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女郎笑靥明媚如灯,“你还好吧?”
刚想回答,却有另一股恶心涌上喉头,他压抑不住,急忙后退,俯身一口呕出来。
“没事吧?”那女郎却追过来,也不嫌地上污秽,走到他身侧伸手拍他的背脊。
胃中翻滚却仍是压制不住,又是一连呕出。
女郎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脊,苏允扶着墙弯腰,抬袖抹唇,尴尬到了极点。
“没事的没事的。”女郎关切温柔的声音响在耳畔,“吐干净了才会好受些,醉酒就是这样。”
那声音带着温存,舒缓了尴尬的情绪。苏允稍稍心安,呕吐过后没那么难受,胸口却仍窒闷无比。
手撑住墙壁,缓缓的吸气再吐出。
不能再这样下去,他告诉自己,他不应该这样,不应该。
背后温柔的轻拍绵绵持续,一下接一下。如许温柔体贴,让燥乱的心慢慢平静。
呼吸渐渐平稳,适安稳的感觉自那一次又一次的拍打中从背心传来,苏允心中感激,更觉歉然。
转头去,“姑娘,谢……”
话音戛然而止。
一眼望见身后的人,苏允一震,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不由踉跄着退了半步,一瞬,张口结舌。
“君……君上?”
240.问(上)
满街彩灯,楼头月明。
唯有这一处舞池外的角落微显黯淡。
借着昏黄灯光,苏允震动的望着眼前这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容颜,嘴唇微颤,连那一声敬称也不那么确定。
少年微微挑动入鬓纤眉,目光微垂投向脚边污物。
“怎么醉成这样?”
亓珃轻蹙双眉,诘问的语气带了些许疑惑,眼底却有流光隐隐闪烁。
“我……”
一时语塞。
这要如何解释?
莫非要告诉他,自己觉得难受,莫名其妙的难受,不明所以的难受?
苏允垂首,只能无语。
耳畔忽而安静,不远处的乐鼓渐次悄然,欢舞中的人群不知因何起了骚动,人们纷纷停下舞步,向着某一处望了过来。
“他是谁?”
“不是北域人吧?”
“好像便是今早跟大皇子一道骑马入城的少年。”
“……”
窃窃私语转为交头接耳,无数惊艳震动的眼光向暗处的角落投来。
分明,这里是整个闹热的广场上最暗淡的角落,但面前的这个人……这个人,只要他在的地方,又怎会暗淡无光?
苏允抬头,余光之中,方才与自己共舞的女郎不知何时退到几步之外,眼神惊讶无比,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少年,张大嘴巴不知要说什么模样。
苏允突而警觉,这是闹市,亓珃身份特殊,不宜久留。
“君上……”他低声道,却见亓珃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向墙后示意。他会意,跟着他快步离开广场。
沿着围墙渐入深巷,人声锣鼓被落在身后,转过一株千年古木,树后一口枯井,不知是谁家荒废的院落,此时灯火阑珊。
苏允见前面的人在井旁驻足便在一尺外也停了脚步,垂首撩开袍角:“微臣拜见……”
手臂被挡了一下。
“在外面,不必多礼。”
苏允抬起头。
面前的少年,身着柔锦云袍,衣襟上的金丝绣纹便是在熹微灯火下仍然熠熠生辉。他的神情淡淡的,与往常一样,只那额前碎发无风而摆,更衬得眼底明亮。
到此刻,仍觉不可思议的震惊。
眼前的,真的是亓珃么?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莫非是醉得太厉害所以眼花?
难道,他不该仍留在皇城之中,夜宴之上?
241.问(中)
“君上……怎会在这里?”
眸光微垂,问这句话时心中莫名的一跳,像在期待些什么。
远处一阵爆竹声响,噼噼啪啪的在这深巷激荡回响,直等到停了喧闹,他才听见他答。
“见你不在殿内,问青姐,说是身子不适出去了。”亓珃的声音很轻,即便不抬头,仍能感觉到那落下的眸光也很轻。
心跳在加速。
所以,他是特意找过来?
“哪里不舒服,怎么还喝酒?”他问。
又是一句不知该如何回答的话。
习惯性的,他躬身垂首,“微臣无碍,谢君上挂心。方才……是微臣失礼了。”
又是这样。
亓珃苦笑,眸中亮色暗淡下去。
还以为,今夜会有不同。
本,就没有什么奢望。
一直都知道,他留下,他在乎,他追随,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因为愧疚与不安。
在云河的御舟之中,话已说得清楚。而入都后,他几次三番要求离开,也只当是他放下心便要脱缰而去。
这是一个君子,作茧自缚也好,愚昧固执也罢。为了补偿,也为了国家大义,他为他肯做一切的事。却绝对的,无关私情。
一直,都是知道的。
也再也,不敢有奢望。
这一生,这一世,心念的这个人永不可能有回应。
冷漠的,保持着最恰当的距离,不让自己再陷落。
但今夜……
今夜,宴席之上,他看他黯然离去;彩灯楼下,他看他酗酒纵性;鼓乐声里,他看他凌乱起舞。
今夜的他,是这样不同。
控制不住的,他留意他,只要在身边出现,便将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以为是了解他的,问自己,今夜,为何不同?
为何离去?为何酗酒?为何不开心?
心中有一簇火苗隐隐跳跃,燃亮心底黯淡的角落,带来一线光明。
可是,面前的人在此刻,咫尺相对,却又把眼偏向了别处,口中说着守礼恭谨的话,语气谦卑而合宜。
这个人……为什么总是……
近在咫尺,遥不可及。
242.问(下)
咫尺之遥,不知怎地觉得尴尬。
亓珃不说话,只是看他,令苏允更觉得不知所措。
“君上……”
“既然无碍,”突然打断的声音带了些许冬夜风中的凉意,亓珃语气不耐, “那么回去吧。”
回去?回到高塔之上的盛宴中去?
苏允动了下步子,又顿住。
那种压抑窒闷的感觉在心底翻滚上来。
不,他不能回去,回去了,他未必再忍受得了。
亓珃走了几步觉出异样,转身见苏允仍是站在原地。
“怎么?”
苏允躬身,声音亦是恭谨:“君上请先回吧。”
“你呢?”
“微臣第一次来帝都城,又巧逢双灯佳节,想……”苏允垂首,耳根微热,果然自己是不善说谎的人,“想到处走一走,这里……很热闹。”
一刻沉默。
不必抬头,也知道那眸光疑惑,分明的不信。
苏允尴尬,这谎言拙劣,但要解释……那原因,却连他自己都不甚分明。
“你喜欢热闹?”亓珃却问。
他怎会不知道他是喜静好幽的性格?苏允听出那语中揶揄笑意,硬着头皮只得颔首:“是。”
“苏允……”
唤了一声,胸中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臣在。”他偏偏还要如此恭谨对答。
亓珃皱眉,烦躁到了极点,盯着他,片刻后也只得别开了眼去。
挥一挥手,“好吧,你去逛逛好了。”
转身,不想再看那男子一眼,快步离开。
苏允重重呼出一口气来。少年的背影渐去渐远,他的额角渗出热汗,才知方才有多紧张。
却是在紧张什么呢?
心中苦笑,问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苏允。”
蓦地一声唤,让抬袖擦额的男子心猛跳一记。
抬首,不远处,已远去的人忽然的转过了身。灯火昏黄,月华黯淡,看不清他面上是什么表情。
“臣在。”
愣了一下,他垂首,躬身,依旧恭谨姿态。
亓珃慢慢走了回来,目光落在男子微垂的面庞上,心中轻叹。
问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就这么放不下?
“君上有何吩咐?”他见他来,又是向后退了一步,还要这样的问。
亓珃苦笑,就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就能把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轻易击退。
不,他深深吸气,他不要再这样下去。
“苏允,今天是寡人生日,你可知道?”
“是,微臣知道。”
一只玉掌摊开,伸到垂着的眼眸底下。
“既然知道,那,你的礼物呢?”
“呃?”
苏允一怔之下不自觉抬了头去,眼前,纤薄的淡唇弯作好看的弧度,他向他笑,眼神狡黠闪亮,那是一种久违了的神态。
“礼物,你的礼物。”亓珃盯着他的眼,眸底有流光闪动。
心下猛跳,他不敢再看,垂眼:“臣……还没来得及准备。”
“那么现在准备。”
“现在?”
“是,现在。”
那只手就摊在他眼前,不依不饶,像极了那个任性的少女。
不知怎的心里就是一刺。
现在准备?分明是在捉弄他吧?
苏允声沉:“君上,臣手头没有像样的东西,可否宽限几天?”
“也不一定要贵重的东西才是礼物。”亓珃挑眉,微笑因愉悦而在唇边加深,眉梢微抬示意深巷后的热闹广场,“看不出来你舞跳的那么好,或者,为寡人献舞一只?”
苏允心中一沉。
原来,他都看到了。
他那失态模样。连自己都弄不清楚的疯狂旋转,看在他的眼中,必定是丑态百出的吧。
心中郁结,忽而的就忍不住,冲口便道:“君上说笑了。若无公主才貌,谁人敢为君上献舞?”
亓珃愣了一愣,而后莞尔。
这语气好冲,这话……好酸。
243.手(上)
苏允也是一愣,立刻涨红了脸,自悔失言。
“臣失礼!”
亓珃含笑:“苏允,你方才说什么?”
“我……”苏允头都抬不起来,“……没什么。”
那窘迫羞赧的模样当真赏心悦目,有心再逼一逼他,“你分明说……”
“君上,”苏允打断他,语气急促几乎带着怒意,“臣真的不擅跳舞,君上的生辰礼物容臣改日奉上!”
他生气了。
是气他逼他,还是气他自己失态?
他是真的不明白?还是不肯也不愿明白?
微笑在唇边收敛,亓珃怔怔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没那么简单,即便已把话挑得那么直白。
今夜,已如此接近,却仍是那么遥不可及。
一时又是无语。
远处传来人声闹语,这里却安静如枯井死境。与狂欢佳节极不协调的压抑气氛在两人之间漫溢滋长。
苏允燥乱的心情在这安静中渐渐平缓。
不该这样的,他知道,一切都不应该。
“苏允……”
又听他唤,方方平复的心跳又悸动而起。
——别再逼我,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些莫名的烦躁,难受,酸楚,苦涩……究竟意味着什么。
却听亓珃轻轻问道: “你身上有钱么?”
苏允一愣,迟疑地开口,“……有,但不多。”
“帝都的小吃不贵,应该花不了多少钱吧?”少年轻笑一声,“你的礼物还是今天送吧。我想吃城隍庙老字号的‘一口香’,你买来给我当礼物,好么?”
是这样随意玩笑的口气。由不得人拒绝。仍是愣了一下,苏允点头,“好,臣这就去买。”说罢举步。
“你认得路么?”
苏允一顿,老实回答,“……不认识。”
亓珃笑着转身,“那么我们一起去买。”
这……
这怎么可以?
“君上……”
犹豫着开口,却只见亓珃脚步轻快,像是知道他又要说出什么扫兴的话,理都不理,自顾自仍是向前而行。
苏允还愣在原地,呐呐道:“君上,城中鱼龙混杂,不宜久留,买饼的话,臣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亓珃头也懒得回,脚下更不停步,淡色身影几乎消失在长巷尽头。
子夜将到,城中彩车出行,巡回全城,将佳节灯会的气氛推向高朝。
苏允追到巷口,到底慢了一步。锣鼓震天之中彩车穿街而过,身前身后到处都是人,却唯独没了亓珃的踪影。
心下一凛,手心便有冷汗冒出。
亓珃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便能看见的人,却如何看不到?
苏允身量不算矮,但北人大多高大,人多杂乱被挤在当中,恁是垫高了脚去望,仍是找不到。
心急如焚,急切的四下张望,花灯满目,人头攒动,陌生的脸孔一张接着一张。
人呢?
额上渗出冷汗,心下后悔莫及,恨自己方才为什么不立刻追上去!
人群汹涌,东挤西撞,已顾不上道歉,引来无数咒骂。
怎么就不见了呢?
亓珃出行并无带宫中侍卫,左右留意也不见暗卫保护,莫非……出了意外?
心跳如鼓,脊背衣衫重重湿透。
亓珃!
差一点就要放声喊出来,苏允握紧汗湿的手心,告诉自己要冷静。
这是帝都,这是天下最安全可靠的都城,而他做事素来有分寸……
深深的吸气,脑中却仍是混乱,与四周无边无际的灯海人群一般,哄闹芜杂,头绪全无。
“苏允……”
身后一声唤,夹杂在喧闹声中,却仍旧那么清晰。
苏允猛的回头去,街道的对面,隔着憧憧人影,花车灯海,一双手在向自己遥遥召唤。
“苏允!”
亓珃大声唤他,焦急万分。
原来他也在找他。
隔着人群,两人视线终于对上彼此,亓珃放下手,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苏允赶忙打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动,自己过去。
人流湍急,好不容易挤到对面时,鞋上已不知被踩了多少脚,一头一脸热汗。
“怎么这么慢!”
劈头就是这样一句埋怨。
亓珃蹙眉,狠狠瞪他,玉色容颜映上灯火,鼻尖一点汗渍透明莹然,双颊红润有光。
轻嗔薄怒的表情太诱人。
“怎么了?”
苏允回过神,忙垂眼:“君上,这里太危险……”
“少废话。”亓珃不客气的打断,“只要你别再跟丢可有什么危险?走吧。”
说罢不等他答,又是疾步快行。
这一次苏允哪敢犹豫,赶忙跟了上去。
巡游的队伍络绎不绝,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几乎是身贴着身的挪不开脚。亓珃身形纤瘦,在高大魁梧的北人中穿行却是比苏允方便得多,眼看竟是又要跟丢。
忽而掌上一紧,竟是被人握了手去。
掌心温度微凉,苏允怔了一下,亓珃眼落在别处。
“别再走散。”
他道,语轻。
244.手(下)
别再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