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辰终于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只是静静在叶老师身边陪着他，直到他平静下来。叶老师转过脸的时候，眼睛通红通红，却露出了一直以来展现给陆辰的熟悉的微笑：“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陆辰摇头：“我不回去。”

“你明天还要上课呢。”

“我留下来过夜，就像以前那样，不行吗？”陆辰施展着他的任性，然而他更想说的是：“如果现在丢下你一个人，你一定会很寂寞的。”

“我不怕寂寞，反正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早晚都会习惯的。”

这并不是陆辰想听的，却激起了他二十分的认真：“不，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叶明睿黑暗的世界里突然照进了一束光，明亮而温暖，尽管他明知这束光注定不会属于他，但还是不可抑止地再次流下了泪水。

第 36 章

期末考试结束的那天，陆辰到高二物理组办公室浇花。叶老师一个星期没有出现，办公桌上已是积了一层灰，陆辰心头不经意间笼上一层不安，就好像叶老师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一样。他马上摇了摇头，告诉自己这是错觉，只是因为暑假来临了。他原想照叶老师说的把花带回家里去，但踌躇着还是决定交还给叶老师，自己再每天过去照料，这样既能让叶老师看到花，又能让自己看到叶老师。

叶明睿觉得自己还是要苟延残喘下去，因为陆辰猝不及防地闯进了他的人生。他不想给陆辰造成阴影，所以不得不继续扮演一个好老师的角色。

那天之后，唐辉就再也没有来过，取而代之的是不明里就的陆辰。陆辰借着浇花之名，天天都到叶明睿家里去，陪他聊天，陪他看电视，陪他吃简陋的饭菜，有时甚至陪他度过孤独难耐的夜晚。陆辰恨不得把每天的所见所闻所做过的事，一五一十事无巨细地对叶老师说一遍，他总是一进门就喋喋不休说个不停。若是换做他人，只怕早已烦不胜烦，然而叶明睿却没有，虽说他本身就不是一个会轻易拒绝的人，但他却微妙地忽然从中察觉到了一点自己存在的意义。

开完休业式的那个下午，陆辰兴奋地告诉他这次期末考试考了第9名。叶明睿觉得自己果然没有看错，陆辰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从一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坚信这是个值得他关照的学生。而今天他终于品尝到了果实，滋味甘甜，令他十分满足。

“叶老师你不给我一点奖励吗？”陆辰对他嬉皮笑脸的地说。

叶明睿不禁莞尔：“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办到，就一定给你。”

“嗯……”陆辰想了想，“我想听老师讲个故事。”

“什么故事？”

“你的故事。”

叶明睿怔了怔：“为什么要听……我的故事？”

“因为我想更了解老师。”

其实陆辰已经知道了不少关于叶明睿的事，包括最重要的同性恋情和艾滋病。叶明睿也清楚这一点，经过酒吧那件事之后，他和陆辰之间并没有太多秘密可言。关于自己的故事，可说的也没有多少了。他可以理解陆辰对他的好奇，任何人处在陆辰的位置上都会这样，归根究底只是对一个异类的新奇罢了。

“可我的事，你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那我可以问吗？”陆辰不由地眼前一亮。

“你问吧。”如今的叶明睿，已经没有什么不可说，因此显得尤其坦然。

陆辰得了应允，迫不及待地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就在你去过的那间酒吧，他以前常去那儿，我当时对这个圈子还不太懂，只知道找跟自己一样的人就要去那种地方才行。”

“难怪你跟酒吧老板那么熟。”

“也算不上很熟，陈老板是他的朋友。他对朋友很好，所以他的朋友也会帮我。”叶明睿笑了笑，接着讲他们认识的经历，“一开始去那里的时候人生地不熟的，而且我也什么都不懂，结果闹了很多笑话，酒吧里那些小青年就取笑我又土又没劲，差点我就敢再去了。但是都跑了好几次了还是一无所获，放弃的话又不甘心，后来我只好躲在一个角落里，然后他就发现了我。”

陆辰歪了歪头，说：“就这样吗？”

叶明睿笑说：“对，就是这么简单，是不是觉得一点都不浪漫？不过在那里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他，我觉得非常幸运。”

陆辰感到些许惊讶，幸运？他原以为叶老师就算再爱他男朋友，也不会觉得两人相遇是一件幸运的事，如果他们没有在一起，也许都不会遭遇这样残酷的命运。因此他很不解，也很好奇。

“他真有那么好吗？”

“嗯，他很有才华，是个很容易引人注目的人。对我很好，很体贴。我们在一起六年，过得很幸福。”

“那叶老师你会永远记得他吗？就算以后遇到别的人，也会一直想着他吗？”

“我会。”叶明睿看着他，眼里尽是温柔，而这些温柔却没有一丝一毫是给他的，这让陆辰无比嫉妒。

“那如果，你以后遇到一个人也跟他对你一样好，甚至比他更好，你会忘了他吗？”

叶明睿摇了摇头，肯定地回答：“不会。在我眼里，没有人比得上他。”

听到这句话，陆辰经过这段时间深思熟虑的答案几欲脱口而出，但他还是觉得应该用更正式而认真的方式说出口才对。他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说：“叶老师，在我眼里你也永远是最好的。”

叶老师的目光跟随着他，脸上的笑容让陆辰觉得自己的表达方式或许太含蓄了。

“叶老师，我喜欢你！”

叶明睿一愣，随即微笑着回应：“谢谢，老师也喜欢你。”

不，不对！陆辰觉得叶老师跟自己的喜欢不一样，他急忙更正：“我说的不是那种喜欢，是……啊，对了，是爱，我爱你，叶老师！”

笑容在叶明睿脸上僵硬了几秒，转化为了尴尬。没想到陆辰一直没有忘记那天在医院里他说过的话，不但没有忘，而且还在自己身上寻求了论证。这真是对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你……是不是弄错了？”

没有弄错，陆辰可以肯定。他并不惊讶叶老师会有这样的反应，当初齐齐对他说“喜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怀疑是不是弄错了。正因为自己有过类似的经历，他才反复谨慎地考虑这个问题，最终得出的结论才足以让他鼓起勇气向叶老师表白。

“叶老师，我是认真的，你相信我。”

叶明睿难以置信的表情终于变为了无奈和自责：“也许我不应该让你知道我是个同性恋，那时候我没有好好引导你是我的错……”

“不，”陆辰对此否认，“在那之前我就发现自己喜欢你了，只是那时候还不太确定。但我知道你的事情后，我就确信了，我是真的喜欢你！”

叶明睿苦恼地扶住额头：“虽然这条路很难，但如果你真的喜欢男人，我会支持你。可是，为什么偏偏是我……”

“因为是你我才喜欢。你知道我跟齐齐那么好，可我就是不喜欢他，他摸我我都会觉得反感。但对你就不一样，我想看到你，想触碰你，也希望你能像我喜欢你一样地喜欢我。”

叶明睿抬起头，呆望着眼前这个少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怎么样才能打消他这种念头，怎么样才能把他推回到正轨上去，至少……至少不要是自己……

“我真的很羡慕你男朋友，可以被你永远惦记着。”

“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会发现人生的路还很长，跟我不一样。”

陆辰走过去握住叶老师的手，说：“我已经十七岁了，明年我就是个成年人了，我可以为我现在所说的话负责，你相信我，我会对你很好的，我会保护你、照顾你一辈子的！”

“可我是艾滋病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随时会死，你也会有感染的风险，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告诉你我的决心，我不怕什么艾滋病，就像你对你男朋友不离不弃一样，我也可以做到。而且，我查过很多资料，三十多年前艾滋病还是绝症，现在已经是可控的慢性病了，现在医学发展这么快，说不定过几年艾滋病就像肝炎、肺结核一样被攻克了呢！”

“更何况我比你年长了整整十六岁，我跟你的父亲才是同辈人，你有想过吗？”

“这不是问题，爱情是可以超越年龄的，那些著名的文学作品里不都是这样歌颂的吗？”

“傻瓜，你要看的是现实，不是书本。”

“不是都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吗？你怎么知道就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呢？”

叶明睿发现互相都无法说服对方，也许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界限可以模糊，在陆辰看来，他所担忧的只是一个不好的可能，然而彼此所处的现实却是水火不容的。

奈何他叹了一口气：“陆辰，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叶老师，只要是你，我什么都喜欢。”

第 37 章

陆辰相信只要坚持不懈，总有一天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所以他还是一天不落地往叶老师家里跑。除了浇花这个雷打不动的借口，他有时会带上暑假作业请教叶老师，有时会送些水果和菜过来，总而言之，他几乎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叶老师家里度过的。

叶明睿一天要听到陆辰说无数次的“我喜欢你”，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两人间的气氛稍好一些，陆辰就会说“我喜欢你”。有时甚至只是教会了他一道题，他也要说“我喜欢你”。叶明睿对此束手无策，无论他拒绝多少次，这个少年还是顽固而直接地表达着对他的爱意，他真的没想到陆辰竟是这样热情奔放的一个人。

七月份，爸妈打电话过来问陆辰要不要跟齐齐和姐姐一起去X市过暑假，他二话不说就拒绝了，理由是要到叶老师家补课。爸妈对此惊讶之余还是很高兴的，也得知了陆辰进步很大，便说：“你可以让叶老师一起过来玩两天，我们也可以好好招待他，感谢他啊。”陆辰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不好，正好让叶老师放松一下心情。“那我问问吧。”

陆辰来到叶老师家门前，像平常一样按了门铃，等了一会没人来开门，又按了几次还是没有动静。他心想叶老师是不是出门了，便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过去。好半天没人接，反而隐约听到从门的里面传来铃声。他尝试着扭动了一下门把手，门竟开了，叶老师怎么没有锁门？正觉得奇怪，他走进去，客厅里空无一人，叶老师的手机躺在茶几上兀自响个不停。陆辰这才挂断了电话，喊了一声：“叶老师？我来了。”无人应答，陆辰顿时慌了神，忙在房子里寻找了起来。最后他在卧室的卫生间里找到了，叶老师坐在抽水马桶旁边的地上，抱着肚子靠在墙上，脸色煞白双目紧闭。

陆辰被吓得魂儿都飞了：“叶老师，你怎么了？”

叶老师听到声音眼皮抬起一条缝，陆辰摸了一把他的手，冰凉冰凉的，额头上冷汗直冒，一定是哪儿疼，是胃疼，还是腹部疼？陆辰尽管惊慌失措，但还没有忘记要叫救护车。

等他打完急救电话，叶明睿终于勉力睁开眼睛，对他说：“陆辰，帮我拿一下病历，在卧室书桌的第一格抽屉。”

陆辰应了声“好”，急忙跑进卧室。病历和就诊卡装在一个透明夹子里，就放在最上面，一拉开抽屉就看见了，他取出病历，却发现下面是一个相框。他多看了一眼，于是看清了照片上的两个人，叶老师被另一个男人搂着肩，两人笑得格外灿烂。这个男人应该就是叶老师的男朋友吧，有几分像他在叶老师身边见到过几次的那个男青年，的确跟别人说的那样，很帅，跟叶老师特别般配。可现在不容他多想，陆辰感叹了一秒，便关了抽屉，拿着病历跑回叶老师身边。

“叶老师，你还好吗？我们出去等救护车吧。”

叶明睿苍白的嘴唇动了动，说：“我站不起来，再坐一会。”

“我背你！”陆辰在叶明睿身旁蹲下，揽过叶老师的一只手，把他扶起来。不等叶明睿说什么，陆辰已经让他的双手环在自己肩上，将他整个人负在背上。

在被陆辰背着走的这段短暂的时间里，叶明睿突然觉得或许不能再把陆辰当成一个孩子了。他从不怀疑陆辰会成长成一个有担当有责任感的男子汉，但这宽厚的肩膀不应该是给他的，一瞬间他甚至有些痛恨自己，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成为他人的累赘。

到了医院，陆辰才想起来要找齐齐的表哥，幸好自己存了他的电话，这时打过去，对方简单问了叶老师的情况，说马上过来。急诊医生看了叶明睿的病历，知道他是艾滋病人，不由皱了皱眉头，但还是马上给他作了诊断，急性肠炎。因为涉及到艾滋，怀疑可能会是机会性感染，医生开了一堆检查单子。正好邵一宇也过来了，两人就扶着叶老师到采血窗口抽了血，并送到化验室。医生暂时没有说要住院，叶明睿便先到输液大厅去输液，一边等检查结果。

对邵一宇来说，现在还是上班时间，也就不陪着叶老师输液了，只说有事就给他打电话。他转身正要走，叶明睿却叫住了他。“邵医生，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唐辉，好吗？”

邵一宇没有问为什么，也许他是知道其中缘由的，他应说：“好。”

觉得有几分不解的是陆辰，他还是不太放心，于是跟着邵一宇走出输液大厅。“齐齐表哥，叶老师真的没事吗？”

“这个我不敢肯定，要等检查结果出来才行。”

“那他的病严重吗？”

“不是我吓你，不管什么病对他来说都是严重的。不久前他的抗病毒治疗断了好几天，之前好不容易恢复了的免疫力又回去了，现在换了一组药，效果怎么样还很难说。”

“断了好几天？为什么？”

邵一宇很敏锐地发觉陆辰对叶老师服安眠药的事并不知情，马上说：“其实也没什么，这种治疗对服药规律是很严格，一旦漏服或者误服就会产生耐药性，这个组合的抗病毒药物就不能再使用了，你明白了吗？”

陆辰听了似懂非懂的，思路就被邵一宇给带跑了：“你是说，叶老师之前吃的药失效了，所以他的免疫力又下降了吗？”

“对，很聪明。”邵一宇点点头，夸赞说，其实他说的没错，不管原因怎么样，结果都是相同的。“等检查结果出来了，告诉我一声，我先回去上班了。”

邵一宇走后，陆辰回到输液大厅。叶明睿腹疼的症状虽然减轻了一些，但还是让他难以忍受。陆辰给他找了靠垫，至少能让叶老师坐着舒服一些。

等检查结果出来，天都黑了。邵一宇看了看，CD4数值还在可控范围内，病毒载量的检测结果需要一周后才能拿到，他告诉叶老师暂时不要太担心，先把眼下的病治好才是最重要的。

邵一宇开车把两人送回叶老师家后，问陆辰要不要顺便把他带回家，陆辰要头说自己要留下来照顾叶老师。邵一宇心下会意，没说什么，便开车回去了。

对于陆辰执意要留下来，叶明睿知道自己劝阻不了他，只能由他去。

陆辰在叶老师家留宿已经很多次了，铺床早是轻车熟路，卫生间里也有专门属于他的牙刷和毛巾。不需要叶老师动手，他自己不消五分钟就把一切都收拾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