益’,我叫聂扬帆,他叫聂扬益啊。”聂扬帆继续胡诌,作为一个人民警察,他满嘴胡话,也算了不起的。
宁奕暗暗地扯了一把聂扬帆的衣摆,示意他不要再胡言乱语,“我上次在门口见过你,你是凌森的妈妈吧?”
凌母点点头,“是啊,我是来看小森的,刚刚警察同志说又出事儿了,还没问是什么事儿啊,怎么就不能放我儿子了?”
聂扬帆只好直接道:“童若馨的妹妹童若卿今天被发现被人杀死藏尸在她家的地下室里,我们怀疑是熟人作案,所以才打算继续拘留你儿子。”
凌母惊呆了,一时间无法消化这个重磅消息,“不可能……不会是小森干的……他不会杀人的、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