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衍,不要怕。”贴紧的胸膛跳动着有力的心脏,漆黑中,那话轻的又像是敲在心口上,“我会保护你的,不论如何。”
一声不论如何,在那么一瞬,苏少衍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十六年以前。明明手里一无所有,但纵现世如斯继续,好像心里也别无他求。
于是想罢眼角只更弯了些,但一瞬,思绪又归复了清明:“我们一起先出去,如果真的……”
话未尽,被握紧的手心顿时一紧,“少衍……”
未完的话被随之而来的一声撞门戛然止在了黑暗里,零星的幽亮中,且见沈殊白湿了半身的雅蓝的袍子,而眼底一闪而过的难言,皆匿在了湿漉垂落的发丝中。
“怕是……有些危险。”话语刻意透出平静,但这分明故作的,又怎能真正被安抚。“带上他,一起上来罢。”
没有叹气以及更多的停顿,似所有的妥协皆在自己的掌控和权衡之下,沈殊白余光瞥了眼苏少衍,一瞬又掠过,“小衍,你说我若一直捂着的是块冰,是不是也该化了。还是说……我根本上心的,其实就是块石头。”
冷冷抛下的自嘲与倒灌的海风一起吹上心尖,来不及觉察那眼角的鼓胀,下瞬,泪痣已然被人给亲吻了上。
是容情,还是动心?在此时此刻,谁又能讲明白说清楚?可惜,时间并不给他们过多思考的余地,当冰凉的海风再次吹上人的脸颊,一个激灵,苏少衍赶忙握住李祁毓的手,慌错中,才发现手已被人反握紧:
“假如这场风暴潮真是我们所有人命中的劫数,那即使我们都上了甲板,也无济于事的不是吗?”李祁毓用看不见的眼对视着他,也就是在这一瞬,苏少衍才突然意识到,他的阿毓,他的那位睥睨天下的王者,原来真的看不见了。
不单为他此刻的失明,更为自己良久以来对问题的不敢直面。总是想,只要等到以后就好了,总是想,只要等到师父回来就好了。
当心已默认了所有的期许,那么现实已经既定的所有前提,又有何真实存在的意义?
“少衍,还记得我们从酒窖逃出来后住的那间小木屋么?我觉得,跟这个似乎有些像呢……”明明双眼已看不见,但真实的表情又仿佛能感知到这一切。“你总是在安慰我,哪怕是在我们最要熬不下去的时刻……现在,其实也没比那个时候更坏不是吗?”
“没有全城通缉的告示,也不用像只老鼠一样东躲西藏。”苏少衍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听来的声音有些空,也有些哑,“那时我总记得胖夫子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心越淬越亮,人越挫才能越强;他还说,上天要成就谁或者毁灭谁,往往都先给谁一份平生未遇过的考验。”
“所以,在那时他就已经暗示过我们了不是吗?身为清流,却手握昭和君诏书,若说皇爷爷这一局棋下的实在……”
“太凶险。”苏少衍勾唇补上。
“也可能是我命硬。”漆黑中,他伸手揉了把苏少衍的额发,“知道么,我一直都不怎么喜欢他,总觉得是他卖了我母后……小时候,我看见她一个人同自己下棋,觉得她是不开心,后来她装疯,我却觉得那是寂寞了……”
“她从不肯抱我,但总会在我睡着时偷偷亲我的额头,她身上有墨香和酒香,但没有花香和脂粉香,我觉得她真不像是个女人……”
“她可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哧的一声笑,苏少衍面颊被他弄的有些痒,“连胥令辞不是也说么,‘此女姿容,乃吾平生仅见。’不过我倒觉得,她身上的那种气质,是让人多看一眼,都觉得会自惭形愧。”
“所以我看不上别的女人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但好在……你是个男人。”会在这种时刻说出这种话的,怕这世上也只有他李祁毓一个了,也或者,只因平生磨砺太多,所以反倒将生死看的淡漠了。
“又给了你们一次患难见真情的机会吗?”幽微的烛光罩下一片颀长的萧索,湿漉的水渍拖曳了一路,于是跟着连空气也潮湿开来。
“李祁毓,如果这艘船真的没能躲过方才的风暴潮,你信不信我现在死都会把小衍拖走。”沈殊白上前一步,冲苏少衍露出个温和的近乎残忍的笑,“这里的空气太差,我们从登州好容易弄来的枇杷露不能白喝,小衍你说是吗?”
“如果真是那样,那我倒要好好谢你了。”
关上舱门的时候,他听见李祁毓如是说,昏暗里,他袖下的手紧握着,自也未留意到苏少衍一直未舒展眉头。
距昨日的风暴潮过去已有一夜,晨曦时分,浮荡空气中的水汽已消散了泰半。一路无言的拽着苏少衍的手登上甲板,沈殊白的面色很是有些难看。
实际上,从昨日开始,他们二人之间就再未说过什么话。沈殊白甚至表现的不愿意碰他,饶是苏少衍在一脸无所谓的饮下了那自登州弄来的枇杷露,就背对着他合衣睡了下。
于是这无言一直持续到不久之前,沈殊白从衣柜中拿出套衣衫递过,苏少衍垂目定睛一瞧,才发现是那日这人送自己的一色云青的缎衫。
“衣服太褶,换了罢。”没说出那句你若穿这一身出门那便是丢我沈殊白的人的话,苏少衍望着他那修长的手指陷在云青的柔软衣料中,衬得如玉分明,也如冰压抑。
于是收敛了心思,还是将东西接过了。
“动作这么慢,是想我帮你换么。”不容自己多说,手已然拿过条同款的宽幅束腰从身后圈了过来,“男人都不喜欢自己喜欢的人身上有别人的味道,小衍,我这么做,想你也是不会怪我的,嗯?”
温柔的话语,实际表达的却是不容置否的语义,男人的气息一再接近,终于紧的捕捉到了自己的逃离,“在商州我们不会呆太久,至多两日,便要回大燮。小衍,这一路周居劳顿,你不能太累了。”
“再说,砚舒砚启也一直想你回去。”话语随着在耳廓贴紧的时分轻了下来,但又分明重的,让苏少衍霎时便微倾了身体。
“投怀送抱,嗯?”面上勾了个不正经的笑,然而动作则愈发恶劣的将人向怀里带上一带,“很可惜我沈某人实在是学不来那柳下惠坐怀不乱——”
温热的嘴唇极自然的便在面颊边落了个吻,且一顿,又放手了个利落。
“若你在不出现,你的父亲大人,怕就是要寻来这里了。”温文比了个请的手势,而言辞也依旧是世家公子哥的调门。
迎面的海风宜人清爽,海面上,即使水汽朦胧了视野,苍阔的水天亦是浩淼无边。桅杆顶端,几只通体洁白的海鸟不时发出一两声清越的鸣叫,此刻海船浮沉,而海浪缱绻。苏少衍和沈殊白并肩站在巨大的船帆前,一时间,似连天地也远了起来。
于是不知是谁先惊愕叫了一声:看呐!瀛洲仙台!于是紧接着所有人的目光,都没再比这更一致的望向了远方——
视野所及的距离,极目望见的却仿佛是理解之外的机遇。
云烟漫漶间,但见檐牙飞翘,层峦耸立,如轮日月在覆宇的琉璃瓦上沉宕开,流金脉脉共黛,云出熙熙烟台。
在有生之年,难道自己真的如此幸运的撞上了那传说中太墟八境之一的瀛洲岛么?所有人的心都似在一刻提到了嗓子眼,而双目则似被那叠嶂的云山黏住了再难移开。
“真的遇到神仙了呐!”有人高喊了一声,接着几声噗通下跪声,便有人对着仙山楼阁顶礼膜拜了起来,有一就有二,不多时,人群似皆被这气氛所感染,纷纷向着眼前的幻境磕起了头。
“小衍,此蜃楼奇景乃是百年难遇,你是打算这么一直站着么?”沈殊白握紧他的手细细将指节摩挲了,“就算不替我求,也真不要替舱底的那位想想?”
“我只是在想,人之所以虔诚,无非是因笃定那份信任,可如果心里都已经不信任了呢?”手握任他握,只是脸依旧不转过,且顿了下,只感十指相扣的地方骤地一紧,身子也同时陷入了一个有力的怀抱中:
人群大多聚集在海船的船头位置,是故甲板上人虽多,但这时并没有人向他们的方向望来,沈殊白勾了勾唇,不待他拒绝与否,手已托紧了他的后脑对准那片唇深吻过:
“你不愿神佛听见你的心,但我还想。”
落下的话语同拍打着海船的浪花齐齐淹没在如潮涌的跪拜声中。
此一刻,天阶与水平,曙色共云青,再远的话,也仿佛都能抵达。
第134章
众人回返商州已是在七日之后,时节正值清明,青石巷陌中,薄烟冥冥,黄伞交梭,一派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意境。
趁着沈殊白同明灯暗浦上层联络之际,苏少衍撑伞步出了这间谪月楼。天很沉,如同倾轧着深黛色的墨。
特意选了件再素不过的月白衣衫,一张脸也是干净的并未易容,仰面,一滴冰凉的雨淌在他的眼睫上,像是刚流下的泪。怕教人错认么?是提醒着自己,还是提醒着那些断送在自己剑下的亡魂?他勾了勾唇,很快拐过了石鼓巷。
步子一步步快了起来,倒是目光反钝了,长街上,各式的推车敞篷被笼在迷蒙的烟雨下,素白一片的,一眼也望不到尽头。
那都是些纸札祭品,除此,更有些贩售着青团赤豆糕的车棚。
“公子我留意你很久了,但老夫这做的也毕竟不是只看不买的生意啊。”淅沥的小雨中,长须老者推着车向自己的方向近了近,“公子年纪轻轻,倒是心事这般看来可是不轻呵。”
“我只是担心,买少了,下面不够收;买多了,下面又会争的头破血流。”轻呵一声,苏少衍拿起其中一摞以粗麻系着的冥币,道:“先生,你说这清明过的,到底是廖慰亡人,还是廖慰自己?”
“公子话里有话,只是老夫倒是以为,廖慰亡人也好,廖慰自己也罢。都无非个看法罢了,过完这辈子,谁又还能欠谁呢?”
过完这辈子,谁又还能欠谁?……似乎是在哪里听过的话,但一时,又想不起来,苏少衍点了点头,目光且被不远处路口的,一簇燃着的火星晃了神。
“有些钱,幽冥地府也是不收的。”老人捋了把花白的胡须,摇了摇头。
“他在画什么?”苏少衍蹙眉跟了句。
“是个圆圈。”老人干笑笑,“看来是个女子……”
“哦?”
“有说法是,给下面的男人送钱的话,就先画个十字,若是女人,便是画圆圈。然后将要东西放在十字或圈里焚干净。画十字需东、西、南、北横平竖直;而所画的圆圈,则要在西南方向留个缺口。”
“缺口?是关于‘九幽’之说么?”苏少衍看着那燃火明灭,且听老者继续:
“六陆之下谓九州,即大地的中央同八方,在这之下,有九处幽暗晦冥的所在,便是地府鬼魂所呆的地方。而他们之所以要选在这样的十字路口,也正是因为,鬼魂惯了在此处南来北往。”
并不去考虑所言的真实性,只认真的点了点头,“也或者,传说中的九幽,其实是他们忘了来时的路呢。”
眼前,一星绿色的火苗被氤氲的水汽所阻,火光消弭,反倒是那青烟一越云山千万重。
“哈,看来我死后注定是要做一只孤魂野鬼了。”
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低首,但见白锦缎的刺绣鞋面上点点泥渍沾染,视线再往上,仍旧是一身嚣艳的绛红,倒是那人一双斜挑的丹凤眼分明沾了酒意又分明亮极的对上自己,一瞬像是能燃到了心底里。
“是你——”
“苏少衍,你果然是这样好看。”一声笑,伸手不容分说的递来了一坛酒,“够胆的话,就同我去处地方。”
荒废的旧宅里,堪推开掉漆的铜首朱门,便闻见了一股子陈腐的木霉味,和着连日的沉郁水汽,迎面也像是步入了一座静止的城池。
……就仿佛一切到此便凝固了,凝固了草木,也凝固了时光。
不存现在和未来,剩下的,只是封尘的时光同过往。而人事模糊,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随着一前一后的脚步声,一齐缄默在了那静立着七十余方牌位的宗祠里,长长久久。
“这是……”双眸霍然一亮,可惜后面的话语皆被绛衣的女人截了住,她微醺的眼看着他,身子也像是要靠过来:
“别问为什么?总有一天,你都会知道的。”挑了眉,女人动作利落的拍开酒坛的封泥,再仰头灌上一口,道:“你陪我喝一次酒,我帮你杀一次人。”
“这样,苏少衍你就不欠我冷滟什么了。”辛辣的酒在喉头绕转了三匝,于是眼神也愈发烫的更亮了些,“或者……答应做我冷滟的男人?”
“我不会计较你跟过别的男人的,哈。”凤目一睐,旋是留了个背后大大的空门给自己。这个从前口口声声说要杀自己的女人到底在想什么?苏少衍心中一凝,又听门口又传来一声:
“我只等给你一个时辰。”
不应该是我只给你一个时辰么?有些没辨出这话里的味儿,然而思绪终究是清,而逻辑也顺,倒是抬睫的下一瞬,回忆里浮现的,谁想竟又是那张自己绝对不能回想的脸——颜羽。
到底哪里像呢?分明一丝一毫也不像的。
只是妹妹吗?可她从来都不肯也不屑再多自己这一个兄长的不是吗?
是任性是无理取闹都好,说到底,还是因这本就是自己最最的吃不消罢。他叹了口气,拿起冷滟刚留下的酒抿了一口。
习惯了白露冷的醇厚甘香,以及竹叶青的清冽绵长,不想下瞬喉头竟是被辣上了一辣。居然是烧刀子么,这种北方游牧民族的男人才喝的酒,她一个姑娘家……
“还当你不会喝的,就不怕我下毒吗?”女子一声带出嘲讽的轻笑飘入耳际,余光掠过,且见半敞的漏窗边一逝的绛色裙裾。
我既防你这样久,又为何偏会在那一刻卸下心房?苏少衍勾唇,声音轻的像只能被自己听清。
“苏少衍,你真的不喜欢女人吗?既然你不喜欢女人,又怎么会有个叫苏寄的儿子?”很多年后,当苏少衍回忆起这日同他一起在在屋顶喝酒的女子,脑海里总会不期然的回想起这句话。
那时的他早已想不清女子五官的模样,他唯一记得的,仅是月色下,冷滟一直盯看着他的脸,宛如一朵明丽又嚣艳的海棠。
正如那时的他亦了解不到,在有朝一日自己回想起这一切时,那记忆里的容颜还日复一日的年轻,可自己……已经老了。
而在此时,在他喝了冷滟的酒,以及欠了冷滟一个天大的人情之后,他能记得的,只是真切的回了一句半真不假,他说:“冷滟,如果不是我想少了,那就只能是你想多了。”
若无对峙的立场,那么现今对上,是否就可不见彼此眼中防备的光?可惜此一刻,他本能以为的,不过是更多的设想都无非虚妄,而真实,本就是匕现穷图的理想。
“苏少衍,你以前一直都是这么跟朋友说话的吗?”碰了碰酒坛,冷滟仰头又喝下了一口,“你陪我喝一次的酒,我帮你杀一次的人。这样的友情难道都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