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中事。柳严霜做事向来周到,我既然要出游,他自然会通知宫中做些应有的准备。
苏允没说话,他甚至没有看我,神色从容而镇静。
对他实在太熟悉了,看这幅决然的神色便可猜得到,他是已做好了我对他报复的准备。
明明一个谎言就可以换取全府上下的平安,他偏不肯。非要把话说得直白清楚,叫我死心。
该说他愚蠢,还是该说他傻?倘若我真的被激怒,他此前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要赔上这里所有人的性命。
应也有挣扎的吧?到头来,仍旧不肯抹灭良心。
果然是一个诚善不欺的正人君子。
苦笑。
爱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吗?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我居然会爱上这样的他呢?
天意太弄人。
心中长叹息。我回首对那家仆道:“告诉柳严霜,他一个人进来就可以了,我在书斋见他。”
鲁成海听见吩咐即刻便要出去,突然想起什么,顿了下去看苏允,见主人点头才转身快步而去。
苏允走过来。我的决定不知道是不是让他意外了,至少他平静依旧的面容没有流露任何痕迹。
他向我伸出手:“我扶你去书斋。”
摇头。别再给我希望,心死一次就够了。
“放心,你的债已偿还,我会履行我的承诺。”
不想再看他的脸,我向郑忠招手,老仆人立刻上前,看了看他的少主人,神情复杂尴尬。
我搭住郑忠的肩头,“走吧,去书斋,找件干净衣衫给我换上。”
衣服自然是苏允的,他身量比我高,袖口也便做得长些,腰身也宽大。苏允领着柳严霜进了院门,他人留在门外。
书斋内窗帘垂落,刻意的遮住日光。柳严霜并未发现任何异状,接了我的命令,便去打点车马,协助苏府运送家当上船。
时当正午,苏府上下匆匆吃了午饭,收拾行装正忙得人仰马翻。
让郑忠闭了门,书斋的小院很安静。我盘膝而坐,吐纳运息。此去长乐山行船至少要小半日。连芳等宫中内监侍从自然要簇拥而行,体力太不支的话,难免露了破绽。既然承诺,还是善始善终的好。
又是苦笑。何时我会说什么承诺?何时我又要对谁善始善终?
唉,为何碰到苏允的事,我便不像我。
衣服上有皂角的香味,朴素而熟悉,他怀抱的味道。不知怎的,心又乱了,眼前都是他苍白的脸,还有那鲜红如血的掌痕。
心微微的痛,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
放不下这个人,即便怨入骨,恨入心,赌咒发誓要把他忘掉,也还是放不下。
“吃点儿东西吧?”
郑忠早已送来了饭食,见我张目便将托盘递近前来。
我摇头。哪里吃得下?
“那……至少把药喝了?一路上风大颠簸,这药最起码可舒缓伤口的痛楚。”
还是摇头,我站起身。
郑忠跟着站起来,神色担忧。
“再休息会儿吧。”他并非多言的人,如今却也变得聒噪,“如果你觉身子不适,也不急着动身。”他顿了顿,“这是大少爷的原话。”
如果是之前,我一定会因为这只言半语而欢喜好一阵。现在,却只觉得更凄凉。可怜我吗?真是要多谢他的善意和仁慈了。
“苏敏在哪里?是不是还闹着不肯上路?”
听见我这样问,郑忠很明显怔了一下,迟疑着点了点头。
“带我去见她。”
郑忠更是惊疑,怔怔望着我并不动。
“怎么?担心我会对你的二小姐不利?”
郑忠立刻摇头,“不,你一定不会的。”
听见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倒叫我有些惊讶了。
“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做出伤害大少爷的事的。”郑忠这样说道。
又是怔了怔,我苦笑。瞧,连你都知道呢,偏他还要怀疑我会报复。
“走吧。”我叹息道。
36.亓珃-启程
劝服苏敏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其实,只要说出真相即可。苏敏并非一个不明事理的懵懂少女。正相反,她继承了苏家人的理性与睿智,比一般的深闺千金要聪慧识体得多。
我不知道为什么苏允不向她解释清楚,也许有些事,他本人是说不清楚的吧。
从苏敏的小阁楼出来,我嘱咐郑忠道:“不要告诉苏允这件事。”
免得他又觉得是欠了我的债。我要的他也给不了,还来还去只是徒然令他痛苦罢了。
老仆人动了动唇,最后还是默然的应了。
干嘛对他那么好?有时候也会问这个愚蠢的问题,其实答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干嘛对他这么好,明明,他就是这世上伤我最深的那个人。
回到书斋坐下不久,柳严霜便来复命。
“一切就绪,只等君上下令启程。”
我点头:“很好。”
“连芳公公在府外求见多时,让末将请示君上,是否准许他们进来伺候。”
我想了下,“也好,让苏府的人动身吧。传连芳。”
虽是轻装简从,跟着连芳和柳严霜出宫来伺候的仪仗依旧很浩大冗杂。苏府门前的巷道太小,御辇停在了街口。整条道已肃清,午后本来熙熙攘攘的市井此时不闻人语,当我扶着连芳的手缓步而行时,随侍的宫人与侍卫乌压压跪倒一片。
“君上万安!”众人叩首。
我回过头去。苏府的人也已纷纷坐上府门前的几辆青幔小车。最后出来的是苏敏和她的小丫鬟。苏允指挥着郑忠与管家忙着装运行李,见妹妹安安静静的走出来竟是有些讶异的。他看着妹妹,已忘了讲到一半的话,但却没有动。
苏敏低着头走到哥哥面前。离得太远,我听不见他们的对话。苏敏似乎又哭了,苏允抚摸她的头在安慰,而后她扑进哥哥的怀中,不知说着怎样悔恨道歉的话。
放下心里最后一块石头,我挥手:“启程吧。”
连芳忙答一声“是”,垂下了御辇的帘幔。车窗外柳严霜的声音高声呼喝:“起驾!”
亓都的渡头离苏府所在的东岫坊并不算太近。一路向西,几乎要穿越整个都城。秋高气爽,数日连绵细雨之后,今天有难得的艳阳。窗外,繁华市井,富庶都会,应是赏心悦目的如画景致。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再看一眼这座生我养我的城市,但不想动,不想看,只是默然枯坐。
轿子停下后,连芳在帘外道:“君上,可以登舟了。”
我扶着他的手走出轿子。阳光太刺目了,不由抬手遮住眼。
“苏府的人都跟上来了吗?”
“回君上的话,苏府的轿子比御辇轻便些,所以反而先到了。柳将军已让他们先上了后面的一艘船。”
我点头,如此甚好。登舟下了船舱,令连芳关了舱门。
“启航吧。”
连芳愣下了。
“不等苏大人过来吗?”
“不用了。”我摇头,“你也去吧。”
先王早年甚喜出游玩乐,尤爱砚水风景迤逦,所以在两岸都建了许多亭台楼阁,与四周花木人家辉映成趣。舟行水上,每隔十数丈便可见一座造型独特的桥梁,有的别致小巧,有的古朴典雅,有的富丽华美……色色不一,巧夺天工,极尽奢豪之能事。
时值深秋,倚窗而坐,我眼前所见当然及不上父王率众踏春时景致的万一。那样铺张奢靡的出游也只是在宫里老人的口中或有所闻,他们说,最后一次摆驾溯江时,白玉延落水遇溺,至此后,父王就再没有出过宫。
我会怀疑,其实那场并非意外,白公用了性命为赌注,死谏父王回头。还曾暗地里笑过父王,为了一个宠人放弃肉林酒池的逍遥快活,每日早起贪黑做出个有为国君的模样,都是为了让那个人安心。一度垂危后,白公的身体逐年恢复了。亓国复兴的大业也一年年的有了眉目。父王走时不准白公陪他,白公跪拜灵柩时也不曾流泪,却在一夜间苍白了长发,这几年日渐衰老。
总是很羡慕他们,连生离死别也能如此默契安然。
模糊了眼睛,其实并不想流泪。但是心又酸又涩,无法排遣的委屈。
是我太贪心吧?其实本来,只求一个拥抱,一个吻,就够了。什么时候,变得有奢望?如此的不满足?
趴在窗棂上,泪水湿掉整个臂膀,轻轻的咳嗽,甜腥带血。船行驶得并不太快,也不算颠簸,但伤口太深,痛楚已渐渐的明显到锐利。
向御舟的后面遥望,三艘普通的航船随后而行。已吩咐了柳严霜,撤走了船上的侍卫,只留两个船工,一切听命与苏府的人。
到了长乐山,便是分离。但其实,何曾欢聚?收回目光,脸窝进掌心。
是想再看他一眼吗?
可惜即便是永别,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
37.亓珃-谁要你偿命
到了长乐山,便是分离。但其实,何曾欢聚?收回目光,脸窝进掌心。
是想再看他一眼吗?
可惜即便是永别,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
舱外有人叩门。
“君上,苏大人求见。”
一时没有听清。
连芳等了一会儿,不见里面回应,不得不提高了声音重复道:“君上,苏大人来了,想面见君上。”
泪水簌簌而落,我知道他为何而来。
“不见。”
声音哽咽在喉咙里,我嗽了一声,冷冷回应:“不见。让他走。”
过一刻,连芳的声音响在舱外,尴尬而小心。
“君上,苏大人说,如果您不肯见,他就一直跪在门外等着。”
冲口就要说,“那就让他跪!”,突然想起他腿上有伤,呆了一呆,还是忍不下心肠。
叹,无奈。
“叫他进来吧。”
门轴转动,有人进来。
脸上泪痕犹在,大概眼睛也是红肿的。
我转过身面向江上风景。
跪地的声音,应是苏允在郑重行礼:“叩见君上。”
“什么事?”我的口气不耐,这是一句明知故问。
门外站着连芳和其他宫人侍卫,苏允踌躇了一会儿,方道:“微臣是来谢过君上。”
果然还是为了苏敏事。郑忠应是不会说的,不过以苏允的聪明,猜得到来龙去脉也不是意料外事。
我淡淡道:“你的妹妹缺少管教,寡人不过是骂了她一顿罢了。”
苏允的声音自低处传来,他似在叩首下拜。
“谢谢你帮我解释。”音量不高,他措辞刻意的小心,但语气中的谢意真诚恳切。
如果以此要挟你再吻我一次,是不是也会肯呢?心里苦笑一声,此时此刻,心灰意冷,早已不再是先前心境。
“说完了?”我向后挥手,“你可以走了。”
难得冷淡的语气大概令他意外了。隔了很久,身后没有声响。
莫名其妙的泪又落下来。手掌盖住脸庞,我忍不住身子轻颤。
走吧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真的真的不想再见到你。
默然良久。
“听郑忠说,”他终于又开口,“你喝不惯汤药。这一瓶药丸是萃取汤药精华而制成,虽然效果不能完全一致,但也可止痛和辅助归元丹的药效。”
柔和的声音响在近侧,一只手伸过来,掌心向上,托着一粒黑色滚圆的小药丸。
与其说意外,不如说震惊。早已知苏府善制药,但要将汤汁浓缩成这样一瓶药丸也非日夜间可完成之功。那摊开的掌心里,小小药丸散发着浓郁的药香,显然是新鲜酿制,难道他……
我偏转脸,不再去看那药丸。
是你叫我绝望,此刻为何又来招惹?不过又是知恩图报的君子行径罢了,却如何又要扰乱我的心神!
“我不需要,你走吧。”
将身挪向前,不想听他说话,不想看到他的手,桌角抵着胸口,那里已痛得发麻。
身后又是沉默,但我知道他还伸着手。
又过了一刻,因疼痛而轻颤的肩头被人按住,他的另一只手伸到我的唇边。
“试一下?这种丸药不会太苦的。”竟是这般近似哄孩童的口吻,“不吃药的话伤口会一直很疼。”
一瞬,心防决堤。
明知道又是个陷阱,明知道还是个误会,但情不自禁,无法抑制的闭着眼跳下去。
一把握住他的手,我转身扑进他怀里,双手紧紧抱住他的人。
“你这个笨蛋!知不知道我好不容易才狠得下心放你走。你怎么还来自投罗网!”
泪水打湿他肩头的衣衫,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哭得如此伤心。舱门被识趣的关上了,苏允僵着身,一动不动的任由我捶打。
“我从没打算走。”他的声音为何听起来如此温柔,我拥着他,几乎又要以为是在梦里。
“弑君犯上,我理应偿命。”
才不会是在梦里。梦里的苏允才不会说这样煞风景的话。
“谁要你偿命?”
我哭,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他怀里泪流不止。
苏允,你这个傻瓜跟木头,谁要你偿命!
——篇三·寻望·完——
篇四:去留
38.不可说
是傍晚时分。
残阳晚霞辉映下的砚水江是亓都最美的景致。柳严霜是个粗人,没念过几句书,更不懂什么叫做诗情画意,但仍旧被眼前所见的凄美如诉的绝美画面给迷住了。
王的御舟方方下锚泊定,他与手下的御林军侍卫们却仍旧列队船舷不得上岸。这是总管太监连芳的郑重告诫。其实即便连芳不说,柳严霜他们也知道,长乐山的码头普通人是不得踏足半步的。
那是个朝野上下早已公开的秘密。
长乐山,
丹枫道,
道入白云,
云深处有美人笑。
若是普通的离苑别宫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历朝历代的君王哪一个不坐拥佳丽、广建离宫?但长乐山上的这座离宫却相当特别。只因宫里所住的美人儿并非一般后宫佳丽,而是一群绝色的男子。
不错,这整个长乐山上建了一座美男子后宫。国主为所欲为的行径可谓骇人惊闻!
自先王薨逝,数子夺嫡,年仅十二岁的国主最终胜出登基。这个结果曾让不少人意外惊诧。国主上位伊始,内乱频仍,他皆用相当血腥的手段镇压屠戮。小小年纪,双手染血,也曾让朝廷内外震恐惊惶不已。甚至有朝中元老哀叹,暴君临朝,国将不国。
但时至今日,五个春秋在国主手下安然度过。如今的亓国得到云帝的庇佑襄助,再也不用担心被强大的逻国觊觎侵伐。这般安泰舒心的日子,是先王一朝时都不曾有过的。
五年之后,再没有人怀疑少年君王的治国之能,即便他养宠为乐,独断专行,朝中上下反对的声音却是一日比一日的少了。
对于柳严霜自己来说,国主的识人之明更是令他感佩感激。在御林军中苦熬多年,本不想有什么出头之日,却不曾想自己引以为傲的决断和才干也能被国主赏识重用。这等知遇之恩,当真应以死相报。
收回了落于天边灿烂晚霞的失神的目光,柳严霜突然发现自己似乎犯了一个错误。那三艘本来紧跟着御舟的航船,此时竟已不见了踪影。向来路查看,航道早已因国主出行而被戒严,江面上除了艳红下的粼粼水波,并不见一片帆影。
去了哪里呢?柳严霜皱眉思索。他记忆力极佳,很清楚的记起长乐山东麓确实还有条小航道,可以直通封水。过了封水就是浦国,难道苏府的人是想出境吗?
接到国主让侍卫撤离航船的命令的时候,他已在奇怪了。而现在,则是更加疑惑。苏府的人为什么要去浦国呢?苏允大人不是还在御舟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