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大惊:“已然见过了?”秀女们入宫都是住于群卉殿,并不许随意走动的,敬安帝如何会见过?
“是今日一早,孟氏在群卉殿内百鲤池边散步,见池中新荷初发,一时有兴唱起江南小调,被父皇经过时听见,叫出来见的。”自然,什么一时有兴之类的,天知道是真是假,否则敬安帝早不经过晚不经过,怎么就那时候偏偏经过了呢?
“我,我竟不知!”皇后气得按着胸口,“此女行止如此不端,怎堪入宫!”
齐峻有些疲惫地摆摆手。说这些做什么呢?再是行为不端,敬安帝要封,皇后又能如何?为了一个美人与敬安帝闹起来不成?就是能闹,敬安帝有意的人,难道他做儿子的能去争夺?还有没有人伦了!再说,若是细究起来,入宫秀女行为不端,皇后这管着后宫的人也难辞其咎呢。
皇后到这会儿也明白了,孟氏都能被敬安帝看上,那些身份贵重的女孩儿怕是早就被人盯上了:“那凌氏——”
“凌氏身体孱弱,户部尚书已向父皇请罪,怕是孙女不宜生养,请特旨将其黜落。”身子孱弱不好生养的女子,进宫确实很难有什么前途。都说母凭子贵,又说是以色侍人者,色衰则爱弛,不管年轻的时候多得意,若是没有儿女,到得年华老去之时也不免晚景凄凉。但皇家要选,家里的姑娘除非是得了恶疾,不然是断断不能不参选的,而以凌氏的出身,只要才貌过得去,十之八九也会中选。当然,这里头也有特例,真是不宜入宫的,若该官员在皇帝面前得脸,皇帝也会照顾一下,在最后一轮挑选中将其黜落,这样既免了姑娘入宫,又不伤女孩儿的脸面和身份,并不妨碍之后出嫁。户部尚书这样做,倒是真心疼孙女,不过,也未尝不是要置身事外的意思——凌氏女,无论是做太子嫔妃还是做皇次子嫔妃,都是极好的人选哪……皇后瞪着自己挑出来的一堆卷轴喘了几口气,一甩手全摔到地上去了,颤着声道:“叶氏这贱人!”别的不说,孟氏秀女唱个歌儿都能被敬安帝听见,其中必定少不了叶贵妃做的手脚。
齐峻轻轻叹了口气,弯下腰将画像捡起来:“母亲,太子妃娘家有力自然是好,可也不必强求,只要女孩儿端庄稳重识大体就行了。何况,若太子妃出身太过煊赫,也太露痕迹了。”太子这个位置是难坐的,若是不显眼,徒然教人评论储君无能,可若是太显眼,又未必不会引起皇帝的猜忌。
皇后怔怔坐了片刻,眼圈就红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齐峻笑了一笑,随意浏览着皇后挑出来的秀女画像:“母亲挑的这些自然都是好的,总不致个个都被人算计了去。”
皇后拭着泪道:“只是出身都低,如何拿得出来?两仪殿那里,怕不是要尽着出身高贵的挑……”说着又恨起来。
其实皇后当初虽然是勋贵人家的嫡出女儿,可家族早已没落,说起来也没什么可夸耀的。齐峻温言劝了一会儿,皇后总算收了泪,将几轴画像摊开:“说起来,这个是四品殿前将军之女,瞧着是个好生养的,本想给你纳进来做个良媛,如今这样算算,倒还算是出身好的了……”说着又伤心起来,虽然她不怎么过问政事,也知道殿前将军只是个虚衔,既无厚禄,又无实权,她是想给儿子挑个助力,可不是要挑个空头太子妃。
齐峻听见殿前将军几个字,眉梢微扬:“可是赵镝之女?”
皇后还要细看画像下头的小字,旁边的芍药已经代答道:“正是赵氏女,闺名叫做赵月。”皇后挑人只看家世官职,却没记得赵镝的名字。芍药也没什么大见识,但长在细心肯干,记性也好,这小山一样的秀女像有六七十人,她居然能记个大致不差,立刻便答了出来。
齐峻仔细看了看,画中少女有十六七岁,穿着一身樱桃红的衫裙,拈着一枝白梅,也是笑靥如花的模样,虽则说不上是什么绝色美人,却也青春明媚。画工画秀女像务求逼似,以免出现画像与真人对应不上的情况,这画像上的少女身材修长健美,比之普通秀女的纤纤弱质颇有区别,倒真是符合妇人们说的好生养的身形。
不过齐峻看的倒不是这个:“殿前将军赵镝——儿子记得赵镝从前在西南那边立过军功,只是叶氏盘踞之后,将他排挤出来,才回京城挂了个闲职。”方才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叫冯恩将外头的人都遣开了,此时说话倒也不必太忌讳。有带兵之能,且与叶氏有仇,此时,在众多重职官员纷纷站干岸的时候,要挑这样一个能带兵的人也并不容易。
皇后顿时眼前一亮:“如此说来,此女甚好!虽说是个闲职,不过若女儿做了太子妃,他就不是闲职了。”太子妃的父亲,按例也是要封赏的。
“母亲——”齐峻轻咳一声,提醒有些兴奋的皇后,“赵氏女的性情人品,还是要仔细察看一番,毕竟是正妃。再者,另挑的良娣出身也不可太高,更要性情温顺,免得压过了正妃,倒闹得家宅不宁。”
“知道了。”皇后拿着画像左右端详,越看越好。齐峻唇角微微抽了抽,推说还要去含英殿听政,便退出了紫辰殿,留下皇后独自欢喜去了。
选秀足足折腾了两个多月,直到六月初才尘埃落定。出乎众人意料之外,这一批秀女中,出身最为高贵的几个,或者黜落,或者被敬安帝纳入后宫,还有一个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女儿,竟被指给了二皇子齐嶂,太子齐峻挑中的太子妃,却是个四品闲职武将家的女儿,据说,是皇后娘娘看中了此女性情爽朗身子健壮,特地挑的。当然,也有人说,是太子殿下恐怕外戚为患,特意挑了个出身平常的女子为正妃。还有人说,其实是叶贵妃吹了枕头风,将贵女挑给了自己的儿子,唯恐太子得了有力的岳家。这其中,最后一种说法比较流行,毕竟要说太子愿意找个出身平常的女子做太子妃,这好像有点不大可能,但叶贵妃利用帝宠给自己儿子挑好的倒是大有可能,君不见,二皇子除了正妃之外,就连两位侧妃,出身最低的父亲也是个正四品,与太子妃的父亲正是平级么?
敬安帝靠着迎枕,微微闭目享受着身后冰山散出来的清凉气息,缓缓地问:“是太子自己挑中的?”
王瑾躬着身子站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地答道:“是。娘娘本觉得凌氏女才貌双全,只是——嗣后殿下便挑中了赵氏女。娘娘嫌赵氏女出身太低,本只想选为良媛的,殿下说既是挑选正妃,不可择人太多,且太子妃以端庄稳重识大体为要,出身乃在其次。请娘娘察看赵氏女,若是人品果然贵重,立为正妃可也。”
“唔——”敬安帝微微点了点头,“到底是大了几岁,懂事多了。”他自己好女色,但并不觉得,更不等于喜欢儿子也左拥右抱,尤其齐峻是储君,若是未来储君是个贪花好色的狂徒,那国家还有什么前途?
王瑾看他心情不错,赔笑道:“陛下说得是。”觑一眼敬安帝神色,大着胆子道,“只是太子妃娘家若太过平平,未免有些辱没了殿下的身份,且——对贵妃和二殿下的名声也有些——”
“唔?”敬安帝睁开了眼睛,“外头有什么议论?”
“陛下——”王瑾赔着笑脸,“选秀这样的大事,难免会有些闲人不知内情胡乱猜测……”
“都该杀!”敬安帝眉毛立了立,不过这种事情,根本是杀无可杀,他也就缓和了口气,“罢了,你虑得不错,太子妃出身太低,日后怕是难以服众。赵氏之父是——”
“是殿前将军赵镝。”王瑾连忙回答,“听说从前在西南是打过仗的,后来叶大将军护了西南,赵将军就回了京城。”
敬安帝有了些兴趣:“原来是打过仗的?这些殿前将军们都是挂着个闲职,竟然还有上过沙场的,倒是不易,只不知才干如何?”
“这——”王瑾可不敢露出已经知道底细的事,“奴婢只知道赵将军是改元三年调回京城的,其它就——”
“不中用的东西!”敬安帝轻轻踢了他一脚,却若有所思起来,“朕记得改元二年西南沿海曾有海盗入侵,整整打了半年的仗……”
“是是,还是陛下记得清楚,这么一说,奴婢也记起来了,后来叶大将军过去之后,一个月就平定了西南沿海,还向京里献俘来着。”
“过去一个月就平定……”敬安帝微微眯起眼睛,“虽则是他指挥有方,也少不了前人的功劳,如此说来,这赵镝该是有些才干。”
王瑾陪笑道:“奴婢那时候还跟外头的人有些联系,仿佛是听说西南沿海守军还是不错的,正是因着数年间将海盗逼得无法上海,这些海盗活不下去了,才孤注一掷来拼命的。”
敬安帝斜了他一眼:“你这奴才,这会子朕想起来了,你也想起来了!”想了一想,“朕记得前几日西北那边上的折子还说战事不好?西北这些年用的人也都是废物,倒弄得羯奴渐渐嚣张起来了。”
这话可就不是王瑾敢接口的了,他垂着手站在一边,听着敬安帝自语了几句,忽然转头吩咐他:“既是这样,就叫赵镝去西北,看看他究竟有多少斤两。传旨,升赵镝为正二品骠骑将军,去西北统军!”
23.论道
太子大婚,乃是举国的盛事,在这一点上,无论叶贵妃如何得宠,二皇子妃出身如何高贵,都是不能相提并论的。钦天监卜出三个成亲的吉日,先把最好的挑给太子,剩下的才送去两仪殿请叶贵妃替二皇子挑选。
叶贵妃打发走了钦天监的人,脸色就有些不大好看,随手把写着吉日的红柬往旁边一推,不悦地瞪着身边的大宫女红叶:“赵氏女是怎么回事!”
红叶吓得连忙跪下:“都是奴婢糊涂,竟没想到是那个赵家。”其实这怨不得她,一个宫女而已,哪里知道那么多的事?何况赵镝被贬都是九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才十岁不到呢。按说这事其实是叶家在外头做的功课不细,竟没告诉叶贵妃赵镝的身份,也是因叶贵妃自己疏忽,只估摸着皇后会捡出身高家世当红的女孩儿挑,却没想到这个赵月竟会因着好生养入了皇后的眼。
“母妃——”齐嶂从殿外进来,轻轻踢了一脚红叶,“快去倒茶来,渴死人了。”
红叶顺势下去了,叶贵妃的心思也就转到儿子身上,亲手拿起纨扇替儿子扇风,又叫宫女:“端上冰镇的酸梅汤来!”一面关心地问,“什么事忙得这样满头大汗?”
齐嶂接过酸梅汤一饮而尽:“还不是太子大婚的事!”脸色有些阴郁,“舅舅送了信过来,那赵镝,似是还有几分真本事。若是让他在西北立了战功,怕是对我们不利。”
这话说得叶贵妃心里越发的不高兴起来,但看儿子两眉深锁,还要出言安慰:“西北羯奴哪里是那么好对付的,原先的几个将军也不是庸才,还不是这些年都不成?叫你舅舅在外头盯着,你也该准备起来,钦天监连日子都挑好了,这个月太子大婚,下个月就是你了。”
齐嶂有些兴致缺缺:“郑氏的画像儿子瞧过了——母妃怎么就选了她……”郑氏出身够好,可是容貌并不如何出色,尤其在美人如云的皇宫里,越发的平平了。
“傻孩子,这娶妻娶德,娶妾才是娶色。”叶贵妃和颜悦色地开解着儿子,“还是你舅舅送进来的消息,郑御史有意近着我们,你娶了他女儿做正妃,他将来自然效力。别小看这御史,那是能风闻奏事的,那边——”玉葱般的手指轻轻指了指东宫和紫辰殿的方向,“有些话我们说不得,御史却是说得的。我的儿,你有舅舅,如今咱们缺的就是这些文官清流们替咱们说话,这些人,都是死拿着什么正统不放的,你如今差的,可不就是这个正统出身么。”
齐嶂低了头没有说话。叶贵妃疼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平日里这孩子少年老成,只到了这时候才露出些与年龄相符的任性——毕竟是少年人,连圣人都说“知好色则慕少艾”,想要个美貌的正妻也是常理。
“这次两个侧妃都生得不错,母妃已经瞧中了工部员外郎的女儿唐氏,过些日子,给你纳进府去做侍妾。”
齐嶂脸上微微露了笑意。唐氏是一众秀女中最美貌的一个,只是年纪小了些,刚刚才满十五岁,被叶贵妃以不利孕育在第二轮中黜落了下去,否则若是进了最后一轮选看,少不得要被敬安帝选了去。
“好了。”叶贵妃见儿子脸上露了笑容,便也放下了心,“先将太子大婚应付过去便是。这几日母妃也跟你父皇进言,看看能不能封你为王,将来开府出去也好听些。”比起纳什么美妾来,得个亲王的头衔才是最要紧的。
齐嶂倒有些担忧:“若是封王,便要就藩……”这是本朝规矩,藩王们都要在自己封地呆着,轻易不能再留在京中了。
叶贵妃自信地一笑:“这你就不必担忧了,有母妃呢。”忽然想起一事,“你手上的伤可好了?”
齐嶂将手伸出来:“已然无事了。”
叶贵妃拿着他的手左看右看,眉头紧皱:“竟伤得如此厉害——御医都是做什么吃的,怎的这几个月仍不见好?”
齐嶂活动一下五指,满不在乎:“母妃放心,只是疤痕未褪罢了,早已不疼了。”
叶贵妃却仍旧皱着眉头:“这样深的疤痕,如何是好?来人,把我的白玉膏拿来。”
齐嶂连忙解释:“伤处并不深的,只是被一只兔子抓了一下,御医用了药后第三天就无碍了,不过是留了道疤而已。据御医说,时日久了自然会淡去。”
“当真?”叶贵妃左看右看都不能放心,“都三个多月了,怎么瞧着半点都不曾淡呢?”当初齐嶂回京之时,她听说儿子受了伤吓得不行,立刻把儿子叫到自己宫中仔细看过,的确也并不像是极深的伤口,只是一道深红色的疤痕横在掌中,看上去细细长长,若不细看几乎会错认成一道掌纹。可是如今好几个月过去了,也不知抹了多少去疤的药膏,这疤痕却是半点没有变化,还是原来的样子。
齐嶂自己举手看了看,也有些奇怪:“大约还是那些御医的药不好,我且再涂涂这白玉膏试试。这是小事,并不算什么的,母妃不必忧虑。”对他而言,要思虑的事太多了,何况又是男子,手掌上多一条伤痕算得了什么,当下转开话题,“此次钦天监挑出的吉日,父皇并未交给国师过目,倒是遣人送到了观星台。”
送到观星台,自然是给知白。叶贵妃也不由得双眉一锁,露出一丝愁容:“也不知太子从哪里弄了这么个人来。”硬生生把真明子给比下去了。
齐嶂眼里闪过一丝杀气:“能不能……”
“不可!”叶贵妃比儿子冷静得多,断然道,“万不可贸然动手!只要他出了半点差错,东宫那边必然以此为借口攻讦于你。何况,如今他是你父皇心中的仙人,是万万动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