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哭笑不得,觉得这女人是小心眼的毛病犯了。不过无论如何她只要肯同自己好好交流,谢清还是乐意对她和颜悦色的。
谢清赔笑着对南姬说:“阿南,这院子是我成婚前住的,不值什么,也就没告诉你。虞先生从平原跟我回了长安,也没个落脚的地方。我经常不在家,让他住在咱们家里也不合适。因此我就自作主张把这院子收拾了一下,给他住了。”
南姬“嗯”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原来你也知道你不回家不像样子?”
谢清有种预感,他觉得这难得平常的对话又要回到老生长谈的大吵大闹中去,只好苦笑了一下,说道:“阿南,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忙。”
南姬却难得没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讥笑了声“你忙?”摆明了就是不信。她突然肃声问道:“你让他住在这,今上可知道?”
谢清愕然,不明白这事是怎么扯到赵俨祗头上的。他点了点头,对南姬坦然道:“知道啊。”
南姬没有再说话。她从刚才一见虞长青起就想歪了,这会已经掰不回来了。她问过了谢清后就只在心里盘算着,谢清在外头养个男人天子都不愿过问了,可见是已经失宠了;她于是便开始发愁,自己这一辈子可怎么办呢?
谢清要是知道自己的妻子在想些什么,估计非气死不行;不过他现在只是为了难得没有又吵起来而感到庆幸。今天的事他已经不想多追究了,反正他就算追究也说不过南姬,说不准还又要被她数落一顿;于是谢清柔声劝道:“阿南你也看到了,都是误会一场,现在可放心了?放心了的话我叫人送你回家去吧。”
“怎么,这不是你的院子么,我看不得?”南姬咄咄逼人。她脑筋一转,又狐疑地问道:“这里有侍女的吧?把侍女都叫出来让我看看。”
谢清已经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惊住了,他实在有点跟不上妻子跳跃的思维。谢清迟疑了一下,确定自己没有买过侍女,这才对妻子说道:“并没有……”
南姬摆明了不信,冷哼了一声道:“没有?那你可不要被我找到!”说着就要往外走去。
谢清头大如斗,心想这虽是自己的院子,可毕竟是住了别的男人,妻子在这跑来跑去,成何体统。他于是急急拦着妻子,劝道:“阿南,不要闹了。”
谢清的这番作为仿佛就是在印证她的猜测似的。南姬正要发作,便听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说不出的清脆好听:“哎呀,公子,婢子可算是找着你了!”
第62章
这一嗓子可真像是在给谢清拆台。南姬谴责的眼神立刻飘了过来,眼看着就要爆发了。
谢清被她盯得生生出了一身冷汗。在南姬攻击力强大的目光下,他硬着头皮转身对破门而入的女子招呼道:“阿绾,出什么事了?”
辛绾还没说话,南姬就尖声叫道:“谢清!你不是说这没有侍女么?!那她是谁!”
辛绾没有见过南姬,不过介于此情此景实在太有特点,她一下就猜到了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谢夫人。“大名鼎鼎”自然是因为赵俨祗时常念叨,可以想见,这个“名”自然不是什么好名声。此时,辛绾心中惊讶于天子竟然没有给情敌抹黑;连丈夫买个婢女都要大闹一场,也不嫌自贬身份,可不真是个没教养的悍妇么?
谢清还没来得及解释,辛绾便同样气势汹汹地回了过去:“这位夫人好生奇怪,我家主人买个婢女,原是不需旁人过问的吧?”
辛绾话一出口,谢清便绝望地想到,这下自己也许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辛绾对南姬不忿已久。她一直觉得天子的话虽说未必没有水分,可是空穴来风,谢清夫人如果真是个好女人,赵俨祗也不至于无缘无故地抹黑她。况且从谢后提起嫂嫂的态度来,也是可以看出端倪的。她跟着赵俨祗的时日比谢清还久,情分自然非同一般。她日日看着赵俨祗自贬身份地同一个要出身没出身要人品没人品的妇人暗地里叫板,早就忍不住为他不平了。
何况谢公子天人般的人物,今上捧在手心还唯恐不够,怎么便能由她这样糟蹋?
天子与中宫自恃身份不与她计较,辛绾却是没有这种顾虑的。
南姬被“旁人”二字气得浑身发抖,她这个时候倒是懂得自重身份了。南姬并不理辛绾,她指着谢清的鼻子吼道:“谢清!你哪里买的贱人,敢这样跟主母说话!”
谢清站在两个女人中间,无比狼狈。辛绾抱着手臂冷笑,南姬暴跳如雷地指着他骂。谢清至今没想明白他不过是找虞长青喝个茶,怎么就莫名其妙落到了这个处境。他难免头疼地想,今天绝对是诸事不宜。
“哎哟谢夫人,婢子出身虽然不高,父亲可也有正经的左庶长爵位;婢子从小侍奉今上,敢问夫人竟然自称是我的主母,是僭越还是大不敬?”辛绾吵起架来比谢清厉害得多,三言两语就把南姬噎得脸都白了。
南姬没想到这女子居然是天子身边的人,这个误会可是不小。南姬知道,天子近侍虽然没什么权力,但往往一句不经心的话便能决定旁人的命运。念及此处,南姬迅速自然无比地换了一张脸,赔笑道:“误会,误会一场,敢问足下怎么称呼?”
这下倒是轮到辛绾手足无措起来。
谢清实在不想看到自己的妻子做出讨好赵俨祗侍女这种丢人的事,忙问道:“阿绾,你急着找我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辛绾一听这话暗道糟糕,光顾着惩一时口舌之快,险些忘了正事。她迅速换了副严正的面孔道:“常山急报,上请公子速归。具体发生了什么,婢子也不知。”
谢清点了点头,转而对南姬道:“阿南你都听到了,这下我真的要走了。我的车给你用吧,我与阿绾一道。”
“公子,不是我要说你夫人的坏话,她对你这样坏,哪比得上天子万一。”回广明宫的路上,辛绾向谢清忍不住抱怨道。
谢清正在闭目养神。闻言他苦笑了一下,轻声对辛绾说道:“算了,总归是我对不起她。”
辛绾撇了撇嘴,不过她看着谢清一脸的疲惫,也就没同他争辩;只是心中十分无所谓地想,反正也算是出了口恶气。
谢清急急走进承德殿时,发现赵俨祗正一个人枯坐在大片的阴影里。谢清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他试探地轻声唤了赵俨祗一句:“……陛下?”
赵俨祗听到谢清的声音,把头稍稍抬了抬,瓮声瓮气地说道:“怀芳么?过来。”
当赵俨祗将谢清拥进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嵌入自己的身体里似的时,谢清担忧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他反手环上了赵俨祗的背,边在他后背轻轻抚着,边柔声问道:“阿元,出什么事了?”
赵俨祗不说话,只是把谢清抱得更紧了。良久,他才放开谢清换成了一个一只手松松揽着他的腰的姿势,指着面前案几上的两份东西说道:“怀芳看看吧。”
那是一份正式的奏疏与一封私信。谢清迟疑了一下,先伸手去拿起那封奏疏。
那是常山国相递上来的。谢清一目十行,终于在连篇累牍的废话中找到了一个有用的信息:常山王赵望之薨,章定侯顾慎行薨!
手中的奏疏“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谢清身子一软,跌进赵俨祗怀里。
赵俨祗颇为反常地没有出言安慰,而是一边上下其手占占便宜,一边负气道:“你先别忙着伤心,看看那信。”
谢清略有疑惑,他的手还是有点抖,那只装着私信的竹筒他拿了好几次都没拿起来。赵俨祗叹了口气,亲自拿过来放在了谢清眼前。
封泥已经被撬开过,谢清没费什么劲便倒出里面的东西,定了定神,看了起来。
那信盖的是赵望之与顾慎行二人的私印,信中用十分欢脱的语气向赵俨祗与谢清问好,并说二人操劳一生,如今准备收拾收拾携手同游名山大川,并委婉地说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就让大家当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吧,若是有缘,以后江湖再见。
谢清看完总算是松了口气,赵俨祗愤愤不平地说道:“先斩后奏,先斩后奏!连招呼都不跟我打一个,他们俩抬腿就走了!现在可好,这讣告都发了,我还能昭告天下他们二人是诈死不成?!”
要怀着三分愤懑七分了然给帝国双璧办个隆重哀恸的葬礼实在是很考验赵俨祗的表演能力。他明知道现今二人正游山玩水吃吃喝喝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却不得不做出一副悲痛欲绝茶饭不思的样子,以至于他这些天私下里对谢清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怀芳,我好饿啊。”
赵俨祗大概有生之年从未尝过饥饿的滋味,是以这些日子过得很是艰难。这会他正眼巴巴地盯着门口,等谢清偷偷给他带点肉回来。
虽然不是帝王丧葬,但帝国双璧功勋卓着,名振华夷,赵望之是皇族最尊贵的长者,顾慎行曾为两代帝师,又是二人同丧,丧仪之隆重仍是空前绝后。天子日日顶着张悲痛欲绝的脸,其实心里扭曲的不行。他一边操办着葬礼,一边暗自切齿:这两个老家伙人还活蹦乱跳地就先把自己的葬礼给办了,还真是生冷不忌。
赵望之无子,常山国除为常山郡;顾慎行子顾偃袭章定侯爵位。赵望之在信里大笔一挥,十分豪迈地把他麾下十八万铁骑尽数给了赵俨祗,差点没把赵俨祗气死。谁不知道常山铁骑只认赵望之为主,他倒是说走就走。赵俨祗攥着随信一起送来的虎符无力地想,自己连个将领的面都没见过,谁会真心听他调遣?
在一番鸡飞狗跳手忙脚乱中,帝国双璧的葬礼总算是结束了。这边赵望之和顾慎行的谥号还没议妥当,边城代郡便传来了司马通的急报:匈奴集结了七个部落共计二十万骑兵,大举进犯。
听见这个消息,赵俨祗大怒。多日来给那两个为老不尊的家伙收拾烂摊子积攒的所有疲惫与火气,终于有个正经渠道可以发泄了。赵俨祗借题发挥,狠狠地拍了一回桌子,并借机正大光明地大快朵颐了一顿。
不过愤怒暂且放到一边,军情如火才是正事。匈奴人早先被帝国双璧打得落花流水,三十年不敢进犯,最多只是小打小闹地抢点东西,抢完就跑,通常十分克制地连人都不敢伤。这回大概是听说了赵望之与顾慎行双双离世的喜讯,明摆着这是要一雪前耻的架势。
赵俨祗有时候真的不大明白匈奴人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难道他们认为打败自己整个民族的仅仅是两个人?如果没有强大的国力与军队,纵使神仙下凡也是英雄扼腕。史书上这样的例子难道还少吗?赵俨祗最后只好把症结归为:不读书害死人。
不过外族人的智商问题关他什么事,赵俨祗继续埋头苦思。在对外的问题上,大周皇族一向十分团结。别看平时怎么折腾的都有,打起匈奴人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人的出人,倒是没有一个含糊的。赵俨祗脑海里渐渐形成了一个策略的雏形:如果好好谋划一下,这倒是个绝好的契机,未必便不能一石二鸟,同时解了内忧外患。
第63章
熙和二年八月,谢清、杜正则兵分两路,各领骑兵十万,直奔代地而去。另外还有步兵辎重数十万不计,整个大周此番同仇敌忾,准备狠狠打击匈奴人一回。这十万骑兵中只有少部分是天子手里的,其余大部分均来自各诸侯国。
杜正则负责正面迎战匈奴军队,谢清负责从后方包抄,两人两路军前后夹击,意图使匈奴人腹背受敌。
赵俨祗出征前先跟各路诸侯王狠狠哭了个穷,“善良”的诸侯王们十分豪气地出了兵马、粮草、战车以及钱。赵俨祗一边面上感激涕零并许诺大败匈奴后会给他们的种种实惠,一边在心里暗暗称赞自己这一招扮猪吃老虎可真是尽得顾先生真传。
谢清出发前,赵俨祗照例给他准备了好几大车行装和随行侍奉的人。可准备停当后,他却犯了难。谢清此行需在十日之内奔袭两千余里到达目的地,行装勉强可以带,但是琴童侍女等人却是万万跟不上的。
赵俨祗思来想去,决定只让辛绾、医官韩章并两名训练有素的厨子跟着谢清,行装也一再精简,大部分都被并入后续会运到的辎重里以及杜正则那了,不可谓不大动干戈。谢清看到清爽的行装与零星几个随行人员表示非常满意,就是不知道他在得知事情的真相后会做何感想。
匈奴驻地,王帐。
将军悍甲单膝跪地,双手抱拳:“禀报大单于,周国人援军十万已在途中,不日即至代郡!”
正在对着张羊皮地图写写画画的大单于缓缓转过身来。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面部线条硬朗,肤色黝黑,不是寻常意义上的美男子,但颇具异域风情的面孔上充满了富有侵略性的阳刚之气。如果谢清在场,便会认出这便是当年被他的疑兵之计吓退的匈奴王子伊丹。
伊丹单于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用匈奴语问道:“领军之人是谁?”
悍甲答道:“是一个叫杜正则的年轻将领,我们从未听过他的名号;但是他的祖父曾随狡狐顾慎行数度犯我大漠。”
“哦。”伊丹单于漫不经心地应道:“那谢清呢?”
悍甲一怔:“谢清?”
伊丹单于的眼睛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是啊,谢清呢。我等了他那么多年。”
谢清打了个喷嚏。
他此时正在绕过代地前往狼牙城。甫一出边境时,他还有点认不清路;不过渐渐地,谢清在一片飞沙中找到了当年走过的那条路。当他看见那一汪葫芦状的水洼时,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匈奴人七个部落统共二十万精兵都跑到代郡去了,家里只剩老弱病残和女人,空虚得很。这样好的机会,谢清觉得狼牙城这么好的地方,他不绕过去先占住简直对不起自己。
故技重施又如何?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杜正则稳扎稳打正面迎敌,而谢清,正擅长出奇制胜。
谢清悍然陈兵狼牙城下时,伊丹单于正在边境跟杜正则与司马通死磕,缠缠绵绵难舍难分你是风儿我是沙;当他听说狼牙城被周军占领时,气得差点一剑砍在报信的探子身上。伊丹单于的怒吼声在王帐中回荡着久久不消逝:“狼牙城有重兵把守,守城的日律是我们大匈奴有名的勇士,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那些弱小的周人夺取了?!”
伊丹所过之处,七个部族的首领皆低头不语,连呼吸都不敢稍重。匈奴人的等级观念比汉人要分明得多,伊丹年纪轻轻以老单于庶子的身份登上王座,靠得是强大的实力与铁血手段。他诛杀了反对者数百人,把自己的兄长流放于漠北苦寒地,活活气死了父亲。这样狼一样的新首领,就是在位多年的老臣也不敢轻撄其锋。
伊丹冷静下来后,迅速思索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处境。他本来同代郡的周军对峙,虽然艰难,但尚有胜算;如今狼牙城被人占了,身后突然出现了一支不知何时会攻来的军队,真如芒刺在背。伊丹觉得,若是任由这种状况发展下去,自己恐怕是连觉都要睡不好的。
伊丹单于踱回王座,声音平静地问探子道:“可知夺了狼牙城的周军主将是何人?”
“回禀大单于,是周朝的大司马长史,叫做谢清!”
果然是他,伊丹眯起了眼睛。当年边城之外惊鸿一瞥,一见之下以为天人。明明是个比女人还要娇弱美貌的书生,却是胆大包天。只有几十人便敢做疑兵之计,生生吓退了自己三千骑兵。那个人,虽然不是孔武有力的勇士,却是真正艺高人胆大、令匈奴人天生敬服的强者。
何况,伊丹实在想要有这样一个有胆识有头脑,能够为自己效力的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