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住手!”匆忙跟在谢清身后出来的虞翁急声出言制止道。
那名叫长青的青年闻言,口中应诺,几乎同时飞身向后退开三丈,但依旧戒备地盯着一众侍卫。
“虞君,我等借宿在此,方才无礼了。”一个温润好听的声音从虞长青身后传来,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去。
一个长身玉立,眉目如画的青年,尽管披着笨重的蓑衣,也遮不住他的一身风华。虞长青被人拦着死活不让进家门的火气,在看见谢清的瞬间顿时就消了一半。
原来虞长青去山里打猎,昨天因为天色已晚加上雨实在太大,就找了个山洞待了一晚上。结果今天还没到家,就发现他家从二里开外的地方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虞长青吓了一跳,立马把自己两年内干过的所有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发现自己并没犯过事闯过祸,才理直气壮地准备回家。
然而还没等到他靠近家门,就被谢清的侍卫拦了下来。虞长青一夜没休息好,又冷又饿,脾气自然不好;可在外头戳了半宿的侍卫们脾气也同样好不到哪去。因此双方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
尽忠职守也好,反应过度也好,不管怎么说,拦着主人不让进门都是谢清他们理亏。因此谢清诚诚恳恳地给虞长青赔了个不是,虞长青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他隐隐觉得,谢公子天人一般,就是无礼一些,那也没什么。
谢清一眼看中了虞长青的才能,起了结交之心。不得不说,只要谢清自己愿意,没人能不对他心生好感。他二人相谈甚欢,愈发投机,虽然才认识了一个下午,二人却仿佛又说不完的话,到了睡觉时还意犹未尽,恨不得同榻抵足而眠,彻夜长谈。——虽然后来谢清想到赵俨祗而最终没有这样做。
那天谢清被大雨困在路上耽误了行程,但可喜收获颇丰。虞长青一生不曾出仕,却一直是谢清最倚重的谋士与最信任的护卫。
“父亲……”虞长青小心翼翼地叫道。
虞老的神色似是疲惫至极,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跃跃欲试的神情,长叹一声。终是神龙不可困于浅渊,他又怎么能奢望他的儿子像他一样,终生埋没于这小山村里。
“去吧,”老人最终挥了挥手,“天命如此,非吾人力可违。谢清的确是个令人心折的人物。只是,你千万记得,家训不可违。”
谢清一行人到达平原时,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与洪涝伴随而来的是一发不可收拾的饥荒,一路上随处可见面黄肌瘦的饥民。他们家园被大水冲毁,温饱全都没了保障,卖儿鬻女的比比皆是。
生于富贵长于绮罗的谢长史哪里见过这个场面,当下就难受得茶饭不思起来。他们准备在路上吃的粮食、赵俨只特地给他备的食材,全被谢清拿出来接济了灾民,可依旧是杯水车薪。谢清当晚就对辛绾给他端上来的饭食摆出了一脸厌弃的表情,辛绾觉得,一定是今天的视觉冲击太过激烈,而导致谢清对食物产生了无端的仇恨情绪。
在虞长青看来,谢清现在这个状态简直就像是闹脾气的小孩子,跟那个国士无双的谢清简直判若两人。虞长青去看他时,他还在对着饭菜长吁短叹。
“怀芳。”虞长青脱下一身劲装,换了宽袍布冠,还真就有点斯文书生的模样。
“长青来了,坐。”谢清依旧没精打采。
虞长青好笑地在谢清身边跪坐下来,看着他那一桌子一口没动的食物,说道:“你大病初愈,怎么不吃东西?你的侍女都快急哭了。”
“没什么,我吃不下。”谢清心不在焉地拿箸戳着他面前的那碗肉羹,对虞长青说道:“长青,我从不知道民生疾苦。猛然见到,实在太过震撼。我从前,浅薄了。如今再看看这一桌子的东西,我就会想到外头那些饥民,实在是吃不下去。”
“哦,这回啊,这回还不算最严重的。黄河自古以来就不太平,水患简直太平常了。我小的时候,人相食都见过。”虞长青神色自然地说道,他发现,谢清的表情立刻变成了惊恐。
“太平盛世,怎么会……”谢清有些不敢相信,不过相当底气不足。
“太平盛世,与饥民何干?”虞长青的话里透着浓浓的讥讽:“怀芳不会不知,赈灾这种事情经过层层盘剥,最后到饥民手里还能剩下多少吧?”
大概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对,虞长青换了个调侃的语气,笑道:“怀芳快吃吧,平原来个你这样的官吏不容易,你可别把自己饿死了,那些灾民就更没救了。”
平原县县令是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名唤杜禹。杜禹一把年纪了还在做个小小县令,大概是因为能力太过不济。因为谢清一眼就看出,这实在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要说是因为得罪了什么人才碍了他的仕途,谢清简直觉得匪夷所思。
仿佛有着看透人心的本事似的,杜县令一眼就看出谢清清正不喜排场的性子,因此就把他们安排到普通的驿馆,但里面设施俱全,布置清雅,真正的干净舒适。
谢清的屋里没有一件奢侈华丽的东西,可窗前却依着他的喜好在迎风处种了两株松树。这个时节,雨水的味道混着松香吹进屋来,端的让人心旷神怡。
他这喜好,除了赵俨只和几个知交好友外,知道的人还真不多。
由此可见,这位杜县令是个惯会讨好人的。即便来的只是个大司马长史,即便朝中连大司马都没有了,他依旧把谢清的喜好摸得清清楚楚。谢清摸了摸下巴,如此懂得看人眼色的人,怎么会混到现在还只是个县令呢?
晡食没什么特别贵重的菜色,手艺也不怎么对谢清的胃口,只不过一大盆刚出锅的莼菜汤,让谢清喝得暖暖和和。席间杜禹还一个劲地向他道歉,说是非常时期,能省则省,实在怠慢了贵客。不讨好上官,简朴坦荡,爱民如子,这大概算得上是最对谢清胃口的一类官员了。不到一天的时间,谢清几乎都要对这位杜县令心生好感了。
第54章
谢清等人连夜开始准备开仓放粮的事。不在赵俨祗眼皮底下,自然更加没人管得了他。辛绾催他睡觉不知道催了几回,他也全当了耳旁风,一直折腾到了天色微明,才趴在桌上睡了一会。
天亮后,谢清让杜县令陪他去了粮仓。
等看见了平原县的粮仓,谢清总算知道为什么这一路上平原县令都面露难色,欲言又止了。
平原县的粮仓里不说空空如也,可也好不到哪去了。里面零星堆了几只陈旧的米袋,而且明显没有装满,跟诺大的仓库比起来真是难看得很。
杜县令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如君所见,现在的情形就是如此。平原县隔三差五就会遭个灾,收成好的年景攒下的那些粮食,根本不够用。这回黄河水患,淹了良田千倾,就算开仓放粮,也撑不了几天了。”
谢清看着那几袋粮食也实在发愁。就算熬成粥,也绝对撑不过三天。怪不得一路上尽是卖儿鬻女的,天灾不是人祸,任是王孙公子还是升斗小民,都同样无计可施。
“这些天省一些,上面拨下来的粮食应该快到郡里了,熬过这段时间再说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谢清也没有好办法。
在喝了三天清汤寡水的粥后,谢清不负众望地变得跟饥民一样满脸菜色了。好像硬是在心里较劲要跟灾民共患难似的,赵俨祗给谢清带的厨子他一个都没用。不得不说,谢长史实在是个人才,三天的时间,他就在难民队伍中混得如鱼得水。众人都以为他是个落难书生,他长得又好,因此大家对他都还不错。
于是,谢清也就额外得知了不少小道消息。比如说,平原连年大水,实为天灾,却很大程度上是人作出来的。
乡民的说法不算靠谱,济北厉王家人作孽,触怒苍天,这才年年水淹平原的说法,想想就是无稽之谈。不过一切流言都是空穴来风,没个由头就能传出来,这样的说法谢清依旧不信。
谢清一天天瘦下去,眼睛却愈发亮了。他在流民堆里混的兴致勃勃,粥棚里味道恶劣的粥,他竟也能吃下几口。辛绾却是一天比一天忧虑。她扳着指头算着归期,不可遏止地脑补着天子见到瘦的还剩一把骨头的谢清,得气急败坏成什么样子。
赈灾用的粮食终于分到了平原,谢清也算松了口气。虽然他一眼就看出这些粮食比自己临行前点过的少了不少,不过负责押运的官吏说一路大雨,损失了一些,谢清心里也明白大概是怎么回事,他看了看,并不是个多么过分数目,也就没有发作。
粮食运来后,粥稠了不少,味道也好了些。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辛绾硬是把随着谢清而来的两个厨子打发到了她家公子时常出没的粥棚,那两个厨子压根没有做大锅饭的经验,因此也只能把粥的味道弄的中规中矩。这点差别在谢公子看来大概就是类似介于难以下咽和很难吃之间,所以他也就一直没发觉。
说到贪污的官吏东窗事发,大概纯属他们八字太差。谢清吃了没两天粥就病了,上吐下泻,纪成初几乎都没怎么看,就断言是由于进食了不新鲜的食物。谢清带着一脸的苍白去查看了仓里的粮食,发现完全不是自己点过的粟米,而是不知哪年的陈粮,都快发霉了。
陈米与新米价钱差的不是一点半点;陈米也吃不死人。饿得发慌的饥民又怎么会挑剔新旧?这招鱼目混珠不可谓不高明;可偏偏给脾胃娇贵的谢公子吃了,一下子就被拆穿了。
一贯好脾气的谢清这回也绷不住了。谢清大发雷霆,吓得杜禹一声都不敢吱。平原郡守谢承钧连夜赶来,被执着天子剑的谢清吓得几乎摊在地上。
说起谢承钧,还是谢家一个旁枝的长子,论起来还要叫谢清一声从父。他随父亲去看望谢家族长谢丞相时,曾与谢清有过一面之缘。他明明记得族长的这位长子最是随和温润,君子端方,可如今这个赤目仗剑,一言尚未出口便叫人无端心生敬畏的人又是谁?
谢承钧尚未开口,先滴落了一滴冷汗。谢清觑了他一眼,肃声问道:“谢郡守来意为何?”
这便是明知故问了,谢承钧腹诽道。他看着跟记忆中的人一点也不一样了的谢清,有点拿不准主意。他原以为谢清是非常好糊弄的。
谢清不耐烦等他,见他一时无话,也不愿客套,直截了当地问道:“承钧,念在你我曾为同族,我如今私下问你一句,还望你老实回答。赈灾的粮食被换掉了,这事与你有无干系?”
这种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有的,谢承钧又不傻,怎么会说实话。因此他想都不想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绝无此事,大人!”末了也没忘了讨好谢清一句。
谢清年不及而立,这会被个须发都花白了的老头子叫了句“大人”,这脸怎么都有点发烧。
尽管真的论起辈分来,他也不是当不起谢承钧一句大人。
谢清也没指望第一句就能问出实话,就如他说的,他当真是为了尽同族之谊,尽管几年前他已被父亲逐出了家门。谢清点点头:“如此甚好,那么承钧便在此协助我调查此事吧。”
赵俨祗见到辛绾时,第一反应是:“你怎么回来了?他出什么事了?”
辛绾一愣:“没有啊。”
赵俨祗闻言松了口气,继而不满起来:“那你怎么不在他身边待着?”
辛绾无奈地回答道:“陛下,公子特地让婢子回来送信的。”
赵俨祗这下开心了。他眉开眼笑地接过辛绾手中的小竹筒,印的是谢清的私印;他看起来很满意,欣赏了一会才启开封泥,把里面的一方丝帛取了出来,刚作势要展开,却又生生顿住。他吩咐辛绾道:“如此,去给朕温一壶桂酒,燃上墨荷,朕要好好读怀芳的私信。”
辛绾迟疑了一下,没有动。
赵俨祗不悦地抬头看了看辛绾,问道:“怎么?”
辛绾这才为难地答道:“公子叮嘱了婢子好几次,叫我待在陛下身边等回话。陛下,这事好像很要紧。”
说不失望是假的,不过赵俨祗还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看起谢清的“私信”来。
开头是千篇一律的你好我好大家好,然后说了几件好玩的事,并一个关于黄河的传说。
乍看是封再普通不过的家书,可他二人相处多年,对彼此的秉性再了解不过,赵俨祗沉吟半晌,才对辛绾说道:“这样,你手下的人不是有一半在平原吗,你把另一半也带走,听他调遣。”
“诺!”辛绾也不啰嗦,任务完成了就急着回去复命:“陛下,婢子告退。”
“等等,”辛绾没走两步就被赵俨祗叫住了:“算了,那一半的人先不必见他,直接去查那件事,别耽误了他。你回去跟他说,朕知道了,让他少管闲事,赶紧回长安。”
贪污克扣赈灾粮食这种案子其实好查得很,毕竟粮食经了谁的手,一查都是一目了然。谢清却大张旗鼓地折腾起来,颇有几分要顺手整顿吏制的样子。
谢清这种钦差是最不讨喜的。他见多识广,寻常宝物根本不入他的眼;也不好色,不少人想给他送点漂亮的男孩子女孩子,都被他以家中有妻室为由拒绝了。利诱不成,威逼他也不怕。谢家真正的高门世家,又是天子的心腹近臣,尽管他官职不高,但绝没人敢冒着开罪谢家和天子的危险,真的去威逼他。
更何况谢长史发起火来一身杀伐之气掩都掩不住,谁轻易能去触那个霉头?
谢清终于等回了辛绾。在得知赵俨祗的答复后,谢清眉开眼笑。他叫辛绾去休息,而自己则继续磨磨蹭蹭地去查那桩贪污案了。
第55章
平原郡官吏人人自危的情形一直持续到赵俨祗派来的人回到平原来向谢清复命。谢清翻着厚厚的一卷缣帛,愈发面沉似水。
这上面写的东西比谢清猜想的还要不堪。平原郡紧邻济北国,早先济北厉王飞扬拨扈,二者边境上起些冲突,平原郡守也只好忍气吞声。
原先谢清在饥民中听见的种种流言,简直就像是有心人依照真相演绎出来的。
“济北厉王家人作孽”,谢清原本以为是赵世昌的家臣甚至是家奴做了些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百姓敢怒不敢言,这才口口相传,把天灾安到他身上。结果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平原连年水患,完完全全是人为。
原本平原县上游有块地,是块上等的良田,沃野千里,肥美非常。那块地原本是平原侯的,后来平原侯获罪国除,平原侯国为平原县,那块地不知怎么就从平原划了出去。而出于某些原因,那块地也始终没有迁入新的农户,就这么一直空了好几年。
后来先帝封五子赵世昌为济北王,不知怎么就被赵世昌知道了有这么一块地。当年的济北王来看过好几次,一来二去便把这块地占了。
诸侯王在国土以外的地方占块良田,是可以告到天子面前的。只不过没多少人会惹这个麻烦罢了。左右那地也不算平原的,当年的郡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么一来却出了大麻烦。那块地就临着黄河,还是颇不太平的一段,时不时就被淹上一回。空着的时候不要紧,可种了东西以后再被淹,那损失可就大了。
这下赵世昌总算是知道那么好的一块地为什么会没人要了。
于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赵世昌做了一个相当损阴德的决定。
占下那块地的第二年,济北王赵世昌发济北之兵去“治理”黄河。治理的方式是给黄河硬生生改了个道,避开了他的那块地。可这样一来,河水便泄到下游去了。于是便有了平原县的连年水患。
谢清看到这里时,气得连手都抖了起来。辛绾见状忙去给他端蜜水——每当谢清生气的时候,赵俨祗都会给他喂上一盏他喜欢的蜜水,一般来说谢清喝完也就气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