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觞 中——苏亓
苏亓  发于:2015年04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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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身子无碍。”

“那为何呕吐?”

冯乙擦了擦满额汗珠,喘了口气道:“敢问君上,今日在疗治之前是否曾引用与往日不同的茶水,此茶中似有与净血相冲之物,因此导致呕吐。不过,既然吐出来已然无碍了。”

原来如此。

亓珃微微颔首,是那云丝茶的缘故。

连芳如释重负的大大松了一口气,帘后屏息静听的人亦发出轻微的呼气之声,紧接着是一声惊呼:“苏大人!”

声音传自暖阁,乃是廊下听候差事的小内官所发。

亓珃心中一跳,不由坐直了身,却听苏允更显低哑的声音响起:“我没事。”

“可是……”小内官的声音惊惶不定。

亓珃脸色微沉,向冯乙道:“你过去看一下。”

冯乙赶忙起身,连芳打起那道帘子让他过去。

冯乙尚不知原来这寝殿与暖阁只是一帘之隔,未来得及惊讶却见连芳已将帘子放下,一掀一放,不过转瞬间事,快得让人来不及看清任何东西。

苏允现挂着太医院一品医官的虚名,冯乙却只闻其名,并未见过真人,此刻一见,很吃了一惊。

这个已在传闻中久仰大名的男子,体格清健,眉目俊朗,本是世间难得的好面貌,但此时却是一脸苍白如雪,唇边一抹嫣红被他草草用袖子抹去,只是胸前衣襟上还残留大片暗色,想是方才狠呕出几口血出来。

没等冯乙开口,苏允向他拱手一礼,道:“不劳太医看诊,苏允无碍,只是方才收功急了些,气血逆流,吐了几口血也就好了。”

冯乙看他脸色颇差,犹豫道:“还是让下官为苏大人把把脉吧?”

“不用了。”苏允推辞道,“我真的无碍。还请太医再仔细瞧过君上,吐出茶水后,是否能再行疗治?”

冯乙道:“苏大人请放心,只要日后不再在行功之前饮用那茶水,之后应都无大碍。”

苏允点头:“如此便好。”

142.甚好

冯乙重回到寝殿,因未能帮苏允看诊,颇有些不安,回奏道:“君上……”

“知道了。”亓珃只轻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连芳送冯乙出去,回头来远远望见亓珃脸色,心中有数,便把殿门阖上,亦遣走暖阁中闲人,向苏允道:“苏大人若完事了,自行出阁便可,奴才们都在廊下候着。”

苏允点头,看他把阁门小心合起,便走回去隔帘重在矮塌上坐好,等亓珃过来。

等了许久,却不见帘后人的动静。

踌躇片刻,这样静等终究不妥,方要询问,却听帘后少年淡淡声音响起。

“苏允,你也走吧,今日就到这里。”

苏允愣了一下。

这是近一个月来,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自那夜之后,再一次听他唤自己的名字。

心中蓦的一痛,过了片刻,方能开口。

“君上,此活血推宫之术需连续数月不可停,否则前功尽弃。今日尚未完功,若仍可支持,还是坚持一下为好。”

许久,帘内再无人声。

“君上,”苏允知他之意,不由有些发急,“休克之症十分凶险,此时虽无异状,若停了输功,倘或一时复发,后果难以预料。”

亓珃仍不说话。

“君上……”苏允喉头哽了一下,半晌,方接道,“微臣……我真的没事,方才些许内伤不碍事的。”

话已至此,苏允不知还能如何相劝。

如果……如果可以看到那张面容,也许他能知道什么样的表情或者言语能够打动他回心转意。但是现在……

又过了良久。

“苏允。”

轻声一唤,隔帘而来。苏允心中一颤。

“臣在。”

那淼若烟云的声音似顿了一顿。

“你进来。”

半晌,“臣……遵旨。”

厚沉帘幔被一只手轻轻拨开,他走进去,微垂首,向前几步,跪倒,行礼。

“苏允见驾。”

亓珃看着他的发顶,“把头抬起来。”

苏允顿了一顿,慢慢抬起面孔。

四目相交,相视,一刻。

恍若隔世。

亓珃唇角微屈,淡漠一笑,微转眸光向床前矮塌示意,“坐过来。”

苏允仍在愣着,忽而低了头,没有动。

亓珃转开目光,不再看他,淡淡语声道:“寡人听闻,你师傅天白老人的推宫之术本应自灵墟直接注入为佳。其效果比五指输功要快数倍,不知是否属实?”

“是。”

苏允深深吸气,不知是否因那语声安详宁谧,令他一颗燥乱纷杂的心也慢慢平复。

“君上所言属实,我门真元多蓄与任脉前五穴中,而若输功运气,以在灵墟注入为上。”

“既如此,”亓珃伸手指于床畔矮凳之上,“你坐在这里,直接为寡人在灵墟推宫便可。”

苏允仍是顿了一下,方道:“是。”

起身慢慢走去,在那凳子上坐了。向床前看了一眼,亓珃也正看他。目光沉静,略带凉意。

苏允垂眸:“请君上宽衣。”

亓珃慢慢将身上薄衫褪到肩外,苏允向那雪肤看了一眼便侧了脸去,一臂伸出,抵在左胸前的灵墟穴上。

“请君上坐好,微臣……输功了。”

亓珃微微“嗯”了一声,仰身靠主床栏,长发披落,脸斜向里转过。

苏允双眼早已阖上,却仍在肌肤相触的一瞬眼前蓦的闪过无数画面。

那一夜,雪肤,柔眼,红唇,纤细腰肢,紧致热穴……

这一刻,他知道自己想起这些荒唐得可笑。但心跳急速加快着,并非理智可以控制。

调息许久,终于安定。

少年没有说话,等着他,并不着急。

苏允想起那日白玉延的话语。

“从此后,他与你,只是君臣,再无私情。”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一句话,这多日来想起,令人心安。

多少恨意,多少愧疚,多少温存,多少怨怼……这句话后,便什么,都烟消云散了。

他想见他,每一日隔帘相握,都有掀开那阻隔视线的帘幔的冲动。

他想见他,想看一看他的脸,而已。

没有理由,也没有原因,只是,想,罢了。

但他既不愿意,便也忍住了。

现如今,终于相见。

相见后,亦是君臣。

未料会如此平静,虽然也有一刻心跳如狂。

但终于,一切寂灭。

只是君臣。

他不再恨他。

他也不再爱他。

只是君臣。

如此,而已。

甚好。

甚好。

——篇七·君臣·完——

篇八:亲疏

143.夜奏(上)

东岭复源城城破沦陷的消息在午夜传来。

在府邸中熟睡的韩丹林被一阵急切的敲门声惊醒,得知消息后便是一头一身冷汗,差一点连靴子也顾不得着上就要奔入宫去。

待他坐着被抬得飞也似的轿子来到值夜的朝房,枢密使李非凡,兵部尚书骆均薪,侍郎元嘉,内阁大学士阎黎,方文远,屠临等军机重臣都已经到了。

他人刚跨入院中,后面拄着拐杖气喘呼呼紧接着落轿的正是左宰辅谢丰。

“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李非凡。

“形势……不太好。”

李非凡语声艰涩,顿了顿,吸了口气道:“没料到,逻军来得如此之快!”

人人听得此语,都知局势发展大出所料,不由相顾失色。

入冬日久,夜风如刀,所有人却都是汗出如浆。

韩丹林几乎声音都是打着抖的,“消息必已传入内廷了吧?这个时候……无论如何,我们也得求见君上!”

“不错。”阎黎道,“我已让内侍进入通传了,现在只等君上旨意。”

李非凡十分着急,忙问:“等了多久了?”

“这……”阎黎颇踌躇,“也……有些时候了。”

一语刚毕,便听门外有个小黄门高声道:“诸位大人,君上有旨,请诸位入宫议事。”

本以为会是在御书房商议战情,却未料是被直接领入内廷寝殿。

众人踏上玉阶时便见那两扇朱门大开,迎面的锦榻上斜卧着一人,他的身侧有一个男子侍立。

韩丹林走在最前,也是最先看到苏允,心里自是吃惊。

虽然深夜留寝的传言如今已是满城风雨,但毕竟,那止于听闻。

而如今,在这夤夜之中,会见军枢重臣之时,少年君主的身侧竟真的出现了传闻中独享专宠的男子身影,一眼瞥下,怎不叫人意外心惊!

难不成……两人刚刚情事未毕?只等这边商量完紧急军务还要继续?

韩丹林的脑中一片混乱,该与不该的,那些念头就这么涌了进来,控制不住,欲止无能。

后面诸人来到殿中亦见异状,心里都是一突,向上望了一眼急忙齐齐跪倒行礼。

“臣等拜见君上!”

这跪在地上的人都在官场沉浮多载,亦伴君有年,熟悉座上少年国主的脾气。

只方才这么一瞥,便晓得国主面色不豫,脸带冷容。众人不由都在揣测,莫不是他们在春宵之刻贸然请见,败了君上兴致,因而龙颜不悦?

“起来。”

亓珃的声音果然也是冷冷的,却比往日轻弱很多,似有不胜夜寒之感,连那面容也比往日更显雪色苍白。

韩丹林起身,擦了擦额上冷汗,向前一步躬身道:“君上,东岭的军报……”

“知道了。”

亓珃颇有不耐的挥手,这三个字许是说得急了,惹来一阵轻咳。

众人只见立于榻侧的男子似是犹豫了一下,方才转身向一旁几案上斟了杯茶水,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他躬着身十分恭谨的模样,眼低垂并未去看座上卧躺的少年,但那神情间分明写满担忧之色。

亓珃接过茶水,微微抿了一口,又过了少顷,方慢慢坐直身子。他看了那男子一眼,也似犹豫了一下,方用手示意窗下书案:“去把那边的地图拿过来。”

苏允道声:“是。”

转身取图,来到榻前时,早有连芳带了两个小内侍进来在殿中摆下桌案。苏允将那张绘得十分精细的东岭地图在案上铺好。一个内侍过来将灯烛点上。

亓珃倾了倾身,向下扫了一眼道:“李将军,你带兵多年,对东岭地形应是颇为熟悉的?”

“是。”李非凡跨出一步,躬身道,“末将曾与逻军在复源城外十里的圜丘交战。”

亓珃顺着他的话在地图上的一处点了一下,问:“寡人若没有记错,那一战我军阻挡逻忻大军十万与虎峡口外,凭的应是天险。”

“是。”

李非凡深深颔首,面上微有惊异之色。这少年国主接位以来,凭借云帝庇护,从未见兵戎再起,却未料到他对过往战事亦如此熟悉。

亓珃的目光落在亓,逻两国的边界之上。

那里,一座连绵山峰有如一座天然屏障,在过去数年间,保得国土在临近强国的铁骑之下安若完卵。

“昨日,”亓珃缓缓开口,长眉罕有深蹙,“逻兵尚在东岭之东二十里外驻营扎寨,而今日此时,却已能突破天险攻破我复源城。李将军,复源城城防就如此不堪一击么?”

144.夜奏(中)

“昨日,”亓珃缓缓开口,长眉罕有深蹙,“逻兵尚在东岭之东二十里外驻营扎寨,而今日此时,却已能突破天险攻破我复源城。李将军,复源城城防就如此不堪一击么?”

李非凡听闻此语,立刻双膝跪倒于地。

其余众人亦为他捏一把冷汗。

君上的口气虽不严厉,但城破失职之罪,罪可灭九族,非同儿戏。

且此刻情形,国家危亡之际,出此大错,更是罪加一等,便是凌迟枭首也未必弥补得了陷国于危的罪责!

李非凡顿首于地道:“君上,末将万死!东岭地势险要,而我复源城更是城固如铁,末将……末将……”

他已憋红了脸,目中莹然有光,铁打似的强硬背脊不住轻颤,竟是说不下去了。

“你不知道为何会在一夜之间被人攻破?”

亓珃轻笑一声,替他说了下去。

他那一声笑凉则凉矣,却不知怎的让众人心中都是一松。

似这幽深冬夜里的一点星光,明明灭灭的虽还把握不住,但至少有了些许方向,不至于那样彷徨失措。

亓珃手指着图中一处,扫视众人一眼,道:“你们过来看。”

韩丹林等忙躬身向前围在案几畔,李非凡亦跪行几步凑到近前。

众人只见一只玉色手指在东岭两侧沿着一道青色直线划了一下。

“看见没有,这是一条峰底暗河,倘若有人通过这条河道潜入我复源城中,自内打开城门,任是你再险峻的山隘,再坚固的城防也可在一夜攻破。”

“这……”

所有人听此语都倒吸一口冷气。

李非凡更是脸如死灰,呆了半晌,忽而大声道:“君上,这不可能!即便有暗河,但东岭地底瘴气满布,人畜无法通行,逻军根本不能由此潜入!”

“是啊。”

亓珃向后一仰身子,显出些许疲惫之色,“寡人也是如此想,因此未作任何部署提防。却不料逻忻这莽夫竟真的做出这等疯狂之事!”

微微提高的声音带出一声轻咳,亓珃伸手抚胸,皱了眉接道:“他既已突破天险,接下来当然是大军西进,料来三日之内会奔袭至我映日城。”

映日城!

众人都吓一跳,目光不约而同一齐落于地图上某一点。

不太熟悉地形的人还道是自己记错了,可是,明明白白的,映日城正是在国都三百里外,乃是扼守国之根本的咽喉之地!

三日之内奔袭至映日城!

三日之内!

虽然惊恐,但无人质疑国主的这个推断。

逻军进军之速世人皆知,逻王嗜杀孔武之名天下皆晓。

先王登基之初,逻亓两国虽同为云帝诸侯属国,但碍于逻王氵壬威,亓早已沦为他之附庸,常年纳贡朝觐,国都亦有逻军驻扎看守。

几代亓王安于现状,不顾百姓死活,强征暴敛以博逻王欢心。

直至先王一朝。

在白玉延的苦心劝谏之下,先王励精图治,富国强兵。更在隐忍十年之后,一举赶走进驻国都的逻国军队,将国境重归所有。但也因此拉开了长达三年之久的两国大战。

此战先王御驾亲征,与逻王交战于东岭,曾一度拒敌与圜丘山脉之外,但终抵挡不了逻国铁骑。

十年苦心孤诣,数十万亓国精兵强将,仍旧落得个节节败退,失地丢城的下场。

此段往事不过数年之遥,众人历历在目,实在是心有余悸。

逻军之强悍勇猛,历代逻王为人之嗜杀暴虐,即便未随军出征而远在国都的韩丹林,谢丰,阎黎,方文远等人亦从不断传来的战报中知之甚详。

此刻一听逻军不日竟能直打到国都城下,怎不令所有人心惊失色!

亓珃却似并未留意围在地图边没了人色的众人,轻嗽一声,手自胸前移开,一只纤长玉指轻轻点着桌案,另一手托腮,面色微有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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