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
闭上眼,他深吸了口气,心里,虽然仍是充着不安和害怕,但更多的,是确切的坚定,因为……
凤翔天来到他身边,望着他。
「可以了吗?」
他睁开眼,回望着凤翔天,颔首。
「嗯。」
……因为,他在他的身边。
而他,也在他的身边。
他需要他,他也需要他;彼此,都是需要着对方的,同样陪伴在对方的身边。两个人在一起,相互依赖着、扶持着,不再害怕,也不再不安了。
「那……」凤翔天握住了他的手。
「我们走吧。」
他颔首,而后,与他一同走上前去,推开了那两扇厚重的紫檀木大门——
40.
将手中的帐册阖上,看破将之置放在桌上,身子顺势向后倒入椅中,叹了一口气。
这是今天自己看的第几本帐册了啊?他也数不清了,一早起身用膳后,便到书房来进行他一贯的,核查凤家金钱往来的工作。帐本一本接一本的看,看的自己是头昏眼花,到了方才,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只好先将之搁下,休息一会再作打算。
但……看着桌上那堆叠的像座小山似的帐册,不禁感到头疼了起来。这么多的帐册,要看到什么时候?整张桌上几乎全堆满了帐册,仅余一小方空间搁置笔墨纸砚。看着眼前这番令人咋舌的情景,只觉得头更疼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年关将近,散布于各地的分行都已将一年来经营贩售所得的盈余收入总结起来,送到凤家来,由凤家统一审核,再按照各分行所占的总收入比例,将同样比例的红利发放回去,扣除掉各分行的红利所得及人事开支后,所得的总额再和殷家对分。这一来一往的金钱往来,可是一点也轻忽不得。自己先将各分行送来的帐册初步作一番浏览,检查其上所记的各项开支名目是否有不合理的地方,以防帐目作假,被人动了手脚以盗取财款。初步确认无误后,再送到帐房去,由他们进行更仔细的清点核算,一切无误后再作计量分配的工作。换言之,自己等于是站在第一线关卡把守的人,绝不能有半点疏忽,尽管在怎么累,也不能因此而松懈了自己。
只是,这十二年来制衣坊的生意愈做愈大,分行也是愈开愈多,几乎遍及全国都可见到分行的迹影。与殷家合开的制衣坊,打破了一直以来布庄、裁缝两个行业之间看似分隔实则相连的现象,完全的合为一体,算是前所未有的创举。以平价大量制售上好衣物的做法也广受好评,生意好的令同行的人艳羡不已,既咋舌又眼红,纷纷群起效尤。但由于制衣坊已打下了不错的口碑,因此依然处于一枝独秀的状态。十二年来不知设立了多少分行,到了这个时候,各分行的帐册尽数全送进凤家来,数量自然多的吓人。
十二年……是啊,已经十二年了……
看破的眼望着桌上成堆的帐册,有些茫然的想着。
十二年前,他和翔天一起回到了凤家。回到凤家之后,翔天立刻将之前转托给殷却日,和由凤家总管、帐房代为处理的事业尽数收了回来,全权负责,再度回到他阔别一年的商场。而自己,也再度重拾原先核查金钱往来的工作。
刚开始,两个人都有些不太习惯。虽是自己先前一直从事的工作,但毕竟是荒废了一段时日,再怎么熟悉,还是有些生疏感,甚至是感到有些无所适从、不知所措的。
但很快的,两个人就适应了过来,全心投入自己的工作中。再度回到商场的翔天,所展现出的努力和拼劲令人刮目相看;而他则是严加核查,不敢懈怠。不知不觉间,十二个年头,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滑过去了。
十二年前,他再度回到凤家。面对凤家熟悉的一切,心中是担忧而不安的。原本以为,凤家的人们对于他和翔天的恋情,对于自己继续留在凤家,会厌恶、唾弃、不能接受。但,他们并没有,他们完全的接纳、包容着;对自己和翔天的恋情,他们并不觉得有何不妥,甚至是默许、接受的。而对于自己,他们的态度则是完全的将他视为凤家的一分子,如同翔天之前所说的一般。
而,在自己回到凤家后,因为翔天不曾娶亲,对于上门来攀亲说媒,愿意下嫁的各家千金名媛,一律予以回绝。再加上他依然是以着身份不明的特殊关系存在于凤家,使的外人有了耳语,开始议论纷纷了起来。渐渐的,他和翔天的事也传了出去。但外界对这件事的态度,却是出乎他所想像的平静。没有原先他所想的那般,说长道短、加油添醋,妄加猜测编造出不实的谎言,嘲弄着、厌恶着、打击着、伤害着凤家和翔天……
这一切,全都不曾发生。
其实仔细想想,也就知晓个中原因何在。凤家的声势、翔天的威望,全因为制衣坊生意的蒸蒸日上而到如日中天的地步,一般投机取巧之人光是忙着奉承巴结都来不及了,哪还有心思去搬弄口舌?就算真有存心欲打击者,面对商场上雄峙一方的凤家,又怎敢与凤家作对?真要在这件事上大作文章,捏弄谣言的话,摆明了是和凤家过不去,稍微懂点这其中利害关系之人都不会轻举妄动。而一般百姓,纵然知道了又如何?日子还是照样要过下去。凤家的事业做的有声有色,无形中也给了许多人谋生的机会。只要能求温饱,谁管你爱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在知道这样的想法之后,他有些感伤。真是自私呀……人,果然都是自私的,为了己身的利益着想,什么都可以不管。但话说回来……自己,不也是一样吗?只要能留在翔天的身边,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他也一样……自私啊……
果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看破闭上眼,身子沉入椅中,如是想着。
突然,书房的门推开了。一名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走了进来。一身华衣包裹着纤瘦而正在发育成长中的躯体;脸上仍带着几分稚气未脱的天真,却隐隐有着俊秀的轮廓。他手上端着一只泛着蒸气的瓷盅缓步进来,清喊道:
「爹。」
41.
看破睁开了眼,看见了少年,淡淡一笑:
「是你啊,诺君。」
被唤作诺君的少年走上前去,努力在几乎快被成堆的帐册淹没的桌上腾出一个空位,将手中的瓷盅置于桌上,在动作的同时说道:
「爹,怎么在椅子上睡着了呢?您睡在椅子上,不仅脖子睡得酸,身体也睡得不舒服,还很容易着凉的。要是您真累了的话,可以到后厅的房里去睡,房里备有床铺,这样比较好。」
看破摇首,轻道:
「爹不过是稍稍闭目养神罢了,不碍事的。倒是你,怎么到书房来了?今天是夫子到府上来教你习文的日子吧?怎么不待在房里温习课业呢?」
诺君耸肩道:
「夫子两个时辰前就走了!夫子所教授的内容孩儿全都温习过一遍之后才离开房间的。恰巧遇到父亲要孩儿端雪参过来,才过来的。」
「是吗?」看破应着,端起桌上的瓷盅轻啜了一口。清雅熟悉的药香扑鼻而来,令他精神一振。
望着手上的瓷盅,他若有所思的问道:
「翔天……你父亲呢?现在还在忙吗?」
「是的。」诺君颔首道:
「父亲在帐房里跟总管们忙着清点田租。方才孩儿会遇到父亲,是因为父亲去拿佃户名单来作统计的工作,才会遇上的。父亲吩咐孩儿端雪参给您之后便又回帐房去了。现在怕是跟总管们忙的不可开交了吧?」
是吗……看破有些担忧的想着。翔天他……还在忙吗?
凤家虽然和殷家合作的制衣坊生意做的成功,但本业还是将其所拥有的田地承租给佃农,再按月收取田租为主的。自己虽是负责核查凤家金钱往来,也只限于和殷家、制衣坊有关的方面罢了,真正大权还是操之在翔天身上。有关于田地租售的事宜, 就是由他全权负责;生意上有所往来,也是由他出面斡旋接洽,负责一切对外商谈事宜。自己核查凤家的金钱往来,虽然被那成堆的帐册弄得是头昏眼花,但若真要说累的话,翔天……比他更累呀……
尤其,翔天一忙起来,就是没日没夜的,更是令他担心。翔天他……这么操劳,很容易累坏身子的,以前他们尚年轻时,还有本钱如此做;但他们现在,已不再年轻力壮如昔,翔天还这么做,迟早会累出病来的……万一像凤老爷一样积劳成疾,那怎么办?
爹又在担心父亲了。凤诺君望着看破一脸的担忧,有些了然的想着。爹老是担心着父亲,觉得父亲忙于工作,会累坏自己的身子;父亲却常担心着爹是否会工作的太累,再加上爹生来身子又不好,更容易累出病来。两个人明明都很累,却又总是担心着对方。依他看来,他们两个都一样累,才是真正需要别人担心的人。
想着,他开口问道:
「爹,现在已近垂暮时分,该是用晚膳的时刻了,您打算要在那儿用膳呢?孩儿好吩咐下人去准备。」
看破闻言自迷思中清醒过来。
「垂暮了?」
「是呀,夕阳都快西下了。孩儿见您和父亲从一早起身用膳后就分别到书房和帐房去忙了,一直忙到现在。」
「是吗……」已经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了吗?他竟然浑然不觉!
「那……」看破沉吟道:
「这样好了,诺君,你去问问翔天,看他打算在那儿用膳,决定地点之后,我们再一起用膳。」
「知道了。」凤诺君颔首道:
「那么,孩儿这就退下了。」
漫步在长廊间,凤诺君正打算去帐房向凤翔天请示今晚用膳的地点。但,在长廊的另一端,一个逐步步近的身影却令他一愣,不自觉的停下了脚步。
会……是他吗?
夕阳的余晖将来人的身形在廊上曳下一片颀长宽大的黑影,随着来人的走近逐步增幅,而来人的形貌,也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风尘仆仆,却不见任何疲态,反带着一股洒脱不羁。俊挺的面容虽有几分青涩,却多了几分早熟的神情;清俊的轮廓,已透出些许成熟的气息。
来人的身形比他还高上一个头不止,凤诺君只能仰首望着站定在他面前的来人,许久,才开口道:
「大哥……」
来人闻言,只是轻扯唇角,扬起一抹极其细微的弧度。很浅、很淡,但他就是知道那隐于其下的,薄淡的笑意。
「我回来了,诺君。」
凤诺君先是一怔,而后,笑了。灿烂的笑容充满了久别重逢的欢欣:
「欢迎你回来,大哥。」
仰首望着他,半晌,才又问道: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是吗?那你一定很累吧?」凤诺君有些关心的问道,瞥见他肩上背负着的行囊,想伸手接过,却被他婉拒。
「不用了,我拿着就好。」
「这样啊,那……」凤诺君沉吟道:
「大哥,你见过父亲和爹了吗?」
「还没。」
「那,先去见爹吧!」凤诺君一把拉着他的手,兴奋的说道:
「爹在的书房离这比较近,他应该也会很高兴见到你的,我们走吧!」说着,拉了来人就跑,无比的喜悦全漾在他兴奋的脸上。
来人不语,唇边却扬起了一抹笑,很淡、很淡的笑。
42.
长廊上由远而近,逐渐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令埋首于帐册中的看破抬起头来,微微拧起眉。是谁这么没规矩?
正想着,书房的门已被打开,跑得气喘吁吁的凤诺君出现在门边,低叫:
「爹……爹……」因为方才一路奔来,说话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看破见状轻斥道:
「诺君,怎么可以在廊上随意奔跑呢?很失礼的。一个不小心,很容易绊倒受伤的。」
「不是啦,爹……您看,谁回来了!」凤诺君兴奋的叫道。
咦?看破一愣,讶异的自椅上起身,望着那个出现在凤诺君身后的少年——
「然君?你回来了?」
「是。」凤然君深深一揖,轻拉着仍兀自靠在门边喘气连连的凤诺君进了书房,同时道:
「孩儿拜见爹。」
看破走了过来,看着他,微微一笑:
「回来就好。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先通知我们一声呢?我们好去接你。」
「孩儿方才才回来的。自己一个人就行了,不用爹和父亲多劳了。」
「是吗?那……你见过翔天了吗?」
「不,孩儿尚未去见父亲。」
看破望向一旁的凤诺君。
「诺君,你去找翔天了吗?」
「还没。孩儿方才在廊上遇到大哥,就先带他来见您了。」
「那好,你就带然君去请示你父亲吧!我想他看见然君,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好!」凤诺君立即点头应允,拉着凤然君又跑了出去。
看破望着两个人奔离的背影,忍不住摇头苦笑。真是的……诺君这孩子,一看见自己的大哥回来,竟高兴的连最基本的告退都忘了吗?
不过……时间……过的还真快呀……一转眼,十二年就已经过去了,不知不觉间,他们两个都已经这么大了……尤其是然君,三年不见,变得更成熟了……
十二年前,他们先后收养了两个小男孩,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分别取名为凤然君、凤诺君。因为翔天已决定终身不婚。不娶妻,便没有子嗣;没有子嗣,凤家的家业又该何以为继?自己和翔天迟早会有老死的一日,届时在他们身后所遗留下来的庞大家产该如何处理?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不如交给后人做更有效、妥善的应用。虽是毫无血亲关系的螟蛉子又如何?人若有心,血缘,并不是最重要的关连。
而,然君和诺君这两个人,自小感情就相当好,名为兄弟,却比真正的兄弟还亲。无论读书识字、嬉戏游玩,作什么事都在一起。凤家上下各处,几乎都看得见他们两人一同行动的迹影。
但,三年前,然君却突然提出了离家远游的请托,没有理由,而且归期未定。当时他和翔天乍闻然君的请求,一开始自然是持反对意见。毕竟然君那时才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虽然他比其他同龄的孩子都来的成熟许多,但终究只是个孩子呀!何况他之前从未离家远游过!但转念一想,若是然君能因此增广见识,也是不错。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出外远游,除了开扩眼界,也可藉此培养出独立自主的态度,免得将来只会依靠凤家财势,成了个好吃懒做的败家子。于是,他们答应了然君的请求,放他一个人去闯荡四方。
而诺君,对这件事则是从头到尾都采反对态度,也曾苦劝过然君和他们不下数十次,但,都是徒劳无功。因为然君的远行,他伤心了好久。现在,然君回来了,整个凤家最高兴的人,大概就是诺君了吧?看他方才进门时那一脸溢于言表的兴奋之情就知道了。
看破摇首笑了笑,步出了书房,来到书房外的长廊上。
书房外,已是一片暮色满天。渐沉的落日掩藏在成堆的云间,析洒出的金光已成一片璀璨的霞色,将四周翻卷的云层全染上一抹暮彩,织就出一幅瑰丽的景致。
在夕阳的斜照下,万物的身形全被曳出了一道长痕。花木扶疏的庭园里因着晚风的轻拂,摇落一地曳洒的黑影,枝叶摇摇,映着天边的垂霞,交相遥映。
而,在庭园的众多花草树木间,又以梧桐最为特出。挺直端立的树身,彷若有着撑起一片天的刚强;碧绿的树干融不入背景那片璨然多彩的霞色,在突兀之余却又奇异的不会有任何不协调之感,反倒更加突显出本身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