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什么时辰了？”琴声戛然而止，慕雪隐轻声问道。

“公子，已经戌时了。”

慕雪隐用指尖按住琴弦，感受着它厮摩着皮肤的微疼：“你说，我是不是很无情？”

“在青衣心里，公子不无情。”

慕雪隐浅笑一声，抬起头，看着桃树的枯枝：“这桃花，何时才能开啊？”

“得等到入春吧，公子”

慕雪隐落寞的眸子影映着枯枝上的桃花瓣，却已打蔫：“皇宫的桃花怎么才能不凋谢呢？看起来有些不舒服！”

“青衣听说，洛阳有个桃花山庄，那里的桃花便常年不谢！”

“有时间可真要去瞧瞧了，常年不谢的桃花，究竟会开的有多灿烂！父皇怎么样了？”

“皇上还是老样子，御医们仍旧束手无策，公子，你也早点休息吧。”慕雪隐点点头，然后起身离开了这萧条的桃花树下。

慕雪隐脱下长靴，躺在储玄身边，像个孩子，凑近他的耳边：“父皇，儿臣累了，儿臣只有你了！”然后闭上眼睛，安稳的睡下。梦里，他只有三岁，娘亲推他荡着秋千，父亲教他抚琴，睡梦中，公子的嘴角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一夜安稳，慕雪隐睁开双眼，又是一日，又是没有温度的一日。

看了一眼仍旧没有醒过来的储玄，慕雪隐只觉得孤寂中还带着那么一点幸福，只有储玄还能让他感受到幸福了。曾经自己病重，想让父王来看一眼都很难，如今却能夜夜同床共枕，笑着喊道：“沾衣，给皇上更衣。”

莫沾衣走了进来，几名宫女拖着龙袍跟在后面。

慕雪隐凑近储玄的面庞，乖巧而又有些孩子气的笑道：“父皇，要换上龙袍早朝了呢！”但他却突然一颤，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然后越来越不安的心情，慕雪隐用手掀开了储玄身上的被子，顿时面如死灰，储玄的心脏没有了，血已经凝固，难怪他刚才感觉不到储玄的呼吸了。

如果不是一等一的高手，有谁能逃过守在门口的莫氏姐妹，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在公子眼皮底下杀了储玄还能全身而退。

慕雪隐愣住了，他像是没了灵魂一般连退数步，摔下龙床，眼睛也失去了焦距，嘴里只是喃喃的说着：“父皇死了，父皇死了！”莫沾衣感到无比恐惧，走近慕雪隐，担心的喊道：“公子，你没事吧？公子你要节哀啊！”

“是你，是你杀了我父皇，对，一定是你！”慕雪隐自言自语一般，没有焦距的目光突然散发着杀气，埋着一层冰冷的云雾，他的表情开始变得冷漠，变得凶残，开始发了疯似得攻击莫沾衣，一边攻击一边大声喊道：“是你杀了我父皇，我要杀了你！”莫沾衣一边闪躲，一边焦急的喊道：“公子，你疯了吗？我是沾衣，我是莫沾衣啊！”

莫沾衣受了慕雪隐一掌，倒在地上，吐出鲜血，接着几名宫女都遭到了慕雪隐的毒手，他一边杀着一边喊着：“你还我父皇，我要杀了你！”

莫沾衣心疼的看着慕雪隐抱起储玄的尸体往外跑去的背影，呢喃道：“公子，他疯了！”

没有人可以靠近慕雪隐，就连青衣靠近，都险些被慕雪隐所伤，只要慕雪隐看得到的人，他便疯狂的杀掉，嘴里还喊着：“杀了你，杀了你！”

原本皇宫便已经一片混乱了，宫女太监们跑的跑，散的散，死的死，伤的伤。莫轻海却突然跑了进来：“公子，不好了，那些被云细细重新洗脑的各大帮派，已经攻进皇宫来了！”却被眼前满地尸体，发了疯的慕雪隐正抱着储玄到处杀人的场景惊呆住了。

皇城之上的一抹身影，冷漠的看了一眼皇宫之内的混乱，转身消失不见。

一片树林，一辆马车，旁边站着两位佳人。

“祭，你去哪了？我和小离等你很久了。”

“去跟一个人告别，我们走吧！”就这样，祭，千弓离和花袭月各自背着一个包袱，她们上了马车，祭坐在前面，手拿缰绳，从怀中掏出一个面具，然后微笑着一扬缰绳，喊了一声“驾”马车便扬长而去，从此江湖中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们三人的身影。

都死光了吗？死光了才好，都死了，就不会有人能伤害父皇了！慕雪隐的脸上滴落着鲜血，眼睛空洞而又哀伤。

慕雪隐抱着储玄的尸体一步一步走下皇城的阶梯，而武林中人大批的弓箭手已经准备好，见到慕雪隐出现，便开始放箭，他不躲，也不准备还击，就是走着，绝望的走着，偌大的皇城，看不到尽头的阶梯，他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变得模糊，那一抹红色身影就这样踉跄的走下台阶。

而青衣和暗影的人斩断弓箭，终于保住慕雪隐毫发无伤，才开始和他们交起手来，因为莫氏姐妹，青衣等人的拦截，以至于那些人谁也无法靠近慕雪隐，而慕雪隐只是抱着储玄的尸体，停止了前行，他缓缓地坐在了阶梯上，抱紧储玄，茫茫前方，一片混乱，慕雪隐却突然笑了，低声道：“父王，我们不要这江山了，好不好？让儿臣带你离开，远离这些纷争可好？”

青衣一直挡在慕雪隐的面前，即使已经身受重伤，也不躲开，给敌人伤害慕雪隐的机会。而那致命的一剑，却被原本就已受伤的莫沾衣裆下，她口吐鲜血，却笑靥如花，只说了一句：“青衣，活下去！”便永远的闭上了眼睛，青衣从来没有表情的面容终于因为莫沾衣的死去，变得悲痛起来。

莫轻海见妹妹已死，失去了往日的镇定，开始不顾一切的斩杀敌人，可是敌人众多，失去理智的莫轻海最后还是红颜薄命，她忍受着插中腹部的长剑，爬到了莫沾衣的身边，才肯倔强的死去。暗影的人一个一个都悲壮的死去，青衣咬紧牙关，就算拼劲最后一丝力气，也要保护公子安全。

巨大的狼牙棒狠狠的打中了青衣的脑袋，鲜血流了下来，青衣无力的倒下，却看见红衣慕雪隐抱着储玄的尸体，好像放空了一切，他放心不下，闭上眼睛的刹那，一滴眼泪便流出了眼角，公子，青衣会保护你的，只要青衣活着，青衣就会保护你的……可是……对不起……

这一下子，皇宫安静了，连风声刮过，都无痕无迹，生怕打破这丝平静。那些杀进来的江湖中人停止了打杀，所有人都看向红衣如血的慕雪隐，怀抱着储玄的尸体，坐在阶梯上，那画面很美，如果换作平时，任谁都不想去打扰这样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

只是众人都深知慕雪隐的可怕，他现在这样安静，说不定下一秒便会成为杀人如麻的恶魔，云细细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穿的衣服正是天光的衣服，她大声喊道：“慕雪隐，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慕雪隐不说话，抱着储玄，眼神放空，好像一切的喧嚣都与自己无关，云细细嘴角勾起痛快的微笑：“本想手刃你的，取下你的头，祭奠我的倾炎，但是我残梦谷向来不喜欢血腥，恐怕倾炎九泉之下也会对我恨之入骨，如今，想要你命的人多得是，我就把你的命留给他们好了，倾炎的仇，总算报了，而我，也该回去了！”

云细细转过身，从人群中缓缓穿梭，外面的世界太过黑暗，只有残梦谷，才是人间仙境，能忘掉一切痛苦，好想念肖大姐的饭菜，是否应该去跟戏儿告个别呢？

一个大汉小心翼翼的走近慕雪隐，拿着剑指着慕雪隐：“慕雪隐，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而慕雪隐却毫无反应，抱着储玄却突然露出了孩子一般的笑颜：“父王，儿臣现在就带你离开这里，以后，我就叫你爹，好吗？”

慕雪隐起身抱起储玄，迈开脚步往往阶梯下走去，那大汉一慌，以为慕雪隐要使出什么诡计，抱着先下手为强的想法一剑刺进了慕雪隐的后背，慕雪隐身子一颤，便从台阶上滚了下去，储玄的尸体被滚得好远，慕雪隐忍耐着后背的疼痛，一步一步的爬向储玄，所有人都见慕雪隐没有反抗之力，便将他围在了中央。

一个男人大笑道：“看天下第一美人慕雪隐如此狼狈不堪，真是痛快，各位，我想到一件更为痛快的事情，不知大家有没有兴趣听听看！”众人都说想听，他便继续开口说道，“反正慕雪隐是死定了，但是我们每个人都跟慕雪隐有着深仇大恨，你一刀我一剑杀死慕雪隐好不痛快，何不先将他武功废去，再将他衣衫撕碎，让他赤身裸体挂在皇城的大门之上，吊他个几天几夜，直到他渴死，饿死，这多痛快！”

“好注意！”“是个痛快的注意！”所有人都应和着。

而慕雪隐就好像完全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丝毫不知道危险已经降临，他还是艰难的朝储玄的方向爬着。

一位江湖前辈自告奋勇，散去了慕雪隐的毕生武功，慕雪隐痛的差点晕死过去，他的眼中再无别人，只有不远处静静躺着的储玄：“爹，爹！”其中一个男人踩住了他伸向储玄方向的手，疼的慕雪隐冷汗淋漓，便开始有人一边大笑，一边撕碎着慕雪隐的红衣。

他不躲，不挣扎，静静地趴在那，任由那些人撕碎他的红衣，父王，我曾经为你而活，如今你死了，雪隐却突然不知道还该为何而活了。慕雪隐脸上流着泪，身体却再也不想动弹了。

第六十五章

眼见那红衣被撕碎，众人耻笑的声音刺进耳膜，慕雪隐踉跄的想要站起，却被众人狠狠的推倒，他毫无血色的面容竟一点表情都没有，目光空洞，嘴里不断地呢喃着：“爹，我带你走！”

诺大的皇宫，满地的尸体，荒凉而又残忍，倒在血泊中的莫氏姐妹，再也没有办法保护慕雪隐的青衣，真正的孤寂，不是死亡，而是我明明还在，你却不得已的离开，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一群不知羞耻的畜生。”冷冷的声音传进众人之耳，空荡而又冰冷，就在所有人都四处观望的时候，一道白色身影闪过，他白色的长发遮住脸颊，抱起慕雪隐凌空飞过，风吹过，黑白发丝紧紧的缠绕在一起，慕雪隐的手无力的垂下，停留在储玄尸体的方向，他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储玄，他想抓紧他，却无能为力。

越来越远，越来越悲凉，越来越心痛，白衣人的侧面冷漠而温柔，消失在半空，有人大声喊道：“是十夜，冰魄宫的十夜，全都跟我一起去追，绝对不能让慕雪隐跑了！”

“那宫里的尸体怎么办？”

“全部丢进乱葬岗。”

冰魄宫。

刚刚降落在冰魄宫的门外，十夜就突然无力的扶住冰墙，慕雪隐险些坠落在地，十夜有些虚弱的看着慕雪隐：“慕雪隐，振作一点，我不可能救你一辈子！”

慕雪隐毫无反应，失魂落魄的踉跄着，十夜无奈的走过去，一巴掌甩在慕雪隐的脸上：“别人以为你慕雪隐疯了，我十夜却知道你并没有疯，清醒一点吧，储玄已经死了，你还在逃避什么呢？”

慕雪隐缓缓地看向十夜，终于涌起了一丝悲凉：“保护我的人，都死了，救过我的人，也死了，我最在乎的人，死了，我最不能没有的人，也死了，十夜，你可不可以别死？我再也经受不起死亡了。”

十夜苦涩而又心疼的低下头，平复着呼吸，然后牵起慕雪隐的手，带他走进冰魄宫，冰魄宫的弟子全部聚在一起，铜镜，琳琅和白狐都在这里，没有人说话，似乎有预感，一切都即将结束了。

走到三大护法的身边，十夜轻声说道：“铜镜，你们三人带领冰魄宫的所有弟子马上离开，其他门派的人很快就会杀进冰魄宫的，我不想再有人牺牲了。”

“宫主，我们不离开，要离开，也是跟着宫主一起离开！”铜镜悲怆的说道。

十夜摇摇头，无力的说道：“我已经到极限了，跟着我，只会连累你们，我命不久矣，只是这冰魄宫，我没办法再继续守护了，黑月教已经成为一片死灰，冰魄宫早晚都是八大门派铲除的焦点，死守在这里便是死路一条，不如你们都离开，有朝一日，重出江湖，重建冰魄宫的威严。”

琳琅却哭着跪在了十夜的面前：“宫主，求你跟我们一起走吧！”琳琅很少哭，这也是十夜第二次看见倔强的琳琅流泪，第一次是玉翩翩死去的时候。

“不了，琳琅，好好跟着铜镜，他会保护你的！”琳琅回头和铜镜对望一眼，知道十夜主意已定，便一一叩拜，所有的弟子全部跪下，一片悲壮而又凄凉，直到他们全部离去，诺大的冰魄宫就只剩下十夜和慕雪隐了。

十夜牵着慕雪隐的手，一路走进十里冰天。十夜知道自己油尽灯枯，武功尽失了，但他并不悲伤，把如何逃出冰魄宫的路线讲给慕雪隐听，告诉他这是一条密道，只有历代宫主才知道的密道。

慕雪隐很慌张的问道：“十夜，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你会说自己命不久矣？”

“翩翩临死前给我下了圣荨香之毒，至今日，毒已全发，武功尽失之后的一个时辰，就是迅速苍老而死之时，早晚都是要死的，只是我不希望你死，快走，离开以后，就不要再回来了，退出江湖，好好的过日子！”

慕雪隐流下了眼泪：“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连你也要死？我的武功被他们废了，没有人会再保护我了。十夜，要走一起走，我记得你对我说过，如果离开冰魄宫，会带我一起走！”

十夜有些不舍的抚摸着慕雪隐的脸颊，为他擦去眼泪：“雪隐，我不走了，我的命是师父给的，就是死了，也要死在这里。”

“十夜！”

十夜放下手，温柔的说着：“走吧！”

慕雪隐迈着沉重的步子，却在出口之处，突然回头：“我一直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十夜站在冰床前，孤寂，而又高傲。

“你知道慕雪隐最爱的人是一个叫做十夜的大魔头吗？”

十夜突然愣住了，慕雪隐笑着回过头，却在跳下之际，十夜悲戚的喊道：“慕雪隐！”

慕雪隐猛然回头，却见十夜的微笑甚是繁华，他说：“下一世，第一个对你微笑的人，会是我十夜！”慕雪隐终于勾起嘴角，那是他这一生最美丽最无邪最幸福的笑容，却泪流满面，然后纵身一跃，跳进密道，十夜，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微笑，恐怕忘不掉了，忘不掉了……

一切都变得安静无比，十夜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他艰难的坐进白莲，打坐。

白衣，白发，白眸，冷若冰霜，眼睛却温柔似水，十夜突然觉得自己变了，其实，慕雪隐，我也有一件事情想告诉你，从我知道我爱上你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真的很想走遍天下，找到圣荨香的解药，和你永远在一起，可惜，圣荨香无解。没有机会了，可是慕雪隐，你都明白的，对不对？

武林中人全部赶到的时候，冰魄宫早已空无一人，安静无比，所有人走进了十里冰天，却全部静止在原地。

十夜坐在白莲之间，犹如仙子，他露出了第一个笑容，众人惊叹原来十夜宫主的笑竟是这样风华绝代，他平静的呼吸着，然而下一秒他的脸竟然开始迅速苍老，最后停止了呼吸，但那脸上依旧挂着惊艳的微笑，眼睛没有闭上，双手依旧在打坐，只是呼吸已经不在。

“十夜，死了？”所有人都惊呆了。

“十夜，死了！”

慕雪隐不停地跑，丝毫不敢停下，如果被抓到，那就辜负了十夜，也愧对牺牲的青衣和莫氏姐妹，所以他要逃，尽管武功尽失，只是平凡的男子，尽管后背的鲜血一直在流，虚弱的随时都会倒下，他也要逃，只有活下来，他才不会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