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望去,只见断夜手执湖笔,在纸上飞快的写着些什么,如不是那眼睛没有流连纸上,都想必不会猜到他不能视物,写到一半时,断夜顿了一顿,将那张纸拿起,似有不满意之色,扔到了桌子前的炉子上,炉子炭火已快要燃尽,纸烧到一半便停下来了,而重新提笔的断夜,在刚开始下笔时便眉头略皱,好像被什么打断了一样,思忖了一会儿便又放下了,这时,最后的一点烛火也终于抵不过注定的命运,火苗晃了几下后就完全熄灭了。
旻熙看到里面一片漆黑,知道不能多留,悄悄的退身离去了,回到坤宁宫之后,皇后还在沉睡之中,此时距离天亮还尚有一段时日,从外归来的旻熙心中躁气虽平息不少,但仍是睡不着,旻熙的脑海中盈满了那个人执笔书写的画面,那么的流畅自如,潇洒飘逸,是得经历多少的苦工才能练就等水平,而且,他在写什么?是写对朕的不满吗?还是才脱王府又进皇宫的无奈?想着想着,旻熙竟就这样酣睡了。
次日,旻熙一大早便吩咐高常把断夜昨日所焚的纸张拿过来,高常跟随旻熙多年,虽有些纳闷但仍是迅速的完成了这件事,一张已经破损的,大半已成灰烬的宣纸不多时便呈现在他的面前。
旻熙没有立即去看,他怕看到自己难以预测的东西,让自己不得不对断夜再起杀心,可是,毕竟是一代帝王,稍加犹豫之后旻熙的眼光直直的落在那张纸上。
“明月霜落,春随人意,清景无限……轻数斜阳几落,沈腰潘鬓依旧……疏狂拟醉非我有,此生只恋风月。”
这断断续续的句子呈现在旻熙的眼前,没有丝毫的抱怨,没有一点的惆怅,更没有对于眼前情势的评判,断夜啊断夜,你是真的只恋风月,还是内有乾坤无限,你若只是游园嬉春之人,那么你的这身才气又从何说起,你若是心系政治权势之辈,朕又岂能让别人染指于你?无论如何,你是逃不脱了。
早朝过后,旻熙于前殿内。
“高常,断夜公子安排的怎么样了?”旻熙把那张纸攥于手中,微微发力,已成粉末散于风中。
“回陛下,夜公子已到乐坊里,据下边的人回报,夜公子为人谦虚谨和,加之才情出世,是以一到便赢得了满园乐师的敬佩,乐坊主教刚刚回报道说夜公子实乃举世不可多得的琴师!”高常看了旻熙的脸色,估计自己这番话是说到点子上了。
“嗯,断夜公子虽才情无双,但是毕竟曾失足于烟花之地,朕爱惜其能,不希望有些关于他的流言蜚语出现,只道是朕偶遇英才了。”旻熙回到。
“陛下放心,奴才务必办妥。”高常稳妥的回到。
旻熙心道:即今日起,就再也没有幽独阁的夜公子了,只恋风月,怕朕是不能成全你了。
第10章:琴箫
宫廷里的时光飞转如沙漏的细沙,一丝丝流逝,积攒起来便是这星转斗移,自断夜进宫以来,旻熙的感觉就更加的强烈了,每天仿佛没看见他就不似过了这一天一样,但是每天旻熙都在抑制这种见他的冲动,用各种事填补自己的空余,就这么反复的熬着,数十天的日子就忽的没了。
春日转夏,天气越发的炎热了,从早朝下来的旻熙更是感慨道,这怏怏的一干大臣竟无几人像是从晨梦中清醒的,江南的水灾渐渐的平复了,除了之前象征性的免了一批官员,赈灾消失的银子仍是没有下落,再过一段时日,天气大旱,怕又是一场灾难,旻熙头疼的想着这一堆事,一挥手竟不小心把桌旁的九尾宝扇镶丝熏炉打翻到地下,惊的那些内从丫鬟纷纷跪倒在地,以为是什么大事触碰了旻熙的逆鳞。
看着底下诚惶诚恐的那些人,旻熙本来糟糕的心情就更加的急躁了,“都给朕滚出去!”一声低吼之后整个殿堂就剩高常一人。
“陛下,这是贤嫔娘娘送来的梅子冰酿,夏暑难耐,陛下多少在喝一点吧!”高常走到旁边说。
旻熙抬头一看,只见青色翠玉碗中的梅子汁晶莹透彻,寒意逼人,拿起来喝了一口后旻熙才想起问道:“贤嫔?是粮部大臣的女儿吗?”高常见状会意道:“陛下忘了,前日还召过贤嫔娘娘侍寝。”
“是吗?”旻熙自言自语的说着,后宫虽没经过选秀,但是皇后怕太过空余,就先选了一些官员的适龄女儿进宫,旻熙对此并没有太多干涉,在后面也是例行公事的召她们来侍寝,不致冷落却又不加殷勤,直接的后果就是他到现在都有些搞不清每一个妃子的样貌,当然,这个任务,就理所当然的落在高常的身上了,每与妃嫔相见的时候,高常就在一旁提醒,以防陷入尴尬之中。
(高公公画外音:身为一个半汉子,我几乎担负了除陪睡外的所有劳力。下辈子一定要投胎当皇帝。)
“天气日渐酷热,朕想三日之后搬入行宫避暑,你去拟一份圣旨,明日早朝时宣读。”旻熙没有抬头,汗沿着额角溢出,不知是天气的燥热还是心里的烦闷,在喝完一碗梅子汁后依旧是汗流不止,忽的想起那个人,忍不住起身往外走去,回头吩咐道:“朕去花园里散一下步,你就不要跟来了。”
到了那处院子之后,看见大门上方挂着一张匾,上写“雅音阁”,这还是自己在不久前提的字,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经挂在了上面,推门而入,院子已经不复之前的萧条,自己命人栽的菊花已纷纷盛开,清肌若骨,暗香四溢,然而更为人欣赏的则是在菊落之后,零落黄金缕,虽枯不改香。深隐孤丛芳,犹得车清觞。从中走过,感觉夏日的炎热都已经驱散了一半,是菊的清香,还是人的冷傲?或者,二者兼有吧!
“不知陛下降临,奴才,奴才……”院子的两个内侍一见旻熙来到,趴在地下抖成一团,旻熙早已习惯这种场景,略微的把自己从刚才的思绪中调整出来,威严的问:“夜公子呢?莫不是你们这帮奴才偷懒,让夜公子一人待着不成!”话音刚落,其中的一个看起来年纪小的已经害怕的说不话来。另一个看起来机灵的鼓起胆子说:“陛下,奴才不敢,夜公子这个时候是在乐坊教授琴艺,特地嘱咐奴才们不要跟去,只在日落之前去接公子即可,陛下明鉴,奴才万万不敢自作主张。”
“你叫什么?”旻熙颇为有兴趣的看着他。
“奴才本叫德子,公子说奴才本性浮躁,给小的改名叫明清。”明清抬头看了一眼旻熙,“他叫明志,都是公子改的名。”
“你很聪明,从今日起,朕擢你为这里的带班首领,负责雅音阁的一切事务,这里的一切事情你都要像朕汇报,尤其是关于夜公子的,而且,仅朕一人知晓,明志,你从旁协助,过一段时日之后,朕自有奖赏。”旻熙有意味的望着他们,心中升起了一丝算计,断夜,身本清明,以此明志吗?你终究还是有怨言的,经历的事情多了,我反而心软了,旻熙低头踩断一株菊花,用脚使劲的碾在泥土里,直到花瓣完全被碾碎,深深的嵌在泥土里,分不清究竟是花中带泥,还是泥中本就融花。
“你们两个明天给内务府说,把这里的菊花都换成牡丹,这样也显得生机一点。”菊之隐逸,是身处乱世之人的做法,如今我大熙朝国富民强,日月升平,有志之人皆应该投身于朝政构建中,如果之前还对断夜存有一两分的顾忌的话,那么现在……旻熙站在门口,看着“雅音阁”三字,君本焉非池中物,奈何世事多变幻,断夜,或许对我这是个挑战,你是池中鱼,还是云上龙,不久就会得出答案了。
旻熙走到乐坊门口,远远的就听见琴声悠悠,拨动了每一片叶子的心弦,弹出了每一片花瓣的心事,从这里的经过的宫人都不约而同的放下脚步,露出心向往之的神色,有的遇见旻熙方才从沉迷中惊醒起来,每个人的样子都仿佛是在云端做了一个梦一般恍惚,旻熙再一次感叹道,世上竟会有这种琴声,从上而下压迫着你的情感,让你随着琴声的高低而不断的坠落,上升,清醒,难过。
进去之后,只见前方高台一个风姿绰约的人坐在那里抚琴,青丝飘扬,蓝衣出尘,玉手青葱,碧眸低垂,还是那么的一尘不染,决然独立,浑身散发出一种青蓝色的光辉,真如天上谪仙下凡。低眉信手划过几道琴弦,便击中每一个人的心事,乐坊所有的乐师都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中,他们有的脸上呈现喜悦的神色,有的却已经是泪湿衣衫,有的愁色满面,有的内怀春风,一首曲子荡尽每一个人心中最深处的秘密。
旻熙悄悄的走到乐坊总管的旁边,那个六七十的老头已经泪眼朦胧,一只手摸着自己的白胡子不停的打着颤,直到旻熙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恍然大悟,急忙磕头谢罪,旻熙取下他的竹箫,挥手让他安静的站到一边。
凝神屏气,双手捧箫,旻熙渐渐的闭上自己的眼睛,箫声响起,旻熙的脑海中回荡着从前的画面,趴在父皇母后腿上撒娇的无忧无虑,母后给他亲手缝衣服的年少时光,自己淘气的摘桃子从树上摔下被嗔骂的天真无邪,后来画面忽的一转,母后离世时的悲痛欲绝,自己忍辱负重的不堪经历,杀兄逼父的狠心果断,旻熙的越发的控制不住自己的气息,感受胸中一团戾气从中扬起,如火的燃烧着自己的身体,愈烧愈旺,愈燃愈烈,似幽冥之火一般从地狱中燃起。
正当旻熙陷入绝境之时,忽的感觉有一阵清音响起,像一股清泉一样渐渐的沁入他的心脾,涤化着他的戾气,慢慢,旻熙心中那些刀光剑影,惨杀绝戮的场面逐渐的变成了鸟语花香,溪水潺潺的景色,他就站在其中,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旁边还站着一个人,旻熙努力的想看清,却越来越模糊,他向前走去,终于接近了那个人的后面,正当他伸出手时,却忽的镜花水月,万物消散,周围的事物已目不可见的速度向后退去,光影一般掠夺自己的身边,睁开眼自己仍站在乐坊中间,手中拿着的竹箫已印上浅浅的手指印,而自己的背上竟出了一层汗。
旻熙定了一下心神,周围的人已经消失不见,只见断夜还在高台上用蓝色的眸子望着他,奇怪的是,他的头上也出现了一层汗,密密麻麻,看起来竟然比旻熙费得心神还要多上一倍。
“我,这是怎么了?”旻熙慌乱之下没有用“朕”这个称谓,但幸好的是,断夜看起来并没有在意。
“陛下,只有有些心神迷乱,走火入魔了。”断夜拿出一方手帕,轻轻的拭去了脸上的汗珠。
“哦。吹箫也能走火入魔,朕还从未听过这种事。”旻熙握着手中的竹箫,隐隐的有些迷乱。
“世间万般事,凡用心者皆可臻至化境,凡心乱者皆可入魔,陛下刚才吹箫的时候,起初心似澄明水物,之后戾气渐升,所以导致气息紊乱,偏离正途。”断夜擦完了汗,又恢复到云淡风轻的样子。
“哦,后来是你用琴声压制住了朕的箫声吧!”旻熙脸色一暗,身为一个帝王岂能让别人占了上风。
“陛下箫声强悍霸气,岂是夜能压制一二分,只是与陛下箫声相和,暂缓戾气而已,陛下音乐之造诣,不再臣下。”断夜仿佛猜到了旻熙的心思,一语消除了旻熙心中的愤忿之情。
“那夜的心思如果之余朝政之上怕也是如此的玲珑透彻吧!”旻熙把箫放在身后,向高台走去,身上初下的气势隐隐上来。
“夜之心,只在……”断夜正准备说,旻熙就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说话:“千百年来,朝政之上,势力相争。有明君者放之不顾,使之自残相杀,或是逐一击破,积少成胜,你说,哪种方面是你最欣赏的呢?”
那边传来一阵沉默,随后一阵声音缓缓响起,“琴声之本,将求固本而求心,先谋而后动,凡事攻心为上,谋略为下。”说着断夜随意挑了几下琴弦,“如使之快,必加其乱。
”
旻熙眼睛一亮,断夜,你没让我失望。
第11章:入怀
自从那日之后旻熙见过断夜之后,暗中与自己的亲信商议布置计划,完善部署之后只待时机成熟一举挑起双方的争斗,剩下的时间就只是等待了,旻熙闻着从邻国进贡而来的雪梨黄檀香,淡黄色的雾气从镂空珐琅三足香炉中飘来,混合着浓郁的异域味道,笼罩着旻熙疲劳的身心,朝堂表面无事,实则暗涌流动,波澜诡谲,勾心斗角,很多事情一旦开始了,就注定了不眠不休,旻熙转念一想,或许父皇这么容易让位于他,是不想再待在这无始无终的算计和阴谋中罢了。
七月,是一个人皆言炎热的月份,宫殿中的冰块尚未散发出寒气就已化成了一滩雪水,值班的内侍也似睡着般的一动不动杵在那里,尚春园里的百花更是无精打采的来迎接帝王的尊驾。这一切使旻熙决定两日后就搬去行宫中避暑,宫中妃嫔不多,一应随驾,百官则可在家避暑,无需上朝,至于父皇,旻熙还是派遣人去询问,但是太上皇随侍高远则传达父皇的婉拒的意思,旻熙无奈,留下宫中足够的人手和内应之后,唤来了欧阳衶宇。
“衶宇,此行去行宫,朕希望你能够留下来驻守皇城。”旻熙站在内殿的台阶旁,四下无人,轻手把一朵已被骄阳打蔫的花摘下来。
“可是我这一留,就没人陪在你身边了。”衶宇一听旻熙此话,连尊称都忘了说,差一点就喊旻熙的名字了。
“这时候你不叫陛下了。”旻熙笑着打趣欧阳衶宇易红的脸,他一直跟欧阳衶宇说私下可以不以君臣相亲,可是欧阳衶宇却依旧傻傻的坚持着自己的原则,丝毫不为所动,今天此刻反而是一下子脱口而出了。
“陛下,微臣……”衶宇急忙的纠正自己的口误。
“好了,衶宇,朕的功夫虽跟师父还是相差致远,但是一般的高手并不能奈我何,更何况,有这么多人的守卫,之所以把你留下来,是因为朕这一去,宫中的形势,朝堂的形势,那些人私底下的动作,朕都需要一个人清清楚楚的给我看明白,即使在宫中,朕想,也不会那么平静。”
“陛下,你是说太上皇……”欧阳衶宇眉梢一抬,吃惊的说。
旻熙一挥手拦着了欧阳衶宇即将想说的话,“一切情况你都要注意。”
“是。”欧阳衶宇压制住了最初的惊讶,转而化为浓浓的一种悲情,帝王之家无真情,旻熙,他,这么多年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吗?
两日后,太上殿内。
“高远,都走了吗?”太上皇躺在摇椅内,悠闲的晃着,眼中的精光一闪而过,丝毫不复之前的萎靡状态,保养得宜的面容才似三十出头,浑身精健的肌肉更是彰显了其盛年精力的顶峰,这一位帝王,在少年得志时改朝换代,却在中年全盛时被迫让贤,民间传闻众多,虽然朝廷有所压制,却依旧成为街头巷尾人们偷聊的话题,而此刻,流言的主角淡定的看着这一切风云变化,坚毅的脸庞没有透出丝毫的犹豫。
“主子,宫中御辇今日一个时辰前已经出发。宫中大多数人陪侍而去。主人是否要有所行动?”高远倒是一如往常的平稳。
“不,孤太了解我的皇儿了。他不会把所有亲信都带走的,你派人出宫一趟,传一个消息,让他们按兵不动,另外,注意不要让人发现。”太上皇阗明从摇椅上站起来,两鬓散乱的白发随风拂动,“孤累了,你先下去吧!”说完之后无声的叹了口气,转身往内殿走去。
“主人,少主他……”高远看着阗明的背影想要说一些话,但阗明没有丝毫回头的意思,无奈之下,只得打住了自己向下说的念头,俯身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