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苍通敌,死有……”钟逸话一顿,始终无法说出后面两个字,只能抿了抿嘴,道,“熊副将不必介怀,此事你做的没有错。自古万事,忠孝为先。”
“……”熊天乐有些讶异的回头,有些不敢相信钟逸寥寥几句,就将他心中所想拎了出来。他自小结巴,不能如常人一样表达悲喜,便从来也没有人想过他心中也会有百般情绪,来到西北军中后吴将军和他人待他虽好,一介武夫始终是没有这般细腻心思。
“玉苍重情,无可厚非,但他却恨错了人……可恨的不是钟允堂兄,更不是吴将军,而是齐国,是痛下杀手的齐王李栩。”
熊天乐恍然大悟,直道:“对……对对。”
“可世事总无绝对……我们恨他,但立场转变,雍城的百姓,齐国的子民,却喜欢着他。便不说齐国,我在都城有个故友,战后在洛阳行酒坊生意,五年来书信未曾断过……字里行间,他对李栩这个皇帝,态度的渐渐转换,可瞒不过我的眼睛。”说到这里,钟逸叹息了一声,道,“毕竟,一介平民,所求不过风调雨顺,年年有余,而作为臣子,所求的总是要比普通百姓要多。”
“有时钟某也在想,几万人盘踞在这小小的地方,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等着直面齐军百万雄师,究竟图什么……”
“……”
“一个忠字……是否当真抵得这么多条性命。”
“军军军……军中。”熊天乐终于出声了,一边说,一边还拼命摇着手。
钟逸知道他的意思是军中不得说这样的话,于是低头笑了笑,道:“抱歉,让熊副将听了这许多牢骚。”
不再想这糟心的事情,两人又在亭中磕磕巴巴的聊了几句闲话,直至夜深,方原路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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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栩的齐国大军正在往西北行进,这一回又直接让人把信送到玉门镇,言下之意已很明显,嘉峪关,玉门镇,就是他踏足西北的第一步。
齐国和吐番之战最紧要的就是嘉峪关和御水关二地,邱光远自然也知道寅军在玉门镇的危机,一方面查处钟家,另一边,也果真在两日内就把册立大典安排妥当。
大典虽然从简但仍不失排场,钟逸已在此之前自行辞去帝师之职,本不必出席,却还是跟着吴将军去了,他在人群中看着那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年,目光沉稳,气宇轩昂,一步一步拾级而上,从大司马手中接过了传国玉玺,一时欣慰得几乎红了眼眶。
大典过后,席间与吴将军同坐,聊了几句便忘了时间,天色暗了下来,酒席却似乎并不要散,大家都在三五成群的谈论着钟家的未来,和这新的储君。
钟逸起了倦意,有些撑不住了,便起身告辞吴将军,独自拄着拐杖起身往喧哗外走,才走了没几步,却见大司马与身后几个门客神色匆匆的经过,似乎正准备上马车。
“大司马大人。”
听见唤声,邱光远回头看了看,见到钟逸,便一揖道:“钟大人。”
“大司马大人这是准备去哪?”
“……”邱光远似乎犹豫了一下,但仍是回答了,“去寻储君殿下。”
“……”
“大典过后,储君殿下便不见踪迹,有人看见他与几位钟姓官员一同离席。”邱光远见钟逸脸色一变,忙道,“钟大人别过于担心,邱某已收到了消息,就在镇中一个酒楼,因此正准备前去。”
在经过了钟玉仓之事后,任谁听见这话都会第一时间开始担心世安的安危,钟逸也一时乱了心神,忙道:“我与大司马大人一同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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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
大司马大人实在太会说话了.
耳边尽是氵壬言浪语,钟逸攥着帘子,抬眼看着牌匾上新燕阁三个大字,唇角微微发颤。
邱光远充耳不闻一般,脸不红心不跳,神色自若的下了马车,然后恭敬的帮扶着钟逸下来,不料钟逸方一落地,就怒气冲冲的拄着拐杖大步走了进去,一把将在门口拉客挡了路的老鸨推了个趔趄。
老鸨莫名其妙,正要发作,回头认出马车边上的男人,立刻收了声。
想到此事影响不好不便张扬,邱光远示意门客和手下候在外头,便加快脚步,紧跟着钟逸进了新燕阁。
钟逸已气疯了,草草扫了一圈大堂,便不惜挨门挨户的去寻,邱光远忙在他被嫖客暴打之前将他拉住,直接带他上了二楼。
两人最终在二楼走廊尽头的雅阁中找到了醉成烂泥的新任储君。
一屋子的钟家官员和莺莺燕燕皆大惊失色。邱光远站在屋外,听那些人挨个支支吾吾的解释着,都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只是带储君大人来喝几杯庆祝下,没有拉拢的意思。在场的钟姓官员大多是此次被降职的,目的何在邱光远心知肚明,但也没打算和他们计较,随便说了他们几句,便让他们走了。
回头进屋,钟逸已将储君殿下拖到了床上,坐在床沿拧了块毛巾给他擦嘴。低头看看是满地狼藉,少年不胜酒力,大约饮得太多反胃,移动的时候吐了钟逸一身,钟逸只能将外袍褪去,挂在一旁。此时的他上身只着一件窄袖单衣,下身腰间尺宽的大带腰封和裙裾倒仍是整整齐齐,没有了褙子和大氅的遮蔽,从背后看去,高腰玉带,长发及腰,愈发显得他身段风流。
邱光远忽然想起关于钟太傅在雍城以身侍君的传言了。
第四十章
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邱光远上前了几步,看着床上醉得不省人事的太子,凉凉一笑,道:“本打算与储君殿下商议齐军之事,看这样子是得等到明日了。”
“……”
“邱某真有些不明白了,钟大人用钟家全数官员的前程来换,就是为了让这么一个储君有机会花天酒地吗?”
钟逸自然听得出来邱光远的讽刺,他心里已是怒火中烧,如何能忍旁人再说风凉话:“不劳费心,大司马大人只需做好您份内的事便是,不送。”
“……”
邱光远被这一句满是刺的话顶得一噎,终于还是没说什么,便作揖告退了。临走前,站在门外顿了顿,回身道,“邱某留两个侍卫在外头,钟大人需要帮手,喊他们便是。”
大司马走后屋内再度寂静下来,只剩床上少年略有些粗重的呼吸声,钟逸恼火归恼火,对着不省人事的世安却不得发作。过了会,门外传来些许脚步声,透过门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一左一右立在门外,应当是细心的大司马留下的侍卫。
钟逸拄着拐杖起身,到水盆前洗了毛巾,又回到床沿,想给世安擦擦汗,还正擦着,忽然手腕一紧,大约是世安被凉水擦醒了,稀里糊涂之下抬手抓住了他的手,不知方才梦着什么,笑得痴痴的。
钟逸见他如此,也不由自主的扬起了嘴角,心里却有些发酸,其实在他心里,世安永远还是当初的孩子,善良懵懂,纯净得如同一张白纸。他何尝不愿意疼世安一辈子,可这只鸿鹄终归是要振翅高飞,俯瞰云霄。
他劝自己别再锁着世安了,可结果,才让世安离开视线没几日,就与这些乌合之众来到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亲贤臣远小人,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世安竟置之脑后,怎能不叫钟逸感到担忧和痛心。
钟逸想着这些心事,几番想收手,却不知是不是酒醉之人气力太大,竟不能抽开,努力了几次之后,便放弃了。
也不知在床边坐了多久,久到钟逸有些昏昏欲睡,才听得床上的人闷哼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来。
“醒了?”
钟逸言辞冷淡。
听见声音,世安有些讶异低头看了看,分辨出对方的脸之后,立刻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直唤“先生。先生。”叫钟逸一时也没法教训出口了。
“先生……为什么你辞退了帝师之职,为什么连册立大典你都不来……”年轻的储君满口酒气,哭得泪人似的,一面抽噎一面道,“他们说您与邱光远已然联手,迫害忠良,独揽大权,我不相信!先生……只有你不会。”
手腕已被勒的生疼,钟逸又抽了几下仍是挣脱不开,只能一字一顿道:“世安,你先松手。”
“不!……如果先生都弃我而去,我这储君做得有什么意义?先生……我真的喜欢……”
钟世安最后一个字还没能说出口,便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去,生生的停了下来。
“你做这储君,是为寅军,为天下,还是为了我?”
一巴掌终于将钟世安打的清醒了一些,他静了下来,他感到自己酒醒了过来,但那不代表任何事,因为即便没有饮酒,在喜欢先生这件事上,他一直醉着。横流的泪水洇湿在枕巾,先生气急败坏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他想说自己做这储君,是为复寅,是为天下,但也是为先生!这并不矛盾,可是先生却不懂。
那只是先生认为的“糊涂”,“歧途”,可在他看来,却是再理所当然不过一份感情。
流够了眼泪,他撑着被褥坐起来,凑近生着闷气的先生,后者愤怒过后似乎察觉了什么,拿起拐杖想起身离开一些,却是被一把拉进了床的里侧。
“世安?”尽管一直以来刻意不提,但钟逸自然不会忘记去年桃花林中的尴尬,眼见情景相似,心里已是警铃大作,可才推开一些身上的人,便被更用力的压了下来。
钟世安蒙蔽了自己双眼,偏是要一条道走到黑。说他罔顾伦常也好,说他就这点志气也罢,他要先生,就在此时,就在此刻。
有醉酒做掩护,他愈发肆无忌惮。
钟逸的拐杖跌下了床去,腾出手来奋力推开压在身上的学生,他虽不习武,却好歹是成人的体魄,世安年方十六,体格还未成形,若是光比气力,两人一时难分胜负。
钟世安毕竟处于上位,几番阻挠之下拉扯不开先生服帖的腰封,转而便抓住了他的右手,床头的暗格里找到绳索,牢牢的拴在了床角。
当手腕一紧时钟逸便连脸色都变了,知道情况已急转直下,他还未来得及伸手去解救,对方已对他自由的左腕下手。几乎没费太大劲,世安便将先生牢牢的拴在了床上,这一番争斗对体力也是极大的消耗,搞定了先生,他也暂且只能直起腰大口喘气。
“……”失去了双手的自由,钟逸此刻的表情绝对可以拿来诠释灭顶之灾。世安跨坐在他腿上垂眼看着他,呼吸平稳之后,倒不再莽莽撞撞了,甚至伸手轻抚他的脸,宽慰道:“先生,别怕。世安会很小心的。”
说完世安便俯下身去吻自家先生,身下的人却偏开头,盯着捆绑着右手的绳结,不死心的挣了几下。
于是温热的吻便落在了耳根,可世安丝毫不觉得气馁似得,顺延着一路吻了下去,手指自脸颊往下,像在为细碎的吻开路。抚过颈项,探入衣衽,描摹锁骨的形状,轻柔得像在扒开含苞待放的花蕾,渐渐撑开了服服帖帖包裹着温热身体的雪白里衣。
终年不见光的身躯白得晃眼,平坦的胸膛上浅色的乳尖因为方才若有若无的触碰充血战栗着,这是钟世安第一次看见先生的身体,光是看着先生衣衫不整的躺在身下,他的呼吸便粗重了起来。
他曾把身体的主人当作天上的白云,月上的丹桂,高高在上,白璧无瑕。彼时,他虽渴望着,却曾在心中暗暗起誓,不会再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得到先生。可如今,他却觉得先生并非想象中那样纯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世安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从什么时候开始,竟觉得先生不再干净了。
并不是因为发现李栩和先生的关系,钟世安自小便聪敏,早在未经人事的年纪,他就已猜透了李栩对先生做过什么。可几个恶意留下的吻痕,如何能玷污得了他心目中的先生,不是。
真正让他改变的,是那一天……
那一天在马车上,先生亲口说,他喜欢李栩。说他的心里有李栩。
在那天之前,钟世安一想起先生,便觉得心疼。
先生并非自愿,先生有他苦衷,先生是寄人篱下无可奈何,先生是为了保护自己……
钟世安编织了各种各样的美妙借口,来保护心中先生的圣洁和无垢。
可那一天,先生却就那样把自己为他编织的漂亮借口全部舍弃,证明钟世安所有的猜测,只是自欺欺人的弥天大谎。
就是那天起,钟世安心里的那片茫茫雪原,逐渐沾染了肮脏的印记。他忽然明白先生从来不是圣人,先生一如自己,也有情欲和妄念。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不可以伸手去碰?李栩碰得,他怎么就碰不得?
也许应当要像李栩那样,强硬的在先生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那无论当时先生是如何哭喊挣扎,先生的心最终会丢盔弃甲的倒戈,投入自己的怀抱。
恍然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却发现先生不再无谓的动着手腕了,他死心了,一动不动,静得好像已死了一般。
“储君殿下。”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称呼,打破室内一瞬的寂静。
听见唤声的钟世安抬头看向先生的脸,却正对上先生的目光,这双眼透出过关切和慈爱,此刻却漆黑一片,充斥着深不见底的失望。
先生,别这样……别这么看着世安……
钟世安简直觉得他无法在这这样的视线中呼吸存活下去,他低下头回避这样的视线,却听得先生的声音带着几丝轻颤唤道。
“这便是你说的……孝敬?”
钟世安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心墙就在一瞬间分崩瓦解。
第四十一章
第二日,算了算醒酒时日,邱光远一直等到午后,方前去寻储君殿下商议迫在眉睫的战事,对方仍是一副半醒模样,但知道事态紧急,便喝了几杯茶水醒酒接见。
以现今的寅军去阻挡齐军,只是以卵击石,而胡人又非我族类,如此情形下邱光远已与门客商议出个法子,便是佯装不知,反其道而行之,深入吐番,与吐番王最小的女儿联姻。
李栩攻打西北,寅军余部只是顺带,吞并吐番才是最终的目的,吐番王自然也愿意多一支忠心部队。寅军虽有了储君,但两国如若联姻,便可暂且当作一条心,一同抵御齐军。如若不然,吐番王恐怕只会将寅军几万人马当作拖延战事的炮灰。
世安安静的听完了大司马的叙述之后,脑子里反反复复就是联姻两个字,可事态已迫在眉睫,即便立刻开始筹备,也恐怕来不及,不由得人再慢慢从长计议。
“就依大司马大人吧。”
“那臣这便遣去使臣。”
世安点点头,见邱光远一揖便要告退,忽然开口将他喊住:“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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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逸独自靠坐在湖边一座凉亭边,拐杖靠在一旁的石凳,身边摆着一个一尺见宽的榉木小箱子,他双眼望着湖面,手放在膝上,一面走神,一面把玩着手中一个小锦盒。打开,合上,打开,合上。
他几番想将盒子丢进湖里,四周的药草香气却叫他狠不下心,因为去年生辰时,他答应过李栩不会再弄丢。
已是夏末,又到他的生辰了,漫漫人生路已走过了三十七个年头,恐怕今年的生辰,当属最为悲惨的。
如今他身边,更是连喜月都没有了。而这情形,恐怕一直到他死,都不会再有改变。
寻常人的亲眷满堂,安度晚年,并非他所能奢求的。
钟逸不知自己是做错了什么,才遭受老天这样无情的责罚。他原本并非怨天尤人的脾性,此时此刻,却没有其他可恨可想。能恨谁呢,找不到个确切的人,便只能恨老天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