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廷西阁是一座被空置了多年的院落,院里荒草凄凄,殿中阴暗破败。
一路被森严的禁卫军队伍押送至此,瑞妃一方面觉得她的心掉进了深渊里,另一方面则感觉到颜面尽失……入宫伴君近廿载,她聪明谨慎,总是赢多输少,可今天却被可怕的敌人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落到这样一个糟糕的困局里,真教她惊骇交织。
“究竟是谁……居然玩出了这么大的手笔?!”
当禁卫军们堪堪退出西阁正殿、把空间留给了他们四人,瑞妃便咬牙切齿地开了口,话里虽是带着疑问的味道,但更多的还是痛恨、惊惧和茫然失措。
相比之下,夏侯宣就镇定得多了,此时他正为齐靖安揉捏着胳膊、活血舒筋呢——方才那些粗暴的禁卫军们并不懂得“怜惜”他可怜的驸马,险些没把齐靖安的手臂给掰折了,令夏侯宣很是不爽与心痛,所以他栓上殿门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关怀他的驸马,至于他那同样需要关怀的母妃和哥哥嘛……排队等着呗。
然而,夏侯宣尚未开口回应瑞妃,夏侯卓倒是先来反问了自家母妃一句:“太子大哥和四弟出事,当真与你们没有半分关系吗?”
“当然没有!”瑞妃顿觉一股闷气堵在了胃里,另有一股怒气直冲脑门,“阿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怀疑你的亲娘和胞妹造反叛乱么?!”
夏侯卓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复又挺直了腰板,忿忿道:“既然你们没做过,那我多问两句又怎么了?我只是不想糊糊涂涂地背个天大的黑锅,有什么错?!”说着说着,他越发激动了起来,低吼道:“母妃!这些年来,你瞒过我多少事……以前我从来不问,那是怕你敷衍我、平白伤了母子感情,可这一回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我还不应该问个清楚吗?”
瑞妃瞪大了双眼,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今儿到底是什么日子?继被自己的皇帝丈夫打成叛贼之后,素来闷闷挫挫的大儿子也来气她,她这是犯了太岁吧?!
见瑞妃无话可说,夏侯卓反而越说越起劲了,还摆出了一张嘲讽脸冷笑道:“先前母妃你一声声喊冤,可有想过我的心里憋了多少冤屈?在父皇和其他人的眼里,你、我、妹妹和妹夫都是所谓的‘三皇子一系’,要抓就一起抓了……可在我们中间,我这个三皇子算个屁!”
“好了哥哥,”眼看着瑞妃给他的大儿子气得脸都充血了,夏侯宣终于开了口,淡淡道:“事已至此,我们除了和舟共济还能怎样?要不然你就出去对那些禁卫军们说……请他们把你这个三皇子殿下当个屁给放了!然后再去找父皇,请他老人家也把你当个屁给放了,如何?”
夏侯卓一下子就噎住了,用一种好似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的妹妹——刚刚他是在心情激荡之下才脱口说了个“屁”字,自觉已经很粗豪了,可他貌美如仙的妹妹呢?如此平静、如此淡定地说着不雅的话……而且驸马就在旁边啊!在丈夫面前表现得如此粗豪真的可以吗?
这样一想,夏侯卓思维发散,忽然觉得表哥幸而没娶他这彪悍的妹妹啊……咳,总而言之,夏侯卓满心满脑都是无语,再也吐不出半句怨言了,难得酝酿出来的强硬气势也已完完全全地泄掉了。
随着夏侯卓的偃旗息鼓,西阁的正殿内恢复了安静。直到这时,他们四个人才清晰地感受到了一股破败腐朽的、令人生厌的气息环绕在周围,深刻地提醒着他们当下不妙的处境。
半刻后,瑞妃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在这破败的殿内随便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全不顾那上面厚厚的灰尘。坐定以后,瑞妃也再不想去理会她那非但帮不上忙、反而还会给她添堵的大儿子了,只看着夏侯宣,目光灼灼,语气肯定,道:“你已经想到法子来破开这个困局了,对不对?别卖关子了,直说罢。”
夏侯宣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背着手转过身去,看着紧闭的殿门,又透过殿门上的破洞看向守在殿外院子里的禁卫军们,“母妃真是高看我了,当前情况不明,我能有什么破局的办法?且看看吧,应该很快就会有变故……当变故出现的时候,机会也就来了。”
瑞妃蹙眉,“还会有变故?今天的变故已经够多的了……”说着她霍然抬首,“究竟是谁在幕后搞鬼?!”
夏侯宣不答,又飞起一脚把皮球踢了回去,“母妃以为呢?”
瑞妃半眯着眼,看了看夏侯宣那透出几分高深莫测的背影,再看看神情很自然、目光始终黏在夏侯宣身上的齐靖安,哼了一声,“郑妃?老二?他们哪有这么大的能耐……可若不是他们,难不成是徐老狐狸搞的鬼?也不对吧,这些年来,他们父女俩在老四身上费了多少心血,真要抛个弃子出来也该是舍了老五才对。”
不错,夏侯宣默默地点了点头,瑞妃的判断跟他大体上差不离,而有了这些信息,他已经对幕后黑手有了猜测了,甚至可以说是锁定了目标,然而瑞妃却仍在苦思冥想……呵,足可见幕后黑手的这一招“灯下黑”玩的有多妙了。
便在此时,齐靖安忽而俯身下趴,以耳贴地倾听了片刻,然后就面色凝重地低叹道:“开始了……”
同一时间,殿门外的院子里陡然骚动起来,“噗嗤噗嗤”和“噗通噗通”的声音接连传来,随即就是惊呼、怒喝和惨叫——
负责看守夏侯宣等人的禁卫军百人队竟是自相残杀了起来,某些人倏尔偷袭了他们身边的同僚,而且是毫不迟疑地痛下杀手!
从殿门的破洞窥见这一幕,夏侯宣当即回身把齐靖安拉了起来,嘱咐了一声“顾好自己”,然后就三两步地走到瑞妃身边,仅用一只左手就提起了她旁边的一张重量不轻的实木太师椅……
“这是做什么?!”瑞妃和夏侯卓母子俩的神情都是如出一辙的茫然,但不同于夏侯卓仍旧呆呆地坐着,瑞妃马上站了起来,十分机灵地跑到殿内的一根大柱子的后面去了。
齐靖安顺势搬起了瑞妃刚刚坐着的太师椅,走前几步,将之打横放置在距离殿门三步远处,然后又去搬另一张,并招呼夏侯卓道:“三哥快来帮忙!”
夏侯卓茫茫然地眨了眨眼,迟疑地站起身来,正要把自己身后的大椅子搬起来,只听“轰”的一声——殿外有人撞门!带着血迹的枪尖已刺穿了门扉!
侧站在门前的夏侯宣猛然出手、动作快如闪电,一下子就抓住了那杆刺进门里的枪,然后他身体一旋、左手抓起那把太师椅离地绕了个半弧,“哐当”一下就砸在了门上——不仅把破败的殿门撞得粉碎,更将门外的禁卫军也砸懵了!
夏侯宣跃出门来,敌人的枪已完全被他夺至手中,反手一挑就把这杆枪的原主人的脑袋给挑飞了出去!
再然后,夏侯宣横枪而立,威势凛然地大喝道:“逆贼故意陷害本帅,就是为了逼宫犯上!无心从贼的弟兄们先把那些偷袭同僚的混帐们统统杀光,再跟我一起去护驾以证清白!”
第六十二章:乱战
夏侯宣豪言一出,原本因为被同僚偷袭而慌乱失措、几乎做不出有效反击的三四十个禁卫军顿觉找到了主心骨,脑袋也不发懵了、手脚也不抖了,场中形势立时就从一边倒的暗袭屠杀转变成了你来我往的对拼。
然而形势的扭转也仅止于此了,夏侯宣没有火眼金睛,无法确切地分辨出禁卫军中的叛贼,所以他并不亲自组织队伍,以免有叛贼假意听从他的号令、却在背后捅他一刀子——喊完话以后,夏侯宣便独自一人横枪守在正殿门前,谁来惹他他就杀谁,没人惹他他就不动,尽量省出精力去观察那些三三两两抱团奋战的禁卫军们,以图挑出几个可靠的小弟……但可靠的小弟又哪里是这么好挑的?危难关头,就连亲兄弟都靠不住呢!
“三哥,堂堂男儿躲个什么,快过来跟我一起杀贼啊!”夏侯宣身后的正殿里,齐靖安才用一把实木大椅砸死了一个叛贼,回头一看,却见夏侯卓竟是连滚带爬地跑到柱子后面跟瑞妃躲到一起去了……哎,齐靖安此刻的感想真不知是鄙视更多还是无奈更甚了。
虽说夏侯宣正威风凛凛地守在殿门前,但叛贼们既可以玩声东击西,还可以爬窗,是以待在殿内的三人也并不能够高枕无忧。所幸齐靖安提前用椅子围出了一个简易的防御圈,能够稍稍阻一阻叛贼们的冲杀之势,还能辅助他们做出有效的反击——可最大的问题在于他们的这个“们”都不配合啊!
瑞妃是个养尊处优的宠妃,猫着躲着也就算了,可夏侯卓呢?身为哥哥居然也躲着!这家伙,明明跟夏侯宣长得有七八分相似,胆量却是差得太远了,就连趴在防御圈后面斜刺两枪都不敢,齐靖安还能说什么呢?干脆撇回头来、眼不见心不烦,重新将目光凝向他那威武霸气的心上人。
“我、我我……”夏侯卓缩在柱子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直愣愣地看着他那英勇的妹妹舞动长枪扫杀来敌的矫健背影,他并不是毫不心虚的,也不是不觉得惭愧,只是他确实没那个胆子,连腿肚子都在抖个不停,他又能怎么办呢?唉,还是继续躲着吧,面子能值几个钱?
倒是瑞妃还要点儿脸面,又或者说是她的秉性之中本就不缺狠劲,于是她觑准一个好时机,猛地从柱子后面冲出来、捡起躺在地上的一杆长枪,嘴里发出“啊”的一声大喊,挺枪一刺就戳中了正与齐靖安面对面搏斗的那个叛贼!
齐靖安顺势抡了一棍子、砸翻了那个挨戳的叛贼,瑞妃马上跨前一步,双手执枪朝着那倒霉蛋一阵狂戳,直将那人戳成个血肉模糊的筛子、死相凄惨至极才堪堪作罢……
齐靖安和夏侯卓都为瑞妃的出色表现讶然而惊,就连听到动静的夏侯宣,虽是并未回头来看,却也大赞了一声“好”。
“哼,”瑞妃抬手抹了一把溅到她脸上的血水,目露凶光地切齿道:“真正值得一赞的分明是太子殿下,憋憋屈屈这么多年,一旦爆发起来……还真是够劲!”
——时至如今,瑞妃终于是完全肯定了:幕后黑手就是太子!
至于说太子不是“也”暴毙了么?呵,那消息只不过是皇帝身边的张总管随口吐出来的而已,怎能信之不疑?既然夏侯宣都能买通王总管了,太子怎么就不能买通张总管了!
甚至可以这么说:买通张总管,正是太子的这一整套夺位计划中的点睛之笔!
“先用最直接的法子除掉他的头号大敌老四、顺带着让大家都聚在宫里,然后趁着陛下和我们全都心惊神乱之时,用‘太子也暴毙了’这一足够震惊的消息送一个大大的黑锅给我们,最终……只要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后宫血洗一通,太子就能名正言顺地继位为皇,还可以昭告天下说是我们先杀了四皇子再来逼宫犯上,而他则成了为父报仇的英雄!”
不得不说,太子的这套组合拳打得真是不错,虽然招式和套路简单粗暴,但凭着狂风骤雨般的出拳速度以及狠辣疯狂的决绝气势,硬是让他们所有人都中招了!
“是了,太子大哥的舅舅可不就是殿前都指挥使、统领着半数禁军么……”夏侯卓震惊至极,不自觉地腿一软、就背靠着柱子滑坐了下去,喃喃道:“可他既然都要逼宫了,还来陷害我们做什么,直接把我们连同父皇一起围杀了不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
“蠢才!你以为你妹妹也跟你一样是个软脚虾,随随便便就能围杀得了么?!”瑞妃喘着粗气,恶狠狠地说:“若是让皇帝与他信任有加的副帅聚在一处,既有天子之势又有将帅之威,只要他们振臂一呼,禁卫军们未必会跟着太子造反!只有像现在这样,先让皇帝自断臂膀、落得个孤单无靠的下场,再派心腹过来将我们统统杀灭在此,才能成就夺鼎大业!”
夏侯卓哑口无言,他已经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了瑞妃对他的嫌弃之情,却不晓得他的亲娘当前的心情已复杂得不可思议: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早该把儿子和“女儿”换一换的……无能的儿子虽然好控制,却是根本无法依靠啊!
便在此时,眼看着禁卫军和叛贼们互拼得统共只剩下二三十人了,夏侯宣即刻就要偕同齐靖安一起杀出去了——瑞妃和夏侯卓当然也是要带上的,他们都还有用,夏侯宣并不打算扔下他们自生自灭——可想想也知道,夏侯宣分给他们的关爱和保护绝对会连齐靖安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快出来,都过来跟紧我!”
听了夏侯宣的招呼,齐靖安毫不迟疑地冲出殿门,奔到心上人身边:之前他一直待在殿内当然不是因为胆怯,而是因为他的近战实力并不怎么样,即使出来拼杀也帮不上太多的忙,还不如借着殿宇和桌椅的掩护尽量杀几个敌人。
瑞妃和夏侯卓也接连跑了出来,因为夏侯卓原本是坐在柱子后面的,而且还手抖脚软的,所以他毫无疑问地落在了最后面、落单了——好巧不巧的,就在这个时候,叛贼的援军到了!
好在叛贼的援军数目不大,也只有二三十人,而且他们大约只是被派过来看看副帅等人死没死的,所以他们加入战局的表现也挺仓惶的,并不足以成为能够威胁到夏侯宣性命的大敌。但其中却有着十来个弓箭兵——箭矢嗖嗖飞来,只听“啊”的一声惨叫,夏侯卓捂胸而倒!
夏侯宣眼疾手快地将齐靖安拽到身后,挥枪扫开七八支箭,倒也惠及了瑞妃和倒地的夏侯卓,没让他们在猝不及防之下变成刺猬。
“母妃架着哥哥,跟着我们冲杀出去!”夏侯宣一边说着,一边牵起了齐靖安的手,两人灵活地跑动闪避了起来,更看准了一个好目标,准备抢夺一副弓箭过来。
瑞妃听到了夏侯宣的话,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一下她的大儿子,却发现儿子真是重啊……心念电转间,她干脆利落地松开了手,把中箭受伤的夏侯卓扔在地上就自己跑向了夏侯宣!
夏侯卓不可置信地瞪了瞪亲娘绝情的背影,白眼一翻就昏死过去了。
而在这时,齐靖安终于拿到了他趁手的武器,当即弯弓搭箭,嗖嗖嗖地射死了正准备朝“躺尸”在地的夏侯卓戳上几枪的叛贼们。随即他眼珠子一转,陡然唤道:“鲁平襄!护着三殿下过来与我们会合,快!”
某个正在与叛贼厮杀的禁卫军闻言一怔,终于还是在齐靖安的掩护下把夏侯卓半架半抱了起来,而后且战且往夫夫俩这边靠近……
最终,他们一行五人冲出了伏尸满地的内廷西阁,朝着回廊折转、假山蜿蜒的御花园跑了过去。
叛军们并没怎么追上来,因为震天响的喊杀声正从与御花园相反的方向遥遥传来——那边才是主要战场,太子与皇帝、儿子和父亲,谁生谁死但看今朝……
“呼!”假山后,瑞妃长出了一口气,拄着手里的长枪一阵狂喘——刚刚跑得那么急,甚至可以算是穿过了枪林和箭雨,然而她竟也一直没有扔掉手里的兵器,其心境素质由此可见一斑。
“鲁兄弟,劳烦你帮我哥哥处理一下伤势,至少都要先把血给止住了。”夏侯宣也有些累了,便背靠着假山稍稍放松了一下浑身紧绷的肌肉,并朝着那个救了他哥哥一命的禁卫军露出了一个友善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