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纸上画的不过是一个简单的饰品,这样的东西也值得送到宫里去?
阿焰有些诧异抬眼,还问道:“我一个人去?”
明曜柔声道:“金君只召了你一人,我也需要为之后的锻制准备一番。”
止焰想到那个名为金君实为阿坎的鲛人,有些闹心。
他烦躁道:“我不想去。”又觉得自己的态度好像太任性了点,便跪在明曜脚下的毯子上,抱明曜大腿,“明曜你帮我推了好不好?”
明曜失笑,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揉揉止焰的脑袋。
之前为了疗伤,止焰本身的一头长发被绞了去,现在只剩下毛绒绒的一手。
他把下巴搁在明曜膝盖上,不开心地闭着眼假寐。
他知道这件事他也就只是能在明曜面前闹一闹而已,于事无济。
第二日,止焰穿了金都迷城用金线绣制花纹的礼服,到迷宫守卫前递交通行申请,由人带入宫中。
止焰照例被蒙了双眼,手中拉着一根鲛绡纱带,亦步亦趋。
这次引路的人是个经验不足的,止焰被引路人的快速带得踉踉跄跄,期间撞墙角无数,还好由面具挡了,不然鼻间渗出的鼻血被人瞧见了才丢脸。
到了塔楼前,止焰摘下蒙眼的布条,转手给塔楼中仆侍继续被引路。
金君所在的寝屋在塔楼的第二层,塔楼中央有一个巨大的花园,里面种植的是少见的琉璃花,每次路过止焰都得被亮瞎一次眼。
他借着掀开点面具擦鼻血的机会偷偷揉了下眼,没看见走在前头的仆侍突然跪下,刚把手放下,就闷头闷脑一下子撞上去。
止焰仿佛听见自己鼻骨一声脆响,痛得眼泪鼻涕鼻血一起涌出来,他连忙仰起脑袋,手伸到面具里捂住鼻子。
“抱歉。”止焰闷声道歉,暗道自己倒霉。
却听对面的人一声轻笑,道:“你带他去包扎一下。”
跪在地上的仆侍颔首应道:“是。”
止焰诧异看过去,只追到一抹转身而去的衣角,正慌忙抓住泪水珠子的他也不怎么看得清。
本该往金君那里去的止焰被人带到宫医处止血。
他已经不流泪了,但还是被人看到了淡蓝色的血液。
“你是海族?”宫医一边琢磨着该怎么包扎,一边问道。
也不是好奇,随口搭讪而已。
于是止焰默不作声地点头,就被宫医卷了两截小指粗的纱布塞鼻孔里,还在隐隐作痛的鼻骨再次遭遇重创。
坚强的止焰忍了,生生把眼泪逼回去,避免了被人诧异居然和金君是同一个稀有种族的局面。
所谓的包扎终于完毕,止焰带好面具,跟等在一旁仆侍继续往目的地走去。
这次终于顺利到达金君的寝屋。
虽然寝屋被称作屋,但具备的是人族皇帝都望其项背的宫殿规格。
进去首先要脱鞋,再穿上鲛绡纱制成的布鞋,一来是免得给屋子里带入灰尘,二来是避免走在玉石铺就的地板上的人滑到。
其奢华程度可见一斑。
止焰规矩进去,虽是不甘不愿,但还是看起来心甘情愿地跪下同金君行了礼,将手中图纸呈上。
金君制鲛绡还行,看图纸就一点都不行了。
但他还是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便点头,道:“不错,就照这个做吧。”
止焰起身应是,从仆侍手中接回图纸,又站回原位,等候吩咐。
止焰没有抬头,自然看到不金君对他的细细审视。
实际上金君正在惊喜的同时头疼着。
半年不见的城主终于回来了,这让独守空房许久的金君感到欢欣雀跃。
但城主回来的第一件事,却是让他这个堂堂金君,去试探一个匠师的仆从。
金君心里又酸又涩,心想这他妈的是个什么事儿。
又想,到底该怎么试探?!
城主啥都没说,就丢下一句:“你试试他。”完了,走人。
金君气得心绞痛,一边暗自咬牙切齿地打量止焰,一边在记忆里搜索有没有相似的人。
他心头一动,直接又强势道:“你把面具摘下来给我看看。”
止焰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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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水晶楼(二)
止焰当时正在神游天外,金君一句话好像一道霹雳当头砸来。
他先是一愣,然后慌了。
怎么回事?
被发现了?
止焰藏在衣袖中的拳头不由得掐紧。
止焰这一迟疑被金君察觉,他忍不住从座位上直起腰,怀疑地看过去。
“奴一,你去摘下来。”金君张口命令道,先前领止焰进来的仆侍立刻就要走过去。
止焰连忙阻止,道:“不劳烦金君,小人自己能摘。”说着,伸手摘下面具。
金君本来神情非常严肃非常矜持非常认真,眯着眼一阵定睛细看,顿时口中就“嗤”了一声,然后忍不住连续“嗤嗤嗤”,最后转变成“哈哈哈”,像一只吐泡泡的螃蟹一样张牙舞爪的从座位上摔下来,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金灿灿的鱼尾吧唧一下砸地上。
被纱布条堵得呼吸困难的止焰默默表示,这就是报应。
金君笑得眼泪都崩出来,仆侍正手忙脚乱地扑上去扶他,一见这情况,又连忙拿起容器把他笑崩出来的泪珠子接住。
金君擦着眼泪重新坐回座位上,他看着面前小孩一张渗人又可笑的脸,大大地舒了口气,放下心来。
——谁能看着这张脸吃下去饭,我就服他!
金君大悦,招手叫道:“赏金银。”
仆侍连忙下去捧了一个装满金珠银珠的匣子上来,交予止焰。
止焰跪着接了,有些无言,他拎着袖子擦擦汗,在金君眼里,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
金君小小地动了恻隐之心,道:“带上面具吧,叫人再给你做几副,免得来来回回就只看得到这一个。”说完,挥手叫人出去。
止焰谢了礼,由仆侍带出去,脱了鲛绡布鞋,穿上木屐走出去。
过了一会儿,止焰有些迟疑:“大人,这是?”不走来路回去这是要抄近道?
先前被金君称作奴一的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神情冷漠,道:“跟我走便是。”
止焰于是闭上嘴。
两人穿过塔楼二层的长廊,踩上看起来十分脆弱的水晶楼梯往上爬,止焰为自己脚下的水晶阶捏了把汗,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
塔楼有七层,最终止焰来到顶楼。
奴一将止焰引入第七层唯一的房间,止焰按照指示脱了鞋,踩进去,然后发现地上铺了厚厚的绒毯,又暖又软,让人忍不住想在上面打个滚。
即便是水生动物的止焰,都不禁动了动脚丫子,心头稍微有点欢欣雀跃的走进去。
然后发现奴一没有进来,默默关了门。
“嘎吱”的一声响,止焰瞬间警觉。
他连忙走到门前想要把门拉开,身后却传来脚步声。
止焰回头看过去。
是一个穿着暗银铠甲的高大男人。
他脸上带着同色的面具,紧紧贴在五官上,勾勒出线条深刻的容颜,但面具毕竟是手工艺品,再怎么贴合,都带着一种看不出本身模样的失真感。
再看之下,就发现男人的面具有些独特——左侧上方缺了一角,露出一只左眼,上面绘有奇异诡谲的黑色线条,像是雌性鲛人在节日时用不融水的颜料绘制的眼线。
止焰看着发愣,然后突然反应过来,跪倒在地:“见过城主。”
这只眼睛和金都迷城城门上的标志一模一样,纵然止焰是个来了只半年多的外来者,也能据此猜出面前人的身份。
——这个家伙,怎么总爱把自己藏在密不透风的罩子里。
一时间,止焰心情复杂。
他想起已经成为金君的阿坎,也不知是悲是喜,叹息般吐出口浊气。
城主笑了笑,道:“起来吧,不必拘束。”他的声音很温柔,对此种人向来没抵抗的止焰稍稍放松了心底绷紧的弦。
他应了是,站起来,按照城主的指示来到一张铺着软软的兽皮的凳子前坐下,他有点紧张,一时没坐稳,整个人都陷进去,连忙手舞足蹈地扑腾出来。
城主顿时笑出声,坐到止焰对面,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小孩有些窘迫挣扎。
止焰好容易才坐直了身子,一张脸红得都要冒烟。
城主露出一副看似体贴却明显到让人牙痒痒的憋着笑的表情,努力做出副正经样,道:“明曜把你教得很好。”
止焰无语半响,心想,这是几个意思?怎么个教得好了?
不过他没问出口,略一停顿,点头道是。
之后便是一人问,一人连连点头表示赞同的局面。
颇为尴尬。
城主看起来有些无奈,他露出的左眼带着弧度,笑融融道:“好了,不为难你,今天便到此结束吧。”
止焰至始至终都是对目前处境困惑不解的茫茫然,这会儿非常尴尬地起身行礼,嘴里嚅嚅,又不知该说什么。
城主宽慰他,解释道:“过几日明曜要同我一起出去,我和你先了解了解,免得到时候尴尬。”
止焰一听,先想:什么?!明曜要到哪里去?我也要去吗?
再想:明明是个城主,怎么平易近人得这么奇怪?
他挠挠头,想不出自己哪儿有利可图了——黑发黑眼,深蓝的鱼尾,目前还毁了容,实在没有什么晶晶闪闪的亮点可寻——何况这家伙也见过,要是窥伺,早该窥伺了。
于是勉强定下心来,同城主道了别,由人引领出去。
出了迷宫,刚摘下蒙眼的布条的止焰有一瞬间的晕眩,他扶墙站了一会儿,被人捉住肩膀扶稳了。
闻到熟悉的气息,止焰惊喜抬头:“明曜!”
明曜笑着看他,道:“走吧,我路过这里,顺便接你回家。”
虽然是顺便,但也足够止焰喜滋滋了。
他欢喜了一会儿,想到件事,便问:“明曜,你过几日是要和城主出门吗?”
明曜愣了一下,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今天不是金君召见我吗?没想到本来该回来的,又被城主找了去。说是过几日城主要同你出去,我大概也得去,同我先了解了解。”止焰靠在明曜身上,腿故意软绵绵地往前迈。
明曜正点头要答,看到止焰的模样,果然关切道:“腿又疼了?”
止焰正嘟囔:“不疼,有点酸而已。”就看见明曜走到他面前半蹲下来,回头看他:“来,我背你回去。”
止焰立刻丢下矜持扑上去。
他趴在明曜肩头深深吸了口气,有些沉醉地闭上眼。
止焰知道自己对明曜的感情有些怪异。
短短半年,就能把全副的信任交付,这实在太过快速。
止焰猜测这约莫是一种雏鸟情节的影响,他在濒死之际存活回来,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明曜,他救他、治他、养他,恩情叠加大概足够他在短短半年之内真心喜爱上这个人。
这并不诡异。止焰迟疑地告诉自己,他本性上未曾完全泯灭的天真和后天经历得到的多疑交织,让他又十分矛盾。
但再一想,自己孑然一身,无利可图,为何不干脆顺应内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呢?
止焰突然想起城主,心里沉了沉。
他静默半晌,抓了明曜一缕长发,放在撅起的唇畔上,含含糊糊地问:“明曜,你喜不喜欢我?”
明曜轻笑,胸腔的震动传递给止焰,让他浑身麻麻的。
“喜欢。”他的声音沉沉,传入止焰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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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天族客(一)
早上醒来,止焰把明曜帮他抓的滋补药煎好放温一口闷了,开始准备早饭。
他本身没有吃早饭的习惯,一日两餐便可,但金都迷城都是日三餐的惯例,他也不得不跟着改了。
而且还被没法早起的明曜逼出了炒菜做饭的手艺——但也只是勉强可以食用的水平而已。
厨房中有两个炉子,除了煎药用的外,另一个炉子上架着半夜就开始小火慢熬的砂锅,锅中细细熬煮的米粥此刻已经渗出香气,止焰丢了鱼片进去,觉得鱼片将将熟了,先给自己盛一碗,再撒了一点盐到锅中。
等他把坛中泡菜捞出来切成大大小小的丁端上桌了,明曜才从屋中迷迷瞪瞪的走来。
这会儿的明曜起床气极重,就算是止焰,也不敢随便上去撩拨。
他屏住呼吸,等到明曜洗了脸,清醒了,才露出笑来。
明曜起床气轻了些,勉强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两人开始吃饭。
正在吃的时候,外头传来喧哗,止焰坐不住了,有些好奇,他瞄了明曜几眼,见没注意自己,便几口把饭扒了,带好面具跑到外面去看。
门口已经坐了几个抽烟聊天的匠师,见止焰跑出来,笑眯眯地打招呼。
匠师们抽的都是自己卷的旱烟,味道大,止焰一边把手当扇子扇,一边回礼,金都迷城的人少,难得热闹,除了外来者攻城,极少有人声喧闹的情况。止焰还没到成熟期,心性里还保留着小孩子的几分爱玩爱闹,所以好奇得很。
南城是最靠近外围的地方,金都迷城的大门就在南城边上,进入的外来者一般都要经过南城。
门口被人占了,止焰只得爬到墙壁上坐着围观,有几个年轻的匠师也有样学样,他们都清净惯了,一见有热闹,都要围观一番。
喧哗声渐渐大了起来,止焰伸长脖子去看。
长长的一列人,中间抬了几个轿辇,正缓缓行来。
从穿的衣服判断,大约是天族的某个分支,上头缀了长而飘逸的羽毛,走路的时候看起来轻盈又优雅。
看了一会儿,止焰不禁瞪大眼睛,下一瞬,差点没从墙壁上栽倒下来!
阿凛!
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在做梦!
阿凛怎么会在这儿?
他怎么会和天族的人混在一起?!
鲛人是海族中最为避世的分支,极少有族人离开本族。就算他们喜欢做把族人嫁到外族换取聘礼的事,也只是嫁出一些身体孱弱、根本无法接触族中要事的人。
就像止焰,他曾经是外嫁出族的人选之首,他幼年期时,连族内的捕猎训练都不能参与,幸亏阿妈偷偷教授,不然至今都得是个文盲。
这样的人,就算有人有心弄去挖点情报,也只能连屁都逼不出一个——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呀!
后来的事,若不是前来求娶的那个男人身份过于高贵,才不得不把族中的骄傲——阿坎嫁出去——就算止焰不了解阿坎,也知道倘若只看脸,阿坎也足够匹配任何一个人了,更何况还是个身体健康、能婚配能繁衍能捕猎的,族中该参与的俱都参与,嫁出去于人数稀少的鲛人族来说简直损失惨重。
幸好求娶的男人身份高贵足够弥补,光是同龙族攀上姻亲这一项都能让鲛人们咬牙忍了。
话头转回,这边止焰是又惊又吓,惊讶阿凛怎么会出现这里,害怕阿凛是不是来抓自己的。
止焰手心渗出汗,正要偷偷爬下墙,却听见脚下熟悉的声音响起:“小焰,看到了什么?”
是明曜,队列离止焰所在的地方只差个拐角,明曜看不见,止焰却能看到走在前面的阿凛步步逼近。
止焰一急,道:“让开让开,快来了,我们进去看,别挡着人家。”
明曜眨眨眼,咧嘴一笑,道:“别,就在这里,进去什么都看不见。”
“明曜!”止焰又气又急,不由得叫出声来。
阿凛与他有将近百年的交情,就算把自己用泥土裹了塞箱子里封上,除了阿妈,恐怕就有这个人可以把自己一眼认出来。
用阿凛曾经的话来说:“水里冒出的泡,一看就知道哪个是你吐的。”
只是现在,交情已经变成了交仇,能被一眼认出的风险降临在头顶,止焰急得冒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