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来了燕京之后,写过好几封的家书,每一封都是洋洋洒洒三四页,仿佛说不完似的,鸡毛蒜皮的各种小事一股脑儿往上写,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半点儿顾忌没有。
可是给颜如玉写信,却是第一次。
有满肚子的话想说,又不知道从何写起,不知道要怎么写才好,不知道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颜如玉喜不喜欢听,来来回回,想了又想,思量来思量去,要不就是不知道如何下笔,要不就是写到一半儿就开始胡言乱语,两天竟是一封完整的信没有写出来。
开头远舟两字写了一遍又一遍,信纸团了一页又一页。
赵俭在一旁看着都替他急得慌:“我说将军,这家书你还写不写得出?一封家书而已,这么难?”
家书?
秦书微微一愣,继而微笑。家书,这两个字他很喜欢。只有亲人与亲人之间的书信往来,才能称之为家书,什么时候,他才能真真正正给他写一封家书呢?
想了想,还是不要了,写家书有什么好的,即是家书,也说明了两人分别两地,不写家书才是真的好。
“让我好好想想,你急什么?”
“这还用想?你再想几天,这月就要过去了。”
重新蘸了墨,换了张新纸,想着写了颜如玉多半也是看不到,少不得找人替他念,尽量写一些高兴的事情,措辞如常便好了。
写什么呢?
颜相和颜夫人很好,月初两人又出去游山玩水了,让他不用担心;朝堂上赵子宴和百里容很得百里璟欢心,林家也没有什么大动静,让他安心养病,不要顾念太多;侯府后院赵子宴送的那两棵凤凰树长得很好,绿荫如盖,夏天到了还可以在树下乘凉;燕京一切都好,他前几日同赵子宴一起去踏春,见着草编的小玩意儿,很是精巧,想来他应该会喜欢,还特意带了一个,现在正挂在窗棂下头……
写着写着,一阵风从窗口吹来,吹得信纸一角动了动,窗棂上挂着的那条小鱼也忽然动了动,下端系着的小铃铛叮叮当当响了一阵儿。
侧耳听得等铃声停了,秦书才又继续写。
……只是可惜草编的小鱼已经变了颜色,草色枯黄,不能给他送过去了,来年春天正好等他回来,再去买一个新的;徐让又抓了好多小鱼,小厨房做了小鱼干,给他捎带了一些,闲的时候可以拿来当零嘴儿;天气冷热注意添减衣裳,莫着了凉,药谷不比在家里,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就是要好好用饭,一日三餐不可少,切不可亏待了自己的身体……
写着写着,洋洋洒洒便顺畅起来,渐渐差不多写了两张,写到后来,提笔想了很久,又加上了三个字:很想你。
想了想,又在后面添了两个字:勿念。
怀远亲笔,最后一个字落下,赵俭凑过来看了看:“早这样写完不就好了?你可也代我问军师好了?”
秦书又蘸了蘸墨,在落款后又添上:代赵俭问你安好。
赵俭这才满意,等墨迹干了,两人装了信封,封了口,又将特意留下的小鱼干拿油纸包包好了,想了想差不多了,便让赵俭差人去赵子宴那里,顺道将赵子宴的信也一道送过去,赵俭索性无事,便自个儿去太子府了。
秦书坐在书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翻着书,只有他自己,还是觉得脸微微有些烧,眼睛眨也不眨盯着书页,内容也没能看到心里去。
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思。
他觉得颜如玉一定能看懂。待那阵子不好意思过去,竟然隐隐有些期待颜如玉会不会说些什么,虽然知道颜如玉眼睛看不见,也不一定会回信,哪怕只是捎个口信也好,但至少让他知道,他的思念,颜如玉知道了。
那两张薄薄的纸,斟酌了一遍又一遍,才这样鼓起勇气写了一句想他,然后又珍而重之地千里迢迢寄给他,这份心思,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知道。
不求他回应什么,只求他能知道,且不要嫌弃就好。
翌日天气暖得很,秦书换了薄衫,也没要准备出门,安安静静拿了商陆的那本医术开始翻,颜如玉必然不会无缘无故将这本书偷出来,他心里总是有些其他计较的。
一页还没有翻过,眼见着商陆的字简直是惨不忍睹。
人赵子宴龙飞凤舞一挥而就,那是因为有底气字又写得好,秦书不怎么懂的都不得不赞一句,他人肚子里坏水儿是有点儿,但那字却不是一般人能够写得出来的,功底极好。
而商陆可好,一样的龙飞凤舞,这半个字还没有写完,另一个字的半边就又连了过来,除非耐心极好且感兴趣,换了其他人还真的看不懂。
准备了笔墨,铺好纸张,将商陆写得乱七八糟的东西顺了顺,再一一誊下来,省得日后颜如玉看得时候还要费心思又费力气。
千辛万苦只誊了两页,合起来不过一张,秦书揉了揉脑门儿,累得眼发昏,也没听到外头有人来,管家突然敲了敲门问道:“侯爷,穆公子来了。”
想了想才知是林景,不由得有些头疼:“你就说我今儿出去了不在府中。”
管家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看身边的林景,心道秦书今日怎的如此大意,连旁边还有个大活人都没有听出来?冲林景十分抱歉地笑了笑,硬着头皮提醒:“侯爷,穆公子就在门口。”又补充道,“在小人旁边。”
这下秦书可真是闹明白了,赶忙将书桌上的书收起来,又拿了另一本摊开在桌上,心里暗暗叫苦,只能硬着头皮开门,果见管家满脸的尴尬,旁边站着林景,面色如常,方才的事就像没有发生一样,见着他微微一笑:
“怀远哥哥,近日可还好?”
第七十六章
秦书心说本来还挺好的,你这么一来就有些不好了。但是他哪里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颜如玉和赵子宴还可以,秦书是万万说不出来的。
又见林景笑容如常,伶俐乖巧,眼里还藏着一丝忐忑,不敢看他想要闪躲,又生生忍住了的表情,秦书也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那种愧疚感又蹭蹭地涌了上来。
“尚可,长亭进来吧。”说完下意识往后撤了一步,给林景让出空来,林景见他这般动作,怔了一怔,好在忍住了,眼圈儿也没有红,只是心里有些难受。
不是书房,还是秦书日常里住得那间房,只是格局大变。
倒水沏茶,秦书强压着心里的不适感,将茶盏递给林景,林景接了放在桌上,抿了抿唇:“我那日,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这么多次,林景说得最多的,好像就是道歉,每次都说不是故意的,小心翼翼对着他,怕他生气,说实话,这种小心翼翼的模样,着实让人心生怜惜,可是秦书又不知为何,这样的林景,居然也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下药。
知道他指的是酒楼那桩事,想起他被颜如玉兜头泼了满盘的菜,狼狈不堪站在那里,谁都没看,只看着自己的模样,将心比心,若是让他换了林景,个中滋味体会起来,可见一斑。
“你说什么对不起?那日的确是远舟过分了,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你不要……同他一般计较。”
秦书若是不说这些话还好些,这话一出来,饶是林景,那笑也彻底挂不住了,就这么淡了下去。
他哪里敢和颜如玉计较呢?即便秦书不说,他也不会同颜如玉计较,可是秦书这么一说,他偏偏又计较了起来。
秦书很明显是将颜如玉划在了他自己的那方,就算是颜如玉的不是又怎样,他也用不着这般护着颜如玉自己来开口道歉,到底是喜欢,所以颜如玉的错他这才替他认了。
“我知道,你不用替他道歉,都是我咎由自取。”
话有些赌气的意味,秦书也不知道是哪句话惹了他不高兴。“长亭,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没有怪你,你既然喜欢他,替他道个歉,也是理所当然,我知道,我不会同他计较,也不生气,真的。”
不生气,只是挺难过,挺不好受的。
秦书叹了一口气,他拿林景真的是一点儿办法没有。林景若是无理取闹,他尽可以对着林景使脸色,甚至可以轰他出门都不为过,可是偏偏林景这么乖巧,让他怪也怪不起来,更遑论使脸色给他。
斟酌了许久才开口:“长亭,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生得有几分像宋进,让你,让你……长亭,我不是他,也并没有你想像中的那样好,你大可不必这样,也不是非我不可,世上好的人何止千万,总有一个是你喜欢也喜欢你的。”
“不管以前怎么样,可是我现在喜欢的,只有你。”林景低眼。
“长亭,你别任性……”秦书看着他垂下的眼,有一瞬间的心软。
“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是任性?我自己喜不喜欢你,我比谁都清楚,你怎么才信?我若不是真心喜欢你,我又何必……又何必不知廉耻费尽心机爬上你的床!”
“长亭!”
秦书喝一声,话到这里就停住了,两人都不说话,气氛僵硬。那天的事情终于还是在这种情况下毫无顾忌说了出来,知道总有这么一天,只是比预想的早了那么些。
秦书吸气再吸气,告诉自己要忍,不要生气,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找回理智来,心知今天非要将话讲个清楚不可。
斟酌了一会儿,想来想去的,也无外乎还是那个答案:“长亭,我可以竭尽全力补偿你,你要什么都可以,真的,可是只有这个,不行。”
“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你能喜欢颜如玉,就不能喜欢我呢?”这句话,林景一时也不知他自己是在问宋进,还是在问秦书。
“喜欢就是喜欢,哪里有为什么,长亭,你别固执。”
林景觉得他怎么都说不清楚,秦书一会儿说他是固执,一会儿说他是任性,就是不说他是真心喜欢他。
“不是固执,也不是任性,就是喜欢。你们一个个的,都喜欢颜如玉,他什么都有了,你们依然这么喜欢他,护着他,颜如玉他怎么就这么幸运呢?”
似喃喃自语,又似质问。
秦书很想告诉林景,告诉林景颜如玉并不如外表看起来一样光鲜,或者是幸运,颜如玉其实比任何人都不幸,都可怜。只是颜如玉不说,也没有人知道,宋进死后,他就习惯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吞,断了胳膊往袖子里藏,他哪里有外人看起来的那半分幸运?
颜如玉每一步都是从尖刀上走过来的,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知道他流过多少血,疼过多少次。
颜如玉就这么一路走,走得鲜血淋漓,走得满身满心都是伤,才走到了今天。这样若还能说是幸运,那天下大约就没有不幸之人了。
“林景,你不懂……”
这下又是不懂!林景有些气结,声音也不自觉大了些:“那你可以告诉我,让我懂啊。”
“长亭,很多事,你不必,也不能知道,别任性。”
秦书好声安抚他,颜如玉的那些事情说出来,每一件都能让他死一次,又怎么能告诉林景呢?
林景抽抽鼻子,他本不是来找秦书吵架的,只是说着说着,就忍不住了,喜欢的人,满心满意的都是另一个人,想着他护着他还不算,就这么不加掩饰地摊开:看,我就是喜欢他,有什么办法。
有什么办法,我也喜欢你啊。
“我们今天不说这个,好不好,怀远哥哥,我本不是找你拌嘴的,只是一时冲动口不择言,对不起……”
又是道歉,又是对不起。
“不用道歉,不要一直道歉,是我的错,所有的一切,错皆在我,长亭,是我对不起你……”
林景更加难受,就是这愧疚之意吧,折磨着秦书?让他即使不想见自己,也还是打开了那扇门,让自己进来。当初就是知道他会愧疚,所以才会……如今见他竟然愧疚至此,倒是又有些后悔了。
“错不在你,是我,是我在酒里下了下三滥的药,让你神智尽失,所以你才愧疚,不,也许不仅是愧疚,还有良心上的折磨,让你觉得你对不起你自己,对不起颜如玉,对不起我,不是吗?你又何必怪自己?”
是,秦书愧疚,也忍受着良心的折磨,甚至厌弃自己,可是一切都发生了,再说又有什么用呢?说了时光就能再重来一次,就能让这一切不用发生吗?
没用的,也不能,时间从不会给人重来的机会,所以这人世,才有那么多的后悔,有那么多的错过和不甘心。
不管是谁的错,谁的错都好,他总是脱不了关系的,这后果总要有人去承担,他希望这个人是自己,而不是林景。
“长亭,话不必多说,除了……你要什么,我都可以补偿给你。”
绕来绕去的,还是绕回了这个问题。
“补偿?你要用什么补偿?除了你能爱我,什么都补偿不了,补偿了之后,你就安心了吗?”
怎么会安心?这是一辈子的债,秦书自问无论如何都还不起。
“除了这个,什么都行。”
林景笑笑,眉眼间竟是不曾见过的艳烈:“也好,除了这个,倒是还有一个,你只要答应了我,这辈子,永远都不要和颜如玉在一起,就算补偿了,如何?”
秦书身子巨震,他不明白,不过就是喜欢颜如玉,为什么就有这么多的关口,一个两个的,个个都过不去?
叹气摇头:“林景,这和他没有关系。”
林景笑得极难看:“我知道你不会应,只是说个笑话而已。说来错,错更在我,是我当时鬼迷了心窍,就掀过这一页吧,我以后绝不再提这件事,你就当没有发生过……”
哪里只是个笑话而已呢?他说得每一句话,皆是出于真心,可是用这件事来威胁秦书,太卑鄙了,也不是他的本意,他做不到。
“明明发生过的事情,怎能当没有发生过?”
“其实固执的,不是我,怀远哥哥,若是补偿了我能让你稍微好过一些的话,那你就答应我,以后不管怎样,都不要躲着我好不好?就像以前一样也好,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情……”
像以前一样,又怎么可能?出了那样的事情,怎么还能回得去?所有的一切,自那开始,就再也回不去了。
“好,我尽量……”
他答应了,林景也没有高兴,这件事真的只能到此为止了,再这么纠缠下去,以后最大的可能就是两人如陌路,林景不想这样,只想着哪怕得不到他,让他愧疚,想着自己也是好的。
将带来的礼盒往秦书那边推了推,林景转开话题:“怀远哥哥,我在城里开了一家香料铺子,这个送你,夏天燃了可以驱蚊虫。”
秦书也不推辞,接了看看,问到:“你自己的铺子?”
“是啊,总不能像以前一样,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了,总要能养活自己的,姑姑一向喜欢香料香粉,便帮着我将铺子开了起来,现在是我自己在打理。”
“嗯,哪日得了空,我去看看。”
“那天我和江子轩,不是你们想得那样,我只是……”林景解释了一番,虽然觉得解释与不解释没什么两样,还是不想让秦书误会。
“以后不要同他那样的人来往便好了,你自己也小心些。”
嘱咐了些话,林景便主动要走,秦书也不留他,将他送出了门,回过神来才惊觉精神竟一直紧紧绷着,他还是无法释怀,林景依旧是难以迈过的一道坎,让他看不清楚未来。
第七十七章
幽鸟轻啼,源泉溜响,药谷里风光正好,修竹乔松,苍茫翠色衬着万里无云的长空,溪边人着了翠衫,手里握着根拇指粗细的鱼竿,坐在一块石头上,眼角眉梢都带着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