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客令一下,纪成初只好最后不甘愿地看了谢清一眼,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纪成初在胆大这方面实在跟谢清很像。赵俨祗急诏他给谢清看病,他当即拍板说有法治。可再一细问,办法是刚想出来的,以前从来没治过;重点是,他这办法还凶险得很,一个行差踏错人就没了。不出所料,还没来得及觉出高兴的赵俨祗当场就火了。
不过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谢清的烦心事很快就来了。
谢婠的笄礼一过,大婚的事就提上了日程。虽说现在谢家没人了,但赵俨祗有多宠爱谢清的一双儿女是许多人都看在眼里的,因此求亲的人依然络绎不绝。不过赵俨祗刚挑了几家,他的亲儿子就找上了门。
赵绥软磨硬泡缠着父亲要娶谢婠,赵俨祗就有点不乐意。
“不成,朕得给婠儿找个她自己喜欢的,你不行。”赵俨祗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赵绥。
赵绥不服气地跟父亲犟道:“婠儿跟臣青梅竹马,她怎么不喜欢臣了?”
赵俨祗嗤笑了一声,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头,道:“她喜欢你?她是喜欢欺负你!”继而正色道:“她是朕养大的,朕看得出,她没这个意思,你就别瞎惦记了。再说,谢徵卿虽然获罪,可你们到底已经订了婚,你再娶可就是继室了,你觉得朕会答应?”
赵绥在父亲这吃了瘪,但还是没死心。新年祭祀大典,赵绥硬是借口自己病重赖下没走。结果赵俨祗前脚一走,“病重”的赵绥立马就跳了起来。他一边捯饬自己一边问着承明诸如 “你说我穿这个怎么样?”此类的问题,前后折腾了好大一会,最后在承明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指导下,把自己打扮得跟只花孔雀似的就去见了谢清。
谢清一连几天都在安安静静地调弄他的香。他新弄的一种香,无论加什么都压不住那若有还无的一丝轻浮,叫他很是烦心。所以,当花孔雀赵绥兴高采烈地冲进承德殿时,谢清不自觉地就皱起了眉。
说来也怪,赵绥跟谢清亲归亲,可他最怕的人不是父亲,却是这个舅舅。他一见谢清皱眉,立刻就规矩起来,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
赵绥是惯会讨好人的。大半天的时间,他跟在谢清身后拿这个递那个,哄得连日不肯说话的谢清脸上也带了一丝笑意。一直到快要用晡食了,谢清才终于忍不住问了他一句:“说吧,你想干什么。”
被拆穿的赵绥嘿嘿一笑,一点也不在意。他把谢清扶到一边坐好,自己也在他下首坐定,清了清嗓子,郑重地问道:“阿舅,我能娶婠儿么?”
谢清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于是赵绥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了下去。
谢清不悦地说道:“这是殿下的意思还是上的意思?若是上的意思,他自己怎么不跟我说?若是殿下的意思,殿下可以太轻浮了些!”
赵绥暗觉不妙,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于是他低下头,不说话。
他的这番举动算是坐实了谢清的猜测。谢清怒道:“你这是干什么?提亲?有你这么提亲的么,你真的是诚心要娶我女儿吗?”随后谢清稍缓了缓语气,道:“罢了,殿下年纪小,不懂这些也无妨。只是谢氏悉灭,婠儿高攀不了天家,殿下请回吧,清不同意。”
赵绥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可看谢清的样子似乎是铁了心不松口,他也不敢再多待,只好沮丧地回去了。
赵绥回到北宫,承明正在等他吃饭。承明一见赵绥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便大约知道发生了什么。承明无声地笑了笑,也没出言安慰,只是叫宫人给他温了桂酒。
第89章
赵俨祗一回来就得知了儿子干的蠢事。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帮儿子补救,而是跑去跟谢清赌咒发誓,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谢清没有理他。
好容易熬到春日里天气渐暖,赵俨祗立刻把谢清裹得严严实实陪他出去散步了。他发现谢清只要能出门,就会愿意多跟他说两句话。
常年不涉足后宫的天子连续多日出现在乘风台的事迅速在赵俨祗并不算庞大的后宫中传了开来。从第三天开始,越来越多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夫人美人们开始在乘风台附近出没,于是赵俨祗头疼的事又出现了。
原来谢清对赵俨祗的这些莺莺燕燕们采取的是视而不见的态度,偶尔碰见也都以礼相待。赵俨祗曾为了这事非常气闷,对比他自己对南姬的态度,谢清对赵俨祗妻妾的不在意简直就是不把他放在心上的表现。
如今却不一样了。赵俨祗惊喜地发现谢清在看到缓缓向他们走来的李美人时,脸上的不豫神色异常明显。
李美人本来只是来碰碰运气,可没想到真的见到了天子,而且他对自己的出现竟然还很高兴。
赵俨祗没想到除了当年的周夫人自己居然还有这么不知礼的姬妾,明明看见有外男在场,还是义无反顾地跑了过来。
赵俨祗下意识地将谢清挡在身后,准备出言训斥李美人时尴尬地发现自己将人家姓甚名谁忘了个一干二净。于是他只能含糊地数落了这美人几句,然后把她打发走了。
被搅了局的赵俨祗很是不快。刚才他给谢清说笑话说的口干舌燥,谢清本来都要给他递蜜水了,结果等他把这女人打发走后回头再一看,壶都空了。
等赵俨祗赔了半天笑脸好不容易把人哄得开口答应去看兰草了,途中又遇见了王夫人和孟婕妤。
这一天最终是不欢而散,谢清在看见第五批宫妃涌向乘风台时,终于脸色铁青地拂袖而去。
然后那天晚上赵俨祗也没睡成他自己的榻,原因是出了白天的事后,他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里都保持着一种喜闻乐见的傻笑神情,终于惹恼了谢清。
赵俨祗发愁地想,那毕竟是掖庭,难免会撞见闻讯而来的夫人美人,自己就算是皇帝,也不能把她们所有人都禁足啊。
他在左右为难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最终也没想出个办法了,第二天一觉醒来,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因为谢清说什么都不肯出门了。
赵俨祗于是无比怀念起谢后在世时他平静的后宫来。
赵俨祗涉足后宫这种大事周后自然是知道的,可她之所以没有露面,是因为那天她还没来得及出门就被女儿拦下了。
自从谢家族灭后,赵豫就回了广明宫同母亲住在一起。按理说赵俨祗应该再给她挑个夫婿,可这段时间赵俨祗要照顾谢清,刚操持了怀卿的婚事还有谢婠的,间或还有个不省心的儿子冒出来添乱,实在没心思管赵豫,周后挑了几家不是这不般配就是那不合适,也都被他一一否决了。一来二去,周后就渐渐不满起来。
赵豫拉着要去见赵俨祗的母亲在一旁坐下,严肃地对她说:“阿母急什么?父亲那么多年不曾涉足后宫,这回突然连着来了好几天,必不寻常。您这个时候过去说不好就要触了他的霉头。且看吧,庶母们这个时候去见父亲,多半要惹他不高兴的。”
周后失了这回面君的机会颇有些不甘,不过好在她唯一听得进的就是女儿的话。
赵豫不像母亲,她从小就聪明。虽然一直受宠,可赵豫一直谦恭有礼低调谨慎,赵俨祗喜欢的就是她这一点。她知道她跟怀卿不一样,父亲是真的无条件地疼怀卿。因此怀卿从小说一不二,整个广明宫中除了谢后无人敢违拗她,就算赵绥贵为太子,也要让她三分。
可是她不同。她没有一个识大体懂父亲心思的母亲,也没有一个注定要继承大统的弟弟。她的父亲明知谢家无法长久还是把她嫁过去,为的是安他们的心;她的母族势弱今非昔比,却偏还不自知。赵豫比她的母亲聪明,因而时时忧虑,她想要以后过的好一点,现在就半点不能大意。
赵豫看着有些失望的母亲,心里难过不已。她的母亲在这禁宫中熬了那么多年,终于熬成了皇后,可那又如何呢?父亲的心,不知道在哪里。她轻挽住母亲的胳膊,柔声开解道:“阿母莫急于一时,等过些时候阿母亲自去看父亲也就是了。”
在谢清不肯跟赵俨祗说话的第三天,赵俨祗终于想出了一个不算是办法的办法——他命人把虞长青绑进了宫来。
自从谢清大半年前从自己府里被带走后,紧接着就传出了薨逝的消息,虞长青就几乎可以断定,他是被密谋杀害了。虞长青为老友悲愤不已,本想远离长安,可在这个节骨眼上流云也不见了。无法,他只好住下来,照顾谢清留下的那些宝贝花草,守着他的家。
被皇帝宣召时虞长青十分抗拒,侍卫为了完成任务,不得不把他绑了回来。
虞长青在看到谢清时就愣住了。过了好半天,他才磕磕绊绊地说道:“怀,怀芳?你没死?”
谢清一见老友十分欣喜,甚至没有计较“死”这件事。
赵俨祗看着二人相谈甚欢,总算是松了口气。虞长青是谢清的心腹挚友且头脑清楚,他并不担心虞长青会把谢清在世的消息透露出去,因此开始盘算怎么让虞长青时常能够正大光明地进宫来陪谢清说说话。
虽然赵俨祗这会看着对自己惜字如金的谢清跟虞长青喋喋不休东拉西扯,心里一阵阵地泛着酸。
谢清精神不好,在最初的兴奋劲过去之后,没多长时间就困了。赵俨祗见他面露疲态,便对虞长青使了个眼色。虞长青会意,便笑着同谢清告辞了。
谢清好不容易见了个赵俨祗以外的人,很有些依依不舍,赵俨祗哄劝他说过些天还让虞长青再来才算作罢。
谢清回到内室睡下后,赵俨祗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虞长青还没走,原地不动坐在那等着赵俨祗。
“虞先生有事?”赵俨祗并不意外,四平八稳地在主位坐下来问道。
虞长青冲他拱了拱手,道:“臣谢陛下留怀芳一命。”
赵俨祗挑眉,虞长青话里的不明意味令他有些不快。他不动声色地说道:“先生多心了,朕自会护他周全。”
虞长青笑了笑,转了话头,看似无心地说道:“臣乍见怀芳都不敢认了。他现在比那会病中还瘦,头发也几乎全白了。”
一句话戳到了赵俨祗的痛处,他的脸立刻就沉了下来。不过到底有求于人,赵俨祗还是按捺住心中的烦躁,笑着对虞长青说道:“所以朕想劳烦先生空闲时多来陪他说说话。”
虞长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倒无妨,长青闲人一个,陪老友说话正合心意。可是陛下难道不知,如此纵然解得了他一时烦闷,却到底无益于他一世心结么?”
过了些日子,赵俨祗给虞长青安了个闲散中大夫的职位,隔三差五排上一回侍中。只是虞长青无意仕途,做这中大夫也是光拿钱不办事,至于侍中,自然是为了谢清。
虞长青虽然深居简出,可是因为才高,到底名声在外。满朝上下无人不知他是当年谢丞相府上的清客,此番现身朝堂,自然有人要扯到谢清身上的。
有欷歔襄侯早逝的,有夸赞天子恋旧的,总之虞长青当的官不大,引发的轰动倒是不小。赵俨祗心里有鬼,谢清的旧事一被翻出来,他自然又惊弓之鸟了一把。
成光七年五月,绞尽脑汁的赵俨祗终于给谢婠定下了一桩婚事。夫婿是谢清旧部宣城侯魏质之子,虽然才能一般,但是敦厚善良,又年长谢婠几岁,想来会包容她被赵俨祗惯出来的坏脾气。
赵俨祗见谢清也满意,又特地召见了魏质一回,商谈婚嫁之事。魏质听说儿子要娶的是谢清独女,眼圈立刻就红了,差点就当场同天子细数起谢清的旧事来。赵俨祗可不是来听这糙汉子追忆似水年华的,忙不迭拦下,道:“这些年婠儿一直养在朕身边,朕一直待她如亲女。卿只要保证会好生待婠儿就好。”
魏质连忙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对谢婠视同己出。
赵俨祗又委婉含蓄地表示,自己不会教养孩子,只知一味溺爱,赵绥和承明又对她向来容让,导致婠儿有些娇纵,希望他一家将来不必介怀。
糙汉子魏质没听出天子的溺爱与太子的纵容的分量,只是大度地表示谢婠只要不把房子掀了魏家随她怎么闹,听得赵俨祗当即黑了脸色。他教出的孩子纵然脾气差了些,可还是知礼的;再说谢清君子端方,他的女儿又怎么会做出这么野蛮的事情。
只是魏质一脸伤怀地说了句:“娇纵一点不要紧,只要不要跟襄侯当年一样,动不动就拿自己的性命折腾就行。臣总得护着她一世安稳,对得起陛下和襄侯才行不是?”
赵俨祗来不及发作的不满立时湮灭,他突然就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了。
第90章
紧盯着谢婠婚事的周后总算心理平衡了些。在她看来,宣城侯魏质位不算高权也不重,就算是谢婠父亲的旧部将,也不过是占了知根知底一条,并算不上是顶好的夫家。谢婠的婚事尘埃落定,周后便志得意满地将注意力重新转回了女儿身上。
谢婠的婚事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除了当事人本人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旁观态度。赵豫与母亲的看法并不一样,她觉得父亲为谢婠挑的婚事才是真正花了心思,真正为她的幸福考量的。想到这里赵豫不免有几分凄凉之感;她不敢深究父亲究竟为什么对谢家的孩子这么上心,可到底免不了好奇。
再看赵绥,则是整天长吁短叹,茶饭不思。比起心上人另嫁他人,赵绥倒是对父亲和舅舅都不看好他这件事更加介怀些。承明忙着为婠儿准备婚事,也没时间安慰他,于是赵绥人生的第一次心动就在他一个人的世界里惨淡落幕了。
天气渐渐热了,虽然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谢清不爱出门了,不过有虞长青时常陪着,他也算一直保持着不错的心情。只是他如今越来越瘦,腰细得不盈一握,时常看得赵俨祗眼睛冒火饥渴难耐,却没胆子越雷池半步。
是的,像这样肥肉就在嘴边却只能在心里想想的日子,可怜的皇帝陛下已经过了整整一年。
赵俨祗时常握着谢清的白发悄悄发愁,虽然不得不说谢清头发白了也还是一样好看,可赵俨祗总是觉得刺眼:那是他永远无法抹去的无能为力的过往。
自从上次魏质提起谢清早年领兵打仗的事,赵俨祗心里就一直没舒服过。那是他未曾亲临的过去,所以他永无法得知谢清是如何带七尺之剑英姿勃发,也永远无法体会他如今一个人沉浸在黑暗中的无边寂寥。
谢清用兵正合奇胜,想来是看得旁观者心惊肉跳;沙场搏命凶险万分,朝堂诡谲风云变幻,却正适合他翻云覆雨。只是现在的他,禁锢于尺寸之地,鸿鹄之志无处可诉,那可还是他么?
生为天子逐胡莽,死为社稷做黄肠,大丈夫满腔热血,事到如今也只能想想。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谢清的腿疾近来很少犯了,这样一来就更坚定了他宁肯热死也要保暖的决心。五月的天,承德殿里却还零星放着几只炭火盆。赵俨祗每天热得汗要湿过好几身衣服,周围的人也是敢怒不敢言。
谢清倒是觉得还好。大概是太瘦了的缘故,现在他越来越畏寒;五月天的炭火盆,他居然也能忍受。
至于赵俨祗被纪神医哭笑不得地告知“过犹不及”,乃是后话。
因此周后一进天子寝殿,差点热得晕倒。
她自己的殿里已经开始放冰块了,此番到了赵俨祗这里倒是经历了真真正正的冰火两重天。周后一边抹汗,一边听抹着更多汗的宦者令王春絮叨:“……奴婢都说了上这会不在的,您看,奴婢可没骗您吧?”
周后如今年岁大了,比年轻的时候稳重了许多。她上次虽然听了女儿的话没有去见赵俨祗,可也从此记住了女儿说“以后去看父亲”。一连几个月她终于按捺不住了,挑了个最热的时候,端了亲手炖的解暑的汤,来看夫君。
至于为什么要挑最热的时候,那自然是因为,她只会炖那一种汤。
早年谢后在世时她硬闯承德殿的经历还是记忆犹新,所以她再没干过这种蠢事。不过天子寝殿不会碰见外臣,她笃定得很。但是还没等她进门就被王春急急拦下了,说天子不在寝殿里;连句请她进门等的客气话都没说,直接请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