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的情景和我预想得差不多,就连对话的内容也是。我没有告诉他洛丽安的“秘密”,而是在他心里埋下了引信,随着事情的发展总有一天它会自己引爆。忌惮于此,提雅提斯也不会现在就杀了我。
正在我以为这次谈话要结束的时候,后背上的轻微力度忽然换了方向。接着我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感到肩膀处一阵冰凉,手臂一下子变得沉重,我感觉到匕首拔出以后温热的液体流出了伤口,衣服湿乎乎地贴在身上。我有点搞不懂提雅提斯这个人了。那一下他刺得很用力,也拔得很粗暴,似乎是要故意加大匕首在我身上留下的痛苦。但是他却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我所付出的代价仅仅是一只手臂动不了而已。我记得他最开始瞄准的部位还是心脏。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不过既然我暂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那么我可以暂时先不去分析。
离开了提雅提斯那里,回到营地时一切都已经恢复正常了。火已经被扑灭,几个中级军官们已经开始安排被毁了帐篷的士兵们临时的住处。加拉哈德带在这儿也不再起什么实质作用,看见我,他就朝我走了过来。
血水从伤口里流出来,被大雨一冲刷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了了。看见他一脸的惊愕,我有点无可奈何地抬了抬嘴角。那几个中级军官过来跟他汇报成果,他敷衍了两句就拉着我离开,避免给士兵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回临时指挥部的路上我并不轻松,一只手动不了的后果是在马背上保持平衡会比平常要困难。好不容易回到了那栋建筑,已经到了快半夜了。
加拉哈德跟在我后面进了二层小楼,我没有阻止。回到房间,我把同样湿透了的斗篷脱下,它变得很难看,左肩的部位开了个大口子不说,还沾染了许多血迹。“恐怕还需要你来帮忙包扎一下伤口了,加拉哈德。”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有点不合适,不过一个人用右手包扎左肩上的伤口还是不太容易。
他点了点头,按照我的指示从抽屉里找到了绷带和棉布,我解开湿淋淋的衣服坐在一张椅子上,他从背后给我包扎伤口。“你脑子坏掉了吗。”身后突然传出没头没尾的一句,凭感觉他似乎是在帮我清理伤口周围的血迹。
“你可以杀了他啊,现在你已经不再需要他在王宫里当你的内线了吧。”加拉哈德的情绪似乎不怎么好,缠绷带的时候故意加大了一下力气,引得我嘴角抽了两下。包扎进行得很迅速,结束了以后他从衣柜里找出几件干衣服扔到我面前,我谢过了以后开始一点点脱下湿的衣服。正在我系上新换的衣服的扣子时,加拉哈德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而且,刚才你也随身带着匕首。”我回头一看,他手中转着一把短刀,看样子是从我刚才换下的上衣袖口夹层里找到的。我不禁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别这样,加拉哈德,”我拿过那把匕首,放到一边,“他当然该死,但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这个时候死。如果现在他死了,即使我们胜利,洛丽安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反倒更麻烦;倒不如彼此都留点退路,绝望的日子在后面。”
加拉哈德盯着我看了一阵,才缓缓地开口:“为什么你会这么在意摧毁他们的联盟呢?”我手上顿了一下,不过很快就继续动作,他似乎没注意到,接着说,“现在你应该关心的是战争本身吧,如果你胜利了,他们的联盟有的是时间摧毁。”
停顿了一下,他的眼神忽然变了,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你认为分裂洛丽安和提雅提斯比赢得战争更重要?还是说……你确定自己要输了?”我一下子对上他的目光,忽然觉得我竟然看不透那双烟黑色眼睛里的神采,反而有一种他的话洞穿到了我心里的感觉。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反驳合适。
“你管得太多了,加拉哈德。”我硬下语气,“回去休息吧。”这相当于是下了逐客令。加拉哈德很明白,又一次顺从了我的意思,离开了房间。只是即使他走了,我也知道这只不过是我逃避了质问而已。我的确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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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个月中,侵略军的气焰日益高涨,几乎胜利指日可待。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戏剧性而毁灭性的转变出现了。侵略军的补给线被切断了。用的几乎是作弊的手段,风暴不停地在海岸线几百海里的地方肆虐,船只无法通过。侵略军的补给大部分都来自海上,这样一来,相当于有了一道天然的防线而且绝对不会出现疏漏。
糟糕到极点的状况。侵略军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支持了三个多月,最终投降了。
我原本以为真的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会疯掉,因为十九年的努力全部清零了。然而出乎意料地我没有。在9月伊斯诺宣布开城投降的时候,我竟然没有任何不寻常的感觉。故作姿态地说矫情的话为自己的作为强行染上一丝悲壮色彩,或者在最后关头突然悔改,许多小说和戏剧都是这样写的;然而事实上,当我作为戏剧的主角的时候,我竟然只有麻木。为了这个最终的目的,亚丽珊德拉死了,许多王党和后党的大臣死了,许多将军在十三年前的战争中死了,结果到了最后我也要为它死去。我却没有任何的感觉。很可怕,也很可悲。
伊里亚希和叶奈慕洛德进入伊斯诺以后,按照惯例与战败方的将领谈判。这是我第三次见到这两个人,说来也挺有意思,伊里亚希正是克列缇娜的儿子,当年我没能杀死的孩子。他有和他母亲几乎一模一样的湖蓝色眼睛,看着那样的眼睛让我有些奇异的恍惚感。而叶奈的身份似乎更让我不知道如何说起。他和亚丽珊德拉来自同一个家族,东南沿海的鸢尾公爵。叶奈继承了父亲的爵位,是这一代的鸢尾公爵,按照辈分来说,当年被我间接害死的女人还是他的姑姑。
一报还一报么。
18、日归(五)
谈判的时候,我还是提出了要无罪释放每一个士兵的条件。尽管我不确定能实行。
相应地,我们也领到了我们的惩罚。我、加拉哈德,以及另外十个高级军官,作为战犯押送回塞浦路斯,接受审判和最终制裁。
回到王城后,我们被关进了几间牢房,开始了并不漫长的囚徒生涯。审判要一轮一轮进行,因此审判和审判之间还是有一些空隙的。这些空隙的时间里我们无法做任何事,也就变成了无所事事。之前的战争中我们是主导者,是最忙的一群人;而现在突然闲下来,立刻就感觉到无以伦比的空虚感。
就在这样庞大的空虚感中,我忽然做了一个决定。这也许是我一辈子做过的最好的决定。
“加拉哈德,”监狱里的狱卒并不十分忠于职守,我小声对加拉哈德说话他根本没注意到,“审判的最终结果大概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我肯定是死刑,区别只在于方式;你们可能会幸运一些,能得到流放的惩罚。”我尽量用平缓的语调说着这些话,避免什么敏感字眼戳中了狱卒的听觉神经。
加拉哈德刚才靠在监狱的石墙上,没看我,听完我说这句话才转过头。我知道他在等我继续说,又一次确认了狱卒仍然没有注意这里,便继续开口道:“流放会把你们关在一艘船里扔到大海中的某个无人小岛上,实际也等于间接判了死刑。但区别在于中间的一段航行,如果你们配合的够好,也不是不能逃出生天。”
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驱使我做了这样的决定,帮助加拉哈德逃脱。我可以肯定我不是遭受失败后太过沮丧导致精神失常,也可以肯定我不是一个无私奉献的好人,但是在这种时候,我尽最大可能帮了加拉哈德。鬼使神差吧。
“航行的路程不会太短,你们会被一个连一个绑在一起、蒙上眼睛关在底舱里,但是不会有人看守你们,因为船员们都认为底舱足够安全了。利用这一漏洞,想尽一切办法在身上藏一件能解放双手的工具。”
更有甚者,说着说着,我甚至觉得加拉哈德能够逃脱被流放的命运与我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事实上,就算他真的逃脱了,我也一定早已被处死。可我竟然为此感到高兴,清晰地,连我自己都没有隐瞒。
“之后我想杀出底舱对于你们来说并不成问题,整艘船上不会配备太强的火力,你们完全可以打败船员们。接管船只以后开到有人的地方,上岸后再慢慢来。虽然我不能保证你们都能活得好好的,至少都能活下来。”
我很平静地一口气说完,加拉哈德自始至终都没有要插话的意思,直到我说完他也没有什么反应。但是我看到了他的眼睛。我不知道在他眼里,此时的我是什么样子。也许他会觉得这样的我太陌生了,的确,从他见到我开始我就一直是一个野心家,一直是他作为我的左右手帮我完成我的野心,现在我却在做着疑似帮他的事情了,听起来都会有些不可思议吧。我牵了牵嘴角,不想多解释什么。相信也罢,不相信也罢,都是可以理解的行为。
判决过了几天就下来了。跟我猜的差不多,我无疑是作为叛军头领被判了死刑,所幸死状还不会很凄惨;加拉哈德则跟我预言的一样,被判了流放。我的死刑在10月10日执行,而他将被提早一天和其他人一起流放。这样正好,免得这些人看到我的死状。加拉哈德知道了这件事以后也没做任何反应,这十几天下来我都快习惯了他的一言不发。
等待行刑的最后几天无疑是不好过的。不过想到加拉哈德他们会给那些负责押送的船员一个惊喜,我的心情又能稍微好些。在这样的不断自我调节中,10月9日还是到了。那十一个犯人被狱卒提走,牢房里一下只剩了包括我在内的几个死刑犯,空荡了不少。
第二天就有人也来把我提走了。十多天的百无聊赖终于熬到了头,我在以往曾经不止一次想过我的人生结尾会是怎么样的,没想到会这么平淡。几个狱卒押送着我到一间屋子里,屋子里摆设很简单,灰墙灰地面,很高的地方开了一扇小窗户,屋子里摆着一张薄木桌子,桌上放着一碗透明的液体。看来这就是那碗毒酒了。
两名狱卒一左一右按着我的肩膀强迫我跪下,另外两名看守在房间门口以防万一。屋子里的一名巫师为死刑犯进行照例的祷告,我没怎么用心听,估算了一下时间,加拉哈德他们如果进展顺利,现在已经能接管那条船了。
巫师的祷告接近结尾。我到这会儿才用心听了几句,等着他说“安息”,我好有个心理准备。
“愿神明以无上的公正,宽恕这个污浊的灵魂。安息——”
祷词结束。一个狱卒制住我,另一个将那碗毒酒端了过来。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门外有隐约的响动,门口的两名狱卒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们握紧了手中的长枪做好准备的架势。端着酒碗的狱卒抬头往门口看了一下,随即收回了目光,他把那碗酒靠近我的嘴边,一手抓住我的头发迫使我抬头喝下它。
却被打断了。一个人影冲到这间石室门前,穿着狱卒的衣服却显然不是狱卒那一伙的人,这人的脸被狱卒帽子投下的阴影挡住了一半,看不出是男是女;可以看出的是三下两下就将门口的一个看守打倒在地,另一个见势不妙连忙跑开去报信。来人倒也没去追,捡起受伤的狱卒丢在一旁的武器朝屋里的三个人袭来。我忽然感觉不太妙。
那个巫师很识时务地躲在了一边,流出了充分的空间给这个不速之客施展拳脚。刚才压制我的两个狱卒中的一个留下来继续制住我的行动,另一个前去迎敌。不料那个穿着狱卒衣服的不速之客并没和他打斗,用刚才捡起的长枪挑开了他的攻击直接向压制着我的那个人冲来。我身后那人条件反射地松了手上的劲,就这一刹那的功夫,那名不速之客迅速抓住了我的手几乎是把我拖出了石室。
一出了石室他就开始没命地跑,我迫于被他抓着,也只能跟着他跑。他似乎对地下的牢狱颇熟悉,丝毫没有犹豫的迹象。跑到一个拐角处的时候,身后的声音渐渐小了一些,他也终于慢下了脚步。我趁着这个机会用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掀掉了他的帽子。
前面的人身形一顿,停下了脚步。地下的光线不好,我看不太清楚整个的脸部轮廓,但是那种不太妙的感觉却再一次出现了。这个人出现的时候我就感觉有些蹊跷,现在微弱的光线似乎是给了我更多的证据。
楼道里又传来了狱卒们喊叫的声音。前边的人似乎意识到时间紧迫又开始跑动,不过这一次伴随着开口:“我们从暂停不用的排水道出去,能直接到王宫外面。”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注意脚下。”
虽然有预料,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我还是有些怔,不过随即调整了回来。我没做回答,任他抓着手沿着阴暗的楼道跑进。塞浦路斯王宫的排水系统我并不是十分了解,不过我倒也知道地下有众多的排水通道,而且不同时启用,往往一段时间内只启用其中的一部分,余下的都处在停用状态。监狱和排水道同在地下,如果遇到汛期或者特大暴雨的情况部分监狱也会被用作排水区,因此我想排水道和监狱中间隔着活动闸门一类的东西也并不是不可能。
果然是如此。我前边的人跑到某一处停了下来,凭仅能看到的东西和相当一部分猜测我想那里大概是闸门的位置。他在那块区域摸索了一阵,其间我甚至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大概是跑动和紧张的双重原因。扳开闸门似乎不太容易,我留心着身后的声音,似乎是没有声音,又像是有隐约的呐喊,我分不清是真实的声音还是我的幻听。终于,闸门被扳开,我们两人迅速跑进那条暂停使用的排水道,把闸门按原样掩好。其实如果有东西能从里边堵住最好不过,可惜没有,也来不及找,我们就这么带着隐患往下跑去。
排水道里的感觉着实说不上好,我尽量忽视脚下踩到的不明触感的东西和头顶上滴下的液体,继续快速跑进。相比较于监狱,排水道虽然也有岔路,不过显然要好得多。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整个过程中身后都没传来声音,意味着追我们的人还没有追进这条排水道。但我们却没因此减慢速度,这是真正的亡命之旅。
狭窄的空间里听得最清楚的就是两个人的呼吸声,也许还夹杂着几声比较剧烈的心跳。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总算看见了像是尽头一样的东西。因为完全处在地下,所以根本是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只能在这个像是门一样的东西上摸索。我的身上又没有利器,没法通过暴力打开它,拖得时间越久带来的不安感就会越强烈。塞浦路斯王宫建在一片小丘上,因此排水口不需要修到太远,只要修到低一些的地面上就可以了。所以我可以肯定,推开这扇门就可以看到天空。
正在我对着门摸索的时候身边的人推了我两下。由于漆黑一片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是很快我就看见了,因为一根火柴通过和粗糙石壁的摩擦点燃了一点火星,这点火星又点燃了一根细线。我的盟友拉着我退到远些的地方,然后用力把那个燃烧着的东西朝那扇门扔了过去。我正在想那会是什么,一声巨响就证实了我的猜测。
是炸药。炸药在狭小空间里爆炸产生的声音不是震耳欲聋可以形容的了的,朝我们的方向推进的力量让我们两人朝后摔去。不过比起这些,一件最令人高兴的事足够冲淡所有不满。它炸开了那扇门,尽管只有一个小口。我和我的盟友当即一前一后地爬出了那个小洞,迎接我们的是一片叶子已经掉了一半的树林。那个门底下有一条小溪流过,排水的时候一定是直接把污水都倒在这里了。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能停下来喘口气,然后正式地问候一下我的合作人。我靠在树根旁边坐下,看着那人正用此时尚还未遭蹂躏的溪水洗掉脸上的污秽。黑色的长发垂在胸前的衣服上形成两道鲜明的轮廓,想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穿除了黑色以外的衣服。烟黑色的眼睛也不像往常一般一片冷寂,我知道打破它的是极度紧张之后的突然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