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齐嶂带着侍卫们也出现了,只消这么远远一看,就看得出齐嶂这一队的猎获远不如齐峻这边丰富。此时负责统计的中人也已然清点完毕,转身便向敬安帝禀报:“太子殿下射杀羊四只,鹿七只,狼一只,共计野物十二只。”
皇后脸上也露了笑容。这围场并不算大,能猎到十二只野物,还有一头狼,可见齐峻的功夫。放眼整座皇宫,还没有哪个皇子能比得上他呢。
敬安帝也含笑点了点头,抬头看见驰马过来的齐嶂,便笑道:“嶂儿猎了什么?若是太少,可要受罚!”
齐嶂也是一头的汗水,在马背上欠身笑道:“儿子猎的都是小物,还真不能与大哥相比。”一摆手,后头几名侍卫纷纷上前,手里抱着几只小羊小鹿,还有两只兔子,总计也不过六七只,虽然身上带伤,却都是活的,有一只还咩咩叫了几声,在侍卫怀中挣扎了一下。
这下连敬安帝也有些诧异了:“这是何意?”
齐嶂笑嘻嘻地翻身下马:“儿子方才见父皇一箭中鹿,却只射臀腿,本来不明白父皇的意思,直到进了林中,看见母羊带着小羊,方明白父皇深意。春为生时,草木萌发,禽兽繁衍,此时猎杀有违天和,是以父皇虽射而不杀。故而儿子进了林中,也不曾射杀,待御驾还京之时,这些野物都放归林中,也是父皇天恩。”
敬安帝刚才一箭射在鹿屁股上,哪里是什么射而不杀,根本就是准头欠佳而已,否则这些侍卫们也不会拼了命地去扑,好全皇帝的脸面。可如今被齐嶂这么一说,倒成了敬安帝仁慈宽厚,连野物都不忍射杀了。而且,一句“此时猎杀有违天和”,还把齐峻也捎带了进去,他那些丰富的猎物,此时全是有违天和肆意杀生的明证了。
皇后的脸色就阴了下来,四周的官员们个个低头看地。东狄二王子左右看看,便满脸堆笑地上前一步:“陛下仁厚,德被草木,真是万千百姓之福。两位皇子一位武勇一位仁慈,真是相得益彰,真乃盛朝双璧!”
他这马屁拍得敬安帝很是舒服,也给了旁边的官员们跟着拍的机会,顿时大家都活跃起来,盛朝双璧的话语也是此起彼伏。敬安帝心里高兴,还伸手在一只小鹿头上摸了一下:“既是这么着,都先养起来,等回銮之时都放生了罢。”
齐嶂笑着答应,亲手去侍卫怀里接过一只兔子,笑道:“儿子这就送它们——咝!”他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手提着兔子的耳朵,另一只手倏地抽了回来,掌心上一道鲜红——兔子显然不能领会天家恩泽,被齐嶂提得不舒服了,后腿一蹬正蹬在齐嶂掌心上。
别看只是一只兔子,但那爪子是用来扒土的,十分有力,这一蹬之下爪甲划在齐嶂手上,顿时开了一道口子。
若不是刚刚自己说过要放生的话,齐嶂肯定就把这兔子摔死在地上了,此时他却只能借着侍卫的遮挡将手在衣摆内侧蹭了蹭,抹去了血迹,满脸笑容地提着兔子走了。
这一场围猎可算是圆满结束,因为有放生的话在,每次围猎后用猎物做的烤肉就免了,不过皇上的份例本就吃不完,宴饮并未因此而略有逊色,照旧能让人醉饱而归。
敬安帝心情极佳,这一场宴饮直到深夜方才结束,齐峻一出宴饮的大殿,远离了那些檐下的灯笼照耀的范围,脸色就阴了下来。这一晚“盛朝双璧”的话简直是不绝于耳,听起来仿佛真是十分美好,可是齐峻心里明白,单说两人的身份,他是太子、国之储君,齐嶂不过是个庶出的皇子,按礼法来说,他是半君,说起来还要算是齐嶂的主子,这样也能称双璧?更不必说,东狄二王子当时是如何说的——一位武勇,一位仁慈,而他刚刚颂扬过敬安帝仁厚,那么这两位“双璧”,究竟哪一位更肖似敬安帝,不是明摆着的吗?
“殿下——”冯恩亲自提了一盏灯笼替齐峻照着路,既是出京在外,少不得也要少些排场,一切精简了,“可是去皇后娘娘处?”皇后因猎场之事十分不悦,只来略坐了坐就借口身子不适离席了。
齐峻叹了口气:“这时候晚了,母后大约也歇下了。”皇后的性子真是让人有些无奈,今日敬安帝高兴,她便是有再多的不高兴,也该掩饰才是。若不是这样的宴饮皇后不在反更方便些,且叶贵妃也不曾跟着出来,恐怕皇后这一时的任性,又要在敬安帝那里被记一笔了。
冯恩没有说话。他能说什么呢?从敬安帝还是王爷的时候开始,皇后就总是端着嫡妃的架子,敬安帝登基后,齐峻被封太子,皇后就更不能忍受叶贵妃的欺侮,却又没有能压制叶氏的手段,更不能放下中宫的身段去邀得敬安帝的宠爱,结果就是齐峻除了空有太子的身份之外,在内宫中简直是孤军奋战。冯恩虽然心疼主子,可他一个中人,天子家奴罢了,又能做什么呢?就是这时候,也只有微微躬下身跟着齐峻的脚步走,过了片刻才低声提醒:“殿下,这边不是——”不是往齐峻的屋子去的路。
齐峻也是无心而行,冯恩一提醒他才发现,站住脚略略辨认了一下:“这是往秀明仙师那边去的?罢了,就去瞧瞧。”
比起那边宴饮的热闹,知白这里就十分幽静。齐峻进去的时候,知白正拿着毛笔在窗纸上画乌龟呢。桌上摆着敬安帝国库里找出来的前朝名人法帖,笔墨纸砚一概都是御用的精致之物,他却窝在窗户底下,拿着那青玉杆的狼毫往窗纸上乱涂。
行宫的窗纸用的是象牙色的桑皮纸,上头还绘着岁寒三友,笔力虬劲,也是出自名家之手,知白的乌龟就画在梅花枝下,笔法拙劣,看得齐峻又好气又好笑。眼看他画了一只还不满足,竟是打算把乌龟画到梅花枝桠上去,便将门一推,没好气道:“又在糟塌什么东西呢!”
知白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要把毛笔藏起来,结果笔脱了手,笔锋在他脸上一弹,鼻尖上顿时泼开了一小片墨迹,被他随手一抹,抹得如花猫一般。齐峻本来一肚子的心事,见了此景也不由得笑了,转头对冯恩道:“去给仙师打盆水来。”自己往桌前一坐,随手拿了知白写的字看了看,摇了摇头,到底也鼓励了一句:“比前些日子有些架式了。”
每天写五篇大字,那是齐峻安排的功课,知白不好好练习却跑去画乌龟,偏偏又被拿了个现行,自己也有些尴尬,拿水随便抹了抹脸,就逡巡着凑到齐峻身边,赔着笑嘿嘿了两声,便把话题转开:“宴席到这时才散?听说殿下今日在围场上十分英武——”
这话说了一半,他就看见齐峻脸上的笑意消失了,赶紧闭上了嘴。齐峻默然坐了片刻,自嘲地一笑:“英武?只怕是滥杀吧。”见知白一脸的莫名,便将猎场上的事徐徐说了几句,末了终于忍不住长长一叹,“或许你说得对,我命中委实与大位无缘,再作努力怕也是徒劳罢了。”
这还是十数年来头一次,齐峻对太极殿上那张龙椅露出了疲倦和退缩的意思。冯恩站在门外,听得人都僵住了,想说话,又碍着自己奴婢的身份不敢开口,只能干着急,大着胆子伸出头去给知白递眼色,盼着他能出言劝一劝。
知白却并没看到冯恩递的消息,从齐峻说完,他便一脸的若有所思,直到冯恩急得要自己张嘴了,他才抬起头来:“二殿下猎来的都是幼羊幼鹿,那母羊母鹿呢?”
齐峻嗤笑。要猎到幼羊幼鹿,那自然要把保护它们的母亲先驱赶甚至是射杀,要生擒一只幼兽,只怕被杀死的成兽要有两三倍之多,齐嶂这完全是在沽名钓誉,可怕的是敬安帝并无知觉,而下头的官员们却是乐得装做不知。只要齐嶂得敬安帝的欢心,只要叶氏一门煊赫,齐嶂就离那张龙椅更近一些,哪管他是否不问民情,哪管他得了大位之后是否外戚为患,又哪管他将来是不是能治理好天下!
“所以杀生更多的其实是二殿下。”知白歪头想了想,“二殿下说御驾回京时将这些幼兽放生,没有母兽护着,放进林子里也无非是入了猛兽的肚腹罢了。”
“说这些有什么用!”齐峻有几分烦躁,“二弟分明是故作仁慈而已,但父皇喜欢,众臣工们都……”最可悲的正是这一点,“或许这便是你说的天数时运吧。”
知白摇了摇头:“天数时运并非一成不变。时运时运,运者动也,如同风吹云过,时阴时晴,不可捉摸。殿下方才说,二殿下被一只兔子抓破了手,可知是伤在哪里?”
齐峻回忆了一下:“应是伤在掌心。”
“殿下最好是让人多去探望一下二殿下,看二殿下的伤处几时痊愈,可会留下疤痕。”
齐峻听他这话里有话,不觉精神一振:“你的意思是——”
知白干咳一声:“贫道只是关切二殿下而已。”
“胡说八道!”齐峻笑骂,下意识地往自己掌心看了一眼,“你是说,气运——”气运、命数,这都是可变的,他的命数不就变了么?只是——“你不是一直劝我不要争夺大位么?”怎么今日居然一反常态要劝进了?
知白又干咳了一声才道:“其实从前殿下说的话也对,无为而治,并非袖手旁观,若是二殿下登了大位——治民犹如牧牛羊,二殿下今日射猎尚且如此,日后治民只怕也是如此,那天下万千百姓便苦了。”
齐峻还是第一次听见知白这样义正辞严,不由得上下打量他,直看得知白都心虚起来:“殿下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
齐峻似笑非笑:“说得倒是没错——”何止是没错,简直是放到圣人书里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只是总觉得,不像仙师说出来的话啊。”
知白嘿嘿干笑,在齐峻的目光下实在是无从遁形,只得摸了摸鼻子:“修行虽看资质,也要有功德,救民于水火,乃是大功德……”
齐峻喷笑。的确,这才像是知白会用的理由啊!
爽朗的笑声一直传到屋外,冯恩提到喉咙口的心才落回了原处,他拿袖子擦了擦不知何时冒出来的汗珠,默默地想:仙师虽然有时候活像是个无赖,但似乎还是颇有用处的。
22.选秀
圣驾至蓬莱遇仙,又在泰山大行祭天封禅之典,最后以围猎结束,可谓善始善终、皆大欢喜。
唯一不高兴的大概只有皇后,所以皇后回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操持着选秀。
盛朝选秀遵前朝礼,三年一大选,每年还可小选。今年恰好是大选,京内外五品以上官员家年满十五岁的女儿皆可参选,一时间,京城里全都是娇花嫩柳一样的女孩儿。
若换了往年,说不准还有些官员不愿家里的女孩儿参选——敬安帝虽则对外说是服食金丹青春常驻,毕竟也是将近四十岁的人了,真正疼爱女儿的,也不愿女儿去伴个能做自己父亲的人,说句难听的,万一敬安帝驾崩,年纪轻轻的女孩儿岂不是要守一辈子活寡?不过今年不同了,为敬安帝选秀还是小事,倒是宫里两位最年长的皇子要择妃了。这消息一传出去,还有谁家不愿把女儿送来呢?
紫辰殿里,皇后与叶贵妃对面坐着,中间的矮几上全是秀女的画像,下头小字罗列着家世、年龄,小山一般堆得冒尖。叶贵妃执起一幅画像看了看,笑着递给皇后:“娘娘看,这姑娘如何?生得俊俏,祖父曾做过大学士,父亲如今也在御史台,本人又能诗会画,依我看,这样的姑娘家教好,才能做得太子妃呢。”
皇后沉着脸看了一眼,淡淡道:“瞧着有些弱,不像好生养的。”
她心里不痛快着呢。太子选妃是何等重要的大事,太子妃就是未来的皇后,理应郑重其事、精挑细选。结果因齐嶂在猎场上讨得了敬安帝欢心,叶贵妃吹了吹枕头风,敬安帝就决定此次也给齐嶂挑选皇子妃。如此一来,倒是想把女儿送到二皇子宫里的官员更多,皇后怎么能欢喜得起来呢?方才叶贵妃挑出的那幅画像,女孩儿生得倒是不错,可是尖下巴瓜子脸儿,分明与叶贵妃有些相类,皇后只要一瞧着,就天然地觉得厌恶。何况祖父做过大学士有什么用,父亲不过是个普通御史,这样的人做了太子妃,可对太子能有什么助力呢?叶贵妃分明是在捣乱,只怕心里正想着把出身最好的女孩儿留给齐嶂呢。
若不是敬安帝发了话,让叶贵妃替齐嶂“掌一掌眼”,皇后真恨不得把叶贵妃打出去。按说她是中宫,底下嫔妃就是生一百个,也都得算是她的儿女,婚娶之事都该由她来操办。如今敬安帝借口齐峻选妃最为紧要,让她只管顾着齐峻,却把替齐嶂选妃的事交给叶贵妃,岂不是在质疑她身为中宫的权力?
芍药在一边伺候,窥着皇后的脸色真是战战兢兢。做了这些年的贴身大宫女,她哪里看不出皇后的心思呢?只怕皇后一时忍不住气说错了话,又被叶贵妃添油加醋传到敬安帝耳朵里,惹得皇帝不喜还则罢了,若是坏了太子选妃的事可如何是好?她正提心吊胆,一个小宫女端着参茶上来,冲她轻轻点了点头,芍药才松了口气,弯下腰在皇后耳边低声道:“殿下过来了。”
再说是庶母,叶贵妃也要避嫌,既然齐峻来了,她也就起身告辞。皇后冲着她的背影吐了口气,转头看到齐峻进来便抱怨道:“不管做什么事她都要插一脚,本想着仔细替你挑几个人的,看看——”指了指矮几上的画像冷笑道,“选教司也能耐了,一股脑儿全给我送过来,只怕那些真是好的又不知送到谁手里去了!”
“母亲不必这样细看。”齐峻亲手端上参茶,打断了皇后的抱怨,“这些文官家中的女儿,母亲看着性情温顺的择两个良娣也就是了。”
“良娣?”皇后有些莫名其妙,“那太子妃呢?还有良媛、承徽,难道都随便挑?”盛朝规制,太子可有正妃一,良娣二,良媛四,承徽十,依皇后的意思,就是一次不挑全,至少也挑一半,难得此次各官员家的女儿都参选,自然要好好挑个够。
说到这里,皇后又高兴起来,从自己身后取出十几幅画像:“瞧瞧,幸好母后早就打听过了,这些都是好的,你来瞧瞧——”
“母后——”齐峻声音略略一高,又压了下去,神色间透出几分难以遮掩的无奈,“初次选妃,既是要选正妃,再挑两个良娣也就足够了。想来二弟那里,也不过是挑两三人罢了。”哪有一裹子把东宫里所有位置都选齐的?若是一选就是十多人,外头要怎么议论他这个太子?难道他别的地方不能肖父,偏在女色上肖父吗?
皇后犹自有些不服气:“你是太子,他如何与你相比!”
齐峻摇了摇头,不再试图说服天真的母亲,只是道:“母亲听我一句话便是。”
皇后虽然很不明白,但每逢儿子这样郑重其事不容置疑地说话时,她也只能听从,遂点了点头,将手中画像一一铺展开来:“既只挑几个,更要好生瞧着。这个是户部尚书的长孙女凌氏,年纪才十六岁,颇有才名。”户部那是管钱的地方呀,手里有了钱才好做事,不然太子说起来好听,却没有私产,平日里打赏下人手头怕是还没有齐嶂宽裕。
“还有这一个,兵部侍郎幼女孟氏。”管兵部,那是有实权的地方,叶氏不也是有了军权才显赫一方的么。
齐峻微微垂下目光,暗暗叹了口气:“父皇已然见过孟氏,有意封她为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