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门边声——洗骨岭
洗骨岭  发于:2015年04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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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你要还当自己是郑家的儿子,就立刻收拾东西跟我回去。”

郑简看着郑大人的目光,慢慢露出一丝委屈混杂着坚决的神情:“爹,我……我必须去,我很快就回来收拾——”说罢头也不回地朝着耿少潜离开的方向跑去。

然而郑简刚走到内院的门前,就看见王瑜端着一盘子被拆下来的布带,原本灰白色的布条几乎全部已经变红。

郑简抿着嘴越过王瑜就要进去,却被对方一把拦住:“您最好不要这个时候过去,少将军……不会想见您的。”

“让开!”郑简看也没看王瑜一眼,压低的声音里却满是恼怒。

王瑜一直不明白这个“闵公主”为什么对自己充满了敌意,然而耿少潜之前却是没有任何拒见的命令,他无法执意要行阻拦,遂放下手臂让郑简走了过去,然后突然一个转身,悄悄跟随在了郑简身后,躲在了院门后面。

郑简走到耿少潜那屋子前,房门却是紧紧关着的,一个统领数万兵卒的国尉少将军,所住的也不过是那么狭小的一间屋子,一双老榆木的陈旧门板,轻轻叩了两下,门板就发出腐朽破败的空响声。

然而,门里的人却没有任何回应。

郑简又叩了两下,还是没有回应,但他知道那个人在里面。

“少将军……”郑简见对方不应答,索性靠着门板坐在了冰冷的石阶上。他紧紧贴着薄薄的门板,几乎能够感觉到那人在门后的呼吸声,想象着那人或许也靠着门,暗暗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就像那时他刚到北门关两人初见的那一刻,两人只是隔着一扇门板,却已经跨越了千万的距离,从京城大与到北门关城,从没有见面,却心有灵犀,只因为那个人,是他的少将军。

“少将军你知道吗,我在京城的时候有多想能见上你一面。”郑简后背贴在陈旧的门板上,身下是冰冷的岩石,独自一个人坐在无人院落里的寂寞却无法抹去他眼中温热的情绪,“不管是说书先生的故事还是北方的最新战报,我都迫不及待地想听到每一个关于你的消息,不管有些听起来多荒谬,我都想知道,因为这样我才能在心里描摹出你的样子,威武还是豪气,果敢还是智勇……当然那些汇集了所有赞美的猜想在见到你之后就全部黯然失色了。”

“因为到了北门关之后,我才知道从前的自己有多么狭隘,那些简单的词语根本无法形容你的全部,同样也无法表述我的内心……”

“……自从郑家衰落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从天上掉进了泥潭里,尽管我努力着要让别人承认自己,承认郑家,可是那样真的好难……可是你的出现,你在北门关所做的这一切都让我明白原来家世真的没那么重要。对我来说,你的存在就像是满足我所有愿望的太阳,单单只是你看着我的目光都能够让我感到无尽的幸福。尤其是在北夷大营的那几天……我真的不想骗你,可每一次我想要告诉你真相的时候都会被失去这种幸福的恐惧感打破仅剩的勇气……少将军,我不是我姐姐,我只是郑简。”

说道这里,郑简屏住呼吸,慢慢侧过身,将耳朵贴在门板上,这样,他就能够听到这扇门后面所有轻微的声音——如果他的少将军恰好就在门后面的话。

然而,事实让他有些失望,或者是因为陈旧的门板水汽太重,他无法听到那人的呼吸声。

郑简重新坐回后背紧靠着门板的动作,像是失望又像是松了一口气般接着说道:“少将军,我必须要走了,或许要……都不会在来北门关,有件事情必须说出来……很久以前我在踏花阁看到两个男人……你要小心王瑜,我曾经见到过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人被杀死在京城。”

郑简站起来,面对着那无动于衷的门板看了很久,久到觉得眼睛有些泛酸——眼前被关上的不仅仅是一道门,而是人心。

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实那扇心门曾经在渤辽国边境的一个夜晚对他敞开了一条缝隙,然而在他明白过来的时候,这条缝隙已经重新牢牢地关上了。

郑简沉默地走了,离开的时候没有再说一句。

郑家的车队就像来时一样,静悄悄地没有打算惊动任何人,没有送别也没有什么特殊标志,只两三辆马车晃晃悠悠地上了官道,往南而去。

尽管北夷联军已经退了,王瑜仍要每天在城楼上观察情况,他看着郑家远去的车辆,脸上一直保持着一个十分古怪的神情,直到一个毫不起眼的灰衣士卒走到了他身旁。

“好大的胆子,谁让你上这里来的?”王瑜头也没抬,漫不经心地低声问道。

“耿、郑联姻失败了,耿少潜回城的消息主人已经知道了?”这状似路人甲的士卒赫然正是那蒙面灰衣男子所扮。

“是啊,原本我听说送嫁队伍如期到达的时候还真怕你没成事。”周围其他的士卒都离这个院子很远,这一方区域几乎完全是两个人的空间,远远来看似乎只是两个人一起观察远方的情况罢了。

只有走进了才能发现,王瑜的脸上慢慢发生了一些可见的变化,最明显的就是他说话的神态和平常完全不一样了,言笑之间竟然隐隐透露出一丝媚态,“在这鬼地方忍了那么久,看着身边都是漂亮的肉体却不能动手,真是件痛苦的事情。”

士卒轻哼了一声道:“绿袖,你在耿少潜眼皮子底下还是收敛一些,你应该知道他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人。”

王瑜突然轻笑了起来:“我这样又是怎样?你可知刚刚离开的那是什么人?是郑家的儿子,闵公主的弟弟,耿少潜因为季渊的缘故厌恶透了这世上的男男之事,却被这郑家的独子喜欢上了,姐姐看不上的弟弟巴望着求不得,你说这好玩不好玩?”

“好玩?你倒是不担心他把你抖出来。”

“我说怎么这小子在木门前讲了这么多话都没见里面耿少潜有什么反应,原来是你在里面做了手脚,看来还是你胆子要比我大些。”

可怜郑简在耿少潜门前一番话,不仅没让屋里昏睡的人听到一句,反而让这两个人全听了去,足见阴差阳错天意弄人。

“算了,既然你实在担心,我就亲自跑一趟收拾了那郑家的小子……”

“不必。”士卒转身离开女墙一边,“这人须得留着,你少乱动手脚坏了主人的大事,还是想想怎么保住自己为好。”

王瑜看着郑家车队离开的方向,尽是漫漫荒原,一眼看不到头。

第33章

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一转眼,郑简已经回到京城两年多了,两年时间足以发生很多事情。

比如金章殿大婚,罗家的女儿成了这都城里最尊贵的女人——大家都知道连恒宫里那位是不可能娶妻的。

比如说郑简完成了学业从书苑退出,国考的时候上了榜,名次不错,金章殿亲自接见有意要将他放在身边培养,却被郑简以郑夫人的病情推脱了。

比如说在家休养的郑大人始终没能拗过儿子,还是给相交已久的京畿备大人递了一封私信,叫独子郑简入了京畿卫。

京城之内,凡是世家子弟,年十八可授武职,年二十方可入仕做文官。自从两年前那件事情郑大人被迫辞官之后,郑家一蹶不振,门庭冷落了很多,就是郑大人自己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两年之后郑简弱冠。

而郑家公子也确不辜负,很快就凭一己之能力克众人,成京畿卫宿卫军左伍长。

连京畿卫中尉大人也忍不住说:“郑家此子他日必有成就。”

当初郑家女儿逃婚的消息确实是轰动一时,郑家的名声一时下坠到了底,走出大门的下人几乎被各种唾沫星子淹死。这样的事情不要说是在三姓之一的郑家,就是一般的公侯甚至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若是做出了这样的事情都会被视为不贞不洁要被活活打死的。

郑家这样的下场也让有些人等着要看北方那人的笑话,然而除了最初的时候有一些影响,最后倒并没有出现传言中所预料的那些坏情况,反是以同情的言论居多,让有些人很是失望了一把。

北方。

他离开那个地方已经整整两年,这两年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那个人最后离开的背影在日光中淡去的模样,一想起来就觉得嗓子发疼——

当然,年方二九的郑简如今嗓音已经完全转变过来了,在离开北门关的头一天夜里,他将心里所有的悔恨和眷恋都发泄在了旷野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尽管没有任何听众,但他解释得那么急切,仿佛那个人就在面前……天亮的时候,郑大人发现一夜之间,自己儿子的嗓音已经彻底哑了,再不复童真。

如今风华正茂青春年少正得意的郑简郑伍长刚刚执勤下来,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一身银色的虎头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越发衬得他光彩夺目英武非凡,叫人心神摇曳。

此刻的郑简已经脱去了少年的青涩,加上宿卫军中两年的磨砺,原本十分女气的脸庞看起来依旧十分漂亮,只不过这漂亮却是属于男人的漂亮,刚毅,勇猛,坚硬的侧面轮廓,每当赤马银袍冷面不语的时候,便有些许不怒而威的气势,或比不得北门关那被国人传颂得犹如破军星君转世的国尉少将军,却也是妙龄女子倾心仰慕的少年才俊。

比如此刻,一条色泽暧昧的丝巾飘飘荡荡从楼上飞下来,划过郑伍长的鼻尖落在他摊开的手心里,等他回过头朝楼上望去,就看到一个神情妩媚姿态动人的女子斜倚在栏杆上笑着说道:“下面那英武的儿郎,可否将奴家的丝帕还来?”

郑简看着上面的女子眉梢一挑,道一声:“好。”遂下马走进了这踏花阁。

“多谢郑伍长将奴家的丝帕亲自送上来,这便准备了些许薄酒聊表谢意。”

此间室内装饰清雅秀丽,一方圆桌铺了精绣的桌布面,一泪红烛,两盏淡酒,三分醉意。美人斜靠桌沿,衣衫微松,香肩半露,一双玉臂托起酒盏,举过熄灭的红烛,递到郑简面前。

郑简看着女子,淡淡笑了笑,却不急着接,反问道:“荆娘总喜欢用这招来戏弄我?”

丢丝帕的女子收回举杯的手,轻笑道:“奴家哪敢戏弄郑伍长,不过因为年老色衰,想早些找个良人依靠了,却不想这丝帕次次都落到了伍长怀里……”

“那倒是郑简给荆娘碍事了,以后一定不胡乱出现坏荆娘你的好事……自罚一杯——”

荆娘看着郑简闷头一口喝下,眼中一暗,却很快恢复了笑意:“别,你若不来,奴家就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了。”

“听说宿卫军列长罗明正即将要升迁,恐怕借他位子的……”荆娘笑而不语,看着郑简的目光却是分明在说,接位者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郑简低头轻笑着晃动指尖的酒杯,窗外的落日照亮他细腻的脸颊,便是久在青楼的荆娘看得也忍不住一愣,心想,世上怎会生出这样的妙人。

“荆娘不要忘记了,”郑简脸上没什么明显的变化只慢慢地说道,“罗明正的亲弟弟罗珪生如今也在宿卫军里。”

罗家在京城原本就有十分的底蕴,与大监国金章殿结了姻亲之后罗氏一族的变动就十分明显,最简单的例子就是比郑简要大上两岁,却是今年才入伍的罗珪生,目前也已经是一伍之长了。

“京畿里这些事情谁又能说得清呢……”荆娘忍不住失神感慨道。

“想起当时与罗珪生、孙三郎一起在踏花阁喝酒的事情却也是感念良多……”

荆娘忍不住掩嘴笑道:“孙三郎是谁,奴家不记得了,但是那一次罗家公子偷偷在郑伍长的酒杯里放料的事情,奴家可记得清楚……”

郑简想起往事,脸上笑意加深了几分,道:“京城内时不时便有人失踪的那案件这么多年来一直未有勘破,说不准便要落到了罗珪生那厮头上去。”

荆娘一愣,随即想起当时说的笑话,顿时用丝帕捂住嘴“咯咯”笑个不停:“郑伍长是被那妮子带坏了……”

入夜之后回到郑家,郑简一推开门就看到佝偻的老父在厅中咳嗽,连忙让郑窦倒了一杯热水,自己上前扶他坐下抚背顺气:“娘亲可好?”

“刚刚服过药,已经睡下了。”郑大人喝了口热茶显然好了很多,侧着头对郑简道:“你若真喜欢踏花阁里那女子,暗地里为她赎了身另外给她置买一处便是,总是往那种地方跑名声还要了不要?”

“爹爹,我自有分寸。”

郑家老父也不再多说,见儿子平安归家便回去睡下了。

而郑简回到自己屋里熄灭了所有灯火躺下了,慢慢摸索着从枕头下掏出一段似灰褐色污迹的布带,双手捂住心口,终于闭上双眼睡了过去。

第34章

凡入仕为官都喜欢在京城天子脚下凑作堆不是没有道理的,除了京城各大世家几代的经营盘踞,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呆在这地方消息总是特别灵敏。

他早该想到,上面的人怎么会不明不白提拔罗家的人,一个女子的身价可不就是看她的娘家势力么?

罗家的女儿可真是矜贵,一个嫁与了金章殿,一个……

眼见郑简一杯接连一杯地将烈酒当做清水来喝,而看这天色似乎还是当值的时段——荆娘忍不住蹙起娥眉,伸手拦住了他:“郑郎最近怎么来我这里来得这样勤快,也不怕被郑家家长责怪吗?”

“荆娘。”郑简突然反握住荆娘的手,一双通红的眼睛紧紧盯着她,“我为你赎身可好?”

荆娘闻言心跳猛地一顿,随即却是看不出悲喜地淡淡一笑:“郑郎若要为我赎身,贱妾自然是心里欢喜无比,不过却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时冲动之下的决定。若是贱妾此刻应允了,郑郎又将我至于何地呢?”

随着郑简慢慢放开双手,荆娘只觉得退了酒意身上一阵阵地发冷,然而她脸上依然是毫无破绽的轻柔笑容:“郑郎果然是又喝醉了,呵呵……”

郑简此刻已经有些头晕不适,心里忍不住想着自己的脑子大概真是混乱了,竟然愚蠢到要争这些……

“我只是羡慕……”郑简扶着额头慢慢说道,“羡慕少将军……郑家完全没希望了……我早该知道……”

荆娘却是会错了意,只当郑简说的是他羡慕耿少潜的功绩,觉得要凭着一己之力重振郑家当初的荣耀遥遥无期,心里一软,便轻声安慰道:“郑郎才是二九的好韶华,都未及弱冠已经做了左伍长,便是那少将军这般年纪的时候也不知道在哪里求生存呢,您也不要太苛求自己了,荆娘看着心疼……”

郑简捂着脸暗暗发笑,他笑的是自己恬不知耻,因为也只有醉了他才说得出这样的话语——我只是羡慕少将军的未婚妻,如今的郑家已经完全没有希望联姻了啊,我早该知道自己一直抱着这么无耻阴暗的期盼——

有时候人心就是那么一回事,如果一个孩子幼稚的愿望直接得到了满足,那么他就会很快忘记,又或者对于一个性格豁达的人,多姿多彩的新生活足以让他忘记最初求而不得的遗憾。

然而这个看起来像是粗心大意的大男孩儿却从来不是一个豁达的人,成长期的家变让他很快学会了隐藏自己的心事,最渴望的光明在唾手可得的时候被强行剥离,致使他只能将祈愿深埋进心里,若是真能够一直这么埋着然后淡忘也就罢了,却又偏偏遇上同样将感情掩藏得极深的荆娘,女子每一次有意无意的试探反而不断地挑动心里绷紧的那根弦,倾慕在反复的思念与想象中被碾磨成了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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