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白也没有把握。自洞窟中捡来的霹雳尖全部化为灰烬,现在这些是他们从河滩上重新选来的。河滩上白石虽多,但十之八九都被河水冲刷成卵圆之形,齐峻带着五百御林军外加百来名随从,沿着河岸一字排开,花了整整两天,才凑足五百枚有尖角的白石,只是究竟管不管用,实未可知。
将侍卫们留在山坡上,齐峻与知白背了那些白石一路走下山谷,抬头一看就怔住了,洞窟仿佛被雷劈过,从中裂了开来。洞窟四周本来就是寸草不生的,如今更好,方圆数十丈都化作了焦土,跟当初知白历天劫时颇为相似,只是遭灾程度轻些罢了。
“这,这是——”齐峻隐约猜测到一些,但也说不清楚,只能转头去看知白。
知白把洞窟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喃喃道:“侥幸侥幸。”
齐峻有些不解:“侥幸?”
知白看了他一眼:“倘若当日皇上将那件事泄漏出去,恐怕这天谴就要落在皇上身上了。”
齐峻看了看被烧得焦黑的洞壁,后知后觉地背上微微一寒,不由自主又想起知白渡劫那日的情形:“可这些霹雳尖……”
知白低头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扔了吧,洞窟都毁了,雷部是不会前来取用霹雳了。”
齐峻眉头紧皱:“如此说来,这后半年的雨水怕也……既是如此,现下就得令人多多打井,明年须多种抗旱的庄稼,还要减税……”一连串地盘算下来,最终只得苦笑一下,“只怕我是多事了,纵然今年过了,还有明年后年……”雷部弃用了此处,谁知道会对山东一带的雨水造成何等影响呢?
“皇上也是为了这千顷麦子,为了百姓的收成……”知白看他这样自责,心里颇觉不忍,“若皇上不来偷这霹雳尖,这千顷麦子就毁于目前,燃眉之急方不可解,还说什么千秋万代。何况日后究竟如何亦不可说,倘若当真风雨不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也。”
一席话说得齐峻微微舒了眉宇:“说的是,尽人事而已。”
话虽这么说,齐峻心里终究是沉甸甸压了件心事,远没了昨日看雷云无雨时的兴奋劲儿。这几日下来麦子也抢收完毕,即使是穷人家也要煮新麦饭,用新麦子面做馒头吃,村子里都飘着新粮那种香甜的气息。
乡村人家朴实,听说皇上在此,个个都拿着鸡蛋、鸡鸭以及新麦饭来进上,齐峻统统收了,又作价赏了银钱,并召了村中一些耆老前来,询问了本地天时气候以及田产之类。村老们话语难免粗俗,但说起农事,却又比官吏们熟悉得多了。
谈了一会儿,齐峻便提到了高粱之事,便有一个村老道:“确是有的,老汉的儿子是拉脚的,去年那大客商来收高粱时,小儿还去拉过脚,老汉听他说过,仿佛是往西北边儿去的呢。小儿单是那几日拉脚便挣了一吊钱,顶平日一个月挣的钱呢,今年早早就在念叨,说是那大客商还要来的,到时还要去拉脚。”
齐峻微一挑眉:“老丈的儿子今日可在?朕想见见他。”
村老忙道:“在在在,只是他前日跌伤了脚,行动不便——”
他话犹未了,旁边已然有人道:“快去将他唤来,皇上要召见他,便是抬也抬来了——”
齐峻将手一摆,起身道:“既伤了自然不好移动,正好朕也想去瞧瞧民家,烦请老丈领路就是。乡间想必活计甚多,其余人等就不必跟随了。”
这村老简直受宠若惊,急忙起身引着齐峻往自家走,背后被发射了无数道羡慕嫉妒的目光。
农家无闲时,这时候天色还早,劳力们都在田间劳作,不过走在村中也并不寂寞,不时能听见狗吠鸡鸣,还有猪的呼噜声。那村老的住处离得并不远,齐峻等人才走到院门处,就听见里头一阵咯咯的鸡叫声,那院墙不过是些夹了草皮的泥墙,低低矮矮,稍稍踮起脚尖就能看见里头。只见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手里抓了个黑糊糊的东西,正赶着一群鸡从后院跑出来,那二十几只鸡也不知道被什么吓成那样,又扑又叫,四处乱撞。
村老在墙外看见,一声断喝:“狗蛋儿!又皮痒了,等你爹好了看不抽你!”
那男孩子不防大人回来了,一吐舌头,连忙将手里的东西往背后藏,溜溜地往墙角去了。原本已经躲到墙角的几只鸡一见他过来,如同见了鬼一般,拼命扑腾着又往别的地方去,气得那村老直喘气:“惊着了鸡,赶明儿不下蛋了,看拿什么换油盐!一时不揍你就皮痒,等新年你也别想有新衣裳了!”
他边说边推开柴门请齐峻等人进去,男孩子骤然看见这许多衣冠楚楚的人,睁大了眼睛看呆了,原本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挪到了身前,被村老一把抓住:“就知道你又把这东西翻出来了,上回不是叫扔了吗?”
男孩子使劲把手往回缩:“好玩……”
村老用力夺过,就要往墙外扔:“玩什么玩!去剜野菜去,不然到了年底下不给你吃猪肉!”
“老丈且慢!”知白忽然往前走了一步,“能把那东西给我瞧瞧么?”
“哎,哎——”村老不知他的身份,但看那些侍卫都对他毕恭毕敬,也知道必是个要紧的人,赶紧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齐峻惦记那批高粱的事,就着知白的手里瞥了一眼,就抬脚往屋里走了。匆匆一瞥,他只看见那东西好像一根牛角,只是大约年深日久,上头厚厚的积了一层污渍,连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出了。
村老的儿子果然是扭到了脚,正在屋里坐着,拿了些稻草搓草绳,一听说这是皇上亲临,吓得扑到地上就磕头。齐峻叫他起来,招呼着坐下,才细细询问起那些高粱的事来。想不到这人居然知之甚详:“草民当初是想着这贩卖之事若是能赚到银钱,也去走一趟,因此一路上边拉脚边细细打听,方知这客商的生意做得甚大,不但在山东一带收买高粱,还有茶叶丝绸之类,都运往北边去的。”此人问过之后,方知这生意跑得远,不是他这等小贩子做得起的,才死了心只拉脚了。
“茶叶丝绸……”齐峻沉吟道,“这些东西,难道也是在山东一带收购的?”
村老的儿子摇头道:“依草民看不是的,这些东西该是装船从南边儿运过来的,草民虽然没什么见识,可是茶叶不消说,就是那些丝绸,瞧着也不像俺们这边儿能织出来的,十分精美哩。”
齐峻问话完毕,点了点头,叫人拿两锭金子来赏了这家人,并叮嘱今日的问话不要传出去。父子两个受宠若惊,连忙跪地谢恩,那儿子又连连保证若是客商再来,必定去向衙门禀报云云,才感激涕零地送齐峻出门。
齐峻谈话完毕,才发现知白根本就没进屋里来,出门一瞧,见他正蹲在院子当中,跟那个男孩子一起,打了一小盆水来洗刷那根牛角。此刻那牛角已然被刷去了大部分污渍,在阳光下居然透出一种类似琥珀的光泽来。听见齐峻出来,知白便仰起脸看着他道:“皇上,咱们把这东西买了吧?”
齐峻还没说话,那村老已忙道:“一根破牛角,皇上愿意要就拿去,买啥买。”
小男孩却不大愿意了,哭丧起脸:“爷爷,这是我的……”
“哎!”村老忙抬手扇了他一巴掌,却也不舍得用力,“孩子不懂事,皇上可别跟他计较。”
小男孩眼泪汪汪,却直盯着那牛角,显然是极不舍得。旁边侍卫忙拿些碎金银锞子来给他,但庄户人家的孩子只见过铜钱,根本不知金银为何物,并不去接,只是一脸的不情愿,慌得村老想打又舍不得。
齐峻略一踌躇,自自己衣带上解下一块玉佩递过去,含笑道:“你喜欢这个吗?”
这是一块子辰佩,只有杏子大小,玉质洁白中带着一抹青色和一点黑。玉工匠心独具,将那青色雕成一条龙,而黑色雕成了在龙尾上奔跑玩耍的一只小耗子,都是活灵活现的。小孩子一眼看见,顿时被那小老鼠所吸引,把手指含在嘴巴里点了点头。齐峻便拉起他的手,将玉佩放在他手中:“朕用这个换你的牛角,成不成?”
小男孩想了一想,到底还是新鲜玩物有趣,便一手接了,缩到爷爷身后去摆弄了。那村老虽不识货,他儿子却是见过些东西的,惊得忙道:“皇上可别——这玉佩可值老了钱了,这孩子不懂事——”
齐峻微微一笑,将手一摆:“这牛角是他心爱之物,自然也要用心爱之物来换,方才合适。不必说了,子辰佩有望子成龙之意,也算个好彩头罢。”鼠为子,一龙一鼠,即是望子成龙,既是父母对儿子的寄望,也因人过世多在子辰二时,又起个保佑平安之意。这东西还是他幼时之物,一带十几年,如今本是不必了,不过是个习惯罢了,倒恰好派了用场。
一行人辞了诚惶诚恐的村老,齐峻便不欲再在此地久留,上车启程了。知白紧抱着那根牛角,直到上了车辇才笑嘻嘻道:“谢谢陛下。”
齐峻随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一根牛角罢了,若喜欢要多少没有,怎么非要人家这一根,瞧把那孩子逗的。”
知白嗤地一声乐了:“一根牛角?要是一根牛角,我何必要呢?”
“怎么?”齐峻倒惊讶了,“这不是牛角?”
“自然不是——”知白说到这里才后知后觉起来,“怎么,陛下以为是牛角?那,那怎会用贴身玉佩来换?”
齐峻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你不是喜欢么?只是我虽是皇上,仗着势夺一个孩子的东西也不好,总得用些东西哄哄他才是。”
知白倒半晌没说话,齐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知白怀里抱着那牛角,往齐峻身边靠了靠:“多谢陛下。”这句话说的,却又比方才那句更深有所感了。
齐峻怔了一怔才明白过来,伸手揽了他笑道:“客气什么,你有多少好东西不是为我耗费了,一块玉佩而已——”捉狭之心忽起,凑了知白的耳朵小声笑道,“朕的龙精都给了你了,一块玉佩算什么,嗯?”
若是换了旁人,说不定就要被调笑得面红耳赤,可惜知白的反应迥异常人,居然很是正经地点了点头,还嘻嘻一笑:“这倒也是……说起来,仿佛真有好久没有跟陛下双修了。”
齐峻被他的厚脸皮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失笑道:“朕当真是糊涂,还当你会知道害臊呢。”
知白噘了噘嘴,有些不满他的评价:“双修之道,禀合元气,虽非常见之阴阳相合,亦不违天道,有什么好害臊的?至于世人,披道貌岸然之外衣,行阴私晦密之内事,倒不说害臊二字了。”
齐峻失笑:“是是是,国师持的是无上正论,与世人不同的。”看知白噘着嘴很是不服气的模样,便笑着点了点他怀里的牛角:“那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一说到这个,知白顿时眼睛发亮:“这是犀角!”
“犀角?”齐峻也略知一二,“是入药用的?”
知白连连摇头:“这可不是入药的普通犀角!陛下刚才也看见了,那孩子拿着这个出来撵鸡,将鸡吓得四散奔逃。”
“孩子么,总是顽皮的。”齐峻不以为意。
“那些鸡怕的可不是孩子。”知白举了举手中的牛角,“它们怕的是这个!陛下,这可不是普通犀角,此为骇鸡犀。”
这个名字却是闻所未闻,齐峻不由得郑重起来:“何谓骇鸡犀?”
“陛下瞧这里。”知白将犀角举起让齐峻看,只见琥珀色的犀角之中,有一道赤红的线自角根直达角尖,迎着日光一瞧通彻明亮,“葛洪《抱朴子》曾言,通天犀,角有一赤理如綖,自本彻末。以角盛米置群鸡中,鸡欲啄之,未至数寸,既惊却退,故或名骇鸡犀。陛下,这可是难见的稀罕东西。”
“是吗?”齐峻心念一动,“对你修行可有好处?”
“啊?”知白倒没有想过,拿着那根犀角瞧了瞧,“此物可辟尘辟暑,还可辟恶,若是悬挂在陛下房里倒是挺吉利的。”
齐峻一听于他的修行仿佛没啥益处,也就失了些兴趣:“既可辟尘,倒是放在观星台的好,也清净些。或者要人将它制个什么供你使用?朕瞧着,制个角杯倒是不错。”
知白也拿起来端详:“仿佛是不错,只是制成杯子太大了点,我可不会饮酒。”两人说说笑笑,全没想到不久之后,这犀角会派上什么用场。
62.祭神
六月初考试,对考生们实在是一番考验。考棚就在露天,火辣辣的日光倾泻而下,只有薄薄一层棚顶遮挡,连地上都烤得发烫。三场考下来,有好几名考生中途便中暑晕倒,被抬出了场外。对此齐峻并不同情:“读书读得弱不禁风,这样的人便是做了官,难道还指望他上山下河去做一番实事?只怕就是做文书都顶不住,落榜也不可惜。”
三场发榜,齐峻亲自阅看过了前二十名的考卷,苏锐赫然登了头名,他的两名朋友也榜上有名,虽不如他,却也都在前二十名之内。中榜的考生们无不欢欣鼓舞,虽说多受了一茬罪,但本次考试天子亲临,将来说起来都是“天子门生”,即使后头考不中进士,他们这一批举人,也比普通举人名声好听得多了。
这一片欢欣之中,齐峻却在驿站里神色森然:“这批货物是送去西北市马的?”
派出去打探情况的人连头都不敢抬:“是,属下循着那村人所说的线索一路寻去,确信这批货物是在西北换成了马匹。”茶叶、丝绸、粮食,这都是草原上的人需要的东西,这一大批货物,足足可换几百匹良马!
“这些马如何运走?”齐峻冷冷地问。盛朝对于马匹和铁矿的管制还是较为严格的,毕竟有马有铁就意味着就能养兵,这可是帝位上的人最忌讳的。这样百来匹的马匹买卖和运输,地方官员是必须上报的。
“目前似乎还养在西北,由这里运送料草喂养。属下仔细打听过了,似乎这只是第一批买卖,今年高粱下来之后,只怕就要买第二批了。属下估摸着,只怕也是因着难以将马匹运送进来,所以还暂时放在西北。”
“这是要谋反啊……”齐峻长长地呼了口气。西北的马匹都是适于骑兵的良马,身高腿长,奔跑迅速,倘若有一支数千人的骑兵,快速奔袭便可有奇兵之效,往往能出奇制胜。
“这些货物从何而来,可弄清楚了?”
“属下设法看到了那批丝绸,其中大部分——是蜀绣。”
齐峻哈哈笑出了事:“朕就知道,除了平王,再无别个!”蜀绣可不就是平王封地的特产么,还有茶叶,蜀地亦多有出产。
“陛下——”苏锐今日本是来拜谢皇恩的,万没想到皇上就当着他的面说起这样的大事,一时之间心口砰砰乱跳,这样关系多少人生死的大事,皇上竟让他这个小小举子旁听,这分明是极大的信任。都说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但怎么个卖法也大有区别。苏锐是读书人,纵然务实,也仍有读书人的傲气,国士遇我,国士报之,众人遇我,众人报之。如今他连进士还没有考,皇上就给予这样的信任,怎不让他热血上涌?饶是他算是个老练的,一时也有些声音不稳,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才镇定下来:“陛下,蜀地尽有粮食,为何特意还要到山东来收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