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街上都是青楼酒肆戏院之流，两旁的馆子里二、三楼有些人从露厅和外廊探出头来，街道两旁也有些人，大概是看热闹的，京城风月场，凋叶卖身算的上大事了。

他跟着康云走了一小段路，来到停着马车的地方，跟着上了马车。

车厢中有些昏暗，他与康云面对面坐着，终于忍不住问了：“少爷，就算您不高兴，也不必用如此凝重的表情，您在烦恼什么？是老爷和夫人还不肯点头吗？”

康云抿紧了嘴唇，不发一语。

马车行驶着，窗帘随着马蹄声轻微的摇晃着。

时间一久，凋叶有些不安起来。康府没有这么远，应该早就到了才对……

当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康云起身，“到了。”他说，率先下了车。

凋叶示意曲空也跟着下来，才掀开竹帘，下了马车。

然后他一愣。

眼前是蓝府大门。

“少爷……！”他吃惊的回头。

康云牵起他的手。“我会跟你说明的，先进去。”

“等等！”凋叶想挣开他，“为什么来这里？请先告诉我吧！”

康云的表情看起来相当僵硬，“不，我们先进去。”

“我想这件事情应该跟蓝二少爷有关吧？”凋叶不死心的问。

“没错，”康云点头，“先进去再说。”

凋叶直觉不是一件好事，可他现在是康云的家伎，不管怎么样，要抗拒也不能太过火……于是他僵硬的任康云拉着他进门，曲空也莫名其妙的跟着进去了。

方寸在大厅等着，这让凋叶更加不安。方寸领着康云和他，去到了蓝泓泉的书房。

蓝泓泉在里面，一看见两人，就站了起来。

康云拉着凋叶走到蓝泓泉面前，凋叶别过头不肯看蓝泓泉。

“凋叶……康少爷。”蓝泓泉礼貌的点了个头。

“少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凋叶又问了一次。

康云深吸了一口气，“凋叶，”他说，“我要把你交给他。”

凋叶一愣。

康云松开了他的手，从怀中掏出了凋叶的卖身契，竟意欲交予蓝泓泉。

当蓝泓泉伸手去接的时候，凋叶才猛然大吼：“慢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抓住康云的肩膀，“康少爷！我们说好的不是这样！”

蓝泓泉接过那木盒，放在桌上，“凋叶，”他说，“前几天，我和康少爷见过面。”

凋叶回头看他，眼神显的不可置信。

“我说服了康少爷把你交给我，你不用生他的气，是我起的头。”

凋叶又回头看康云，冷冷的问：“这是怎么回事？”

“凋叶，”他说，“我知道你喜欢蓝少爷，你喜欢他，以致于在罗烟城的那夜你背叛了我。”

凋叶怔了一怔，他脸上露出了难堪与歉疚之色，但是，愤怒并没有因此退去。

“我并不是要怪你背叛我，而是想指出一个事实，那就是你真的非常非常的喜欢他，”康云痛心的说，“但是，即使你这么喜欢他，最后你仍然选择卖身于我……你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并非只是因为你对他失望，而是因为，对你而言，自由终究比较重要。”他停了停，露出同情又痛苦的眼神看着凋叶，“其实，你又怎么会不知道他会让你失望？若由我来面对你的试探，你也仍会失望的。”

“……在自由与爱情之间，你终究不会选择所爱，即使两年后你爱上我，正如你今日舍弃了蓝少爷，他日你也将舍我而去，”他停了停，“凋叶，我知道我是留不住你的……我知道两年以后你会毫不留恋的离开，而你离开的当时，我们之间说不定已经只有遗憾与憎恨了……其实我也知道最后会这样，因为你根本不想当家伎！”

“所以你选择把我交给他？”凋叶问，那语气痛心疾首。

康云垂下了眼，“凋叶，我只能给你自由，但是蓝少爷除此之外还可以给你爱情，而我也不想我们分别之时你对我只有憎恨。”

“啪！”

凋叶狠狠的打了他一巴掌，康云被打的偏过了一脸，露出震惊的表情，他从没想过凋叶会如此愤怒。

“没有错！”他恨恨的吼，气的脸色发白，“你使我失望的如此彻底！或许还说不上憎恨，但是绝对没有比憎恨好到哪里去——康云！你做出这种决定问过我没有！？”

康云苍白的脸上浮现些许的悔意。可是，他又露出了把心一横的表情，“我横竖是留不住你了，”他说，“但或许他还可以留住你。”说着，他又望向蓝泓泉：“我答应你了，但要说服凋叶，你必须自己来。”说着，康云走到书桌边打开了木盒，掏出自己的印章，匆匆盖在凋叶的身契上，然后转身跨出了房门。

书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凋叶同样用冷淡且愤怒的眼神望着蓝泓泉。

这是剧变。

凋叶原本已经准备好，留在康云身边两年，好换取未来的自由，但他没想到最后康云会将自己交给蓝泓泉，就算蓝泓泉的条件同样是两年，或更短，这也仍是剧变。

毁诺的人是康云，因此他对蓝泓泉的脾气并没有那么大，可一想到他明明晓得这两年之约自己不愿从他，他却仍不择手段，凋叶就觉得恼怒——问题的症结并不是他到底打算留自己多久或对自己如何，而是他并不尊重自己的意愿。

蓝泓泉的脸色也很难看，那一巴掌虽然是打在康云脸上，但蓝泓泉的表情好像是打在他脸上一样，“我知道你会生气，”他说，“我知道，你是一定要生气的，但是，我并不后悔说动康少爷把你交给我。”

“蓝泓泉……”他像是把这几个字咬碎一般，一个字、一个字的这么喊他的名字。

“你可以生我的气，因为我并不后悔。”他说。

“啪！”

凋叶也给蓝泓泉一巴掌，然后，他眼圈一红，“蓝泓泉！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比康云更有能力伤害我……”

蓝泓泉苦笑望着他，用手抚着自己肿起的脸，“你要我了解你的心情，可你曾试着了解我的心情吗？”

“你的心情？”他冷冷的说，“你不过就是想将我绑在你身边一辈子，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蓝泓泉垂下眼，“你怎么会认为，我说动康云把你交给我，是为了绑住你呢？”

“难道不是？”他冷淡的回答。

“你要自由，现在，我已经懂了——”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实践与康云的两年之约？”凋叶问，又冷笑一声，“如果你一开始愿意给我自由，那我又何必希冀康云？”

蓝泓泉抬头，突然痛恨且激动的看着凋叶，“凋叶，你从来没有说过你爱我！”

凋叶用冷淡且讥讽的语气回答：“你凭什么要我——”

但蓝泓泉打断，“你说你对我动心、你说你为我坏了行规、你说我伤你更深、你一再一再的试探我……可是你从没说过你爱我！这对我而言是多痛苦的事情你知不知道？如果你肯说一次你爱着我的话，我就不会把谁给你自由这件事情看的那么重！”

凋叶愣住了。

“对你而言，只要最后可以得到自由，那么由谁来做都是一样的吧。”他停了停，“但是对我来说不一样，我说动康云放弃，当然是因为我希望可以得到打动你的机会，但是我知道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了，所以我希望给你这些的人是我。我无法忍受你的心里有个人，因为他给了你自由，所以他成了你难忘的人！”

凋叶张开嘴唇，但是，却什么也没有说。

“你的身契，从今天起就放在这里，”他用手指指着放在书桌上的木盒，“你随时可以拿走，也随时可以离开，没有人会阻拦你。”说完他转身离开书房，就这么一直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低声道：“凋叶，你只会爱上愿意放你走的人。”

凋叶猛然从这样的指责中回神，“胡说！”他对着他的背影大吼，“我才没有、我……”

蓝泓泉回头，痛苦，温柔的望着他，像是希冀凋叶的辩解可以说服他。

但是凋叶抿直了嘴唇，闭口不语。

“咏梅居整理好了，”最后他说，“你今天先睡那里吧。”

听起来，蓝泓泉预期他明天就会离开。

他看着蓝泓泉跨过门槛，关上书房的门。

书房内一片静寂。

他缓缓的转身，看着放在桌上的自己的卖身契。

他一直想赎身，一直都想得到自由，可是现在那张卖身契放在桌上，凋叶却没有冲上前去将它撕了。

就只是那样静静的看着。

＊＊＊＊＊＊

凋叶吩咐曲空把东西留下，就可以回去了。

曲空担忧的看了凋叶一眼，“公子……”

“没有关系，你回去吧。”他温和的说，声音听起来十分疲倦，“让我静一静。”

曲空只好依言离开。

天色暗了下来，凋叶却没有点灯，一个人坐在昏暗的房中，想着蓝泓泉的话。

他只会爱上放了自己的人吗？

因为蓝泓泉没能放了自己，也没能静静的等待两年，所以自己对他失望，有什么不对？

他不问自己的意愿，去和康云谈那些，自己生气，有什么不对？难道因为最终的结果都会一样，所以蓝泓泉就认为自己不该生气吗？

凋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对，可是，当蓝泓泉说“你只会爱上愿意放你走的人”之时，凋叶突然感到歉疚。

如果没有用那些暧昧的字眼就好了——如果自己说爱上了他，如果自己不那样试探他……是不是今天两人不会走入这样的局面？

他想起了蓝眠玉的话。『常情』，蓝泓泉这么作，是出于常情吗？

然后凋叶又突然领悟了蓝泓泉真正的意思：虽然自己责怪蓝泓泉，必要付出爱情才肯给予自由，但自己对蓝泓泉也一样，必要他愿意给予自由，才愿意付出爱情——蓝泓泉是这个意思吗？

外头有人敲了敲门，凋叶回过神。

“进来。”

推门而入的人是方寸，他手上扥着食盒，看起来忧心忡忡，“少爷让我送饭来。”

“不用了，我……我晚些吃。”

但是方寸不理会他，迳自绕过了他，把食盒放在桌上，先点上了灯，再一一把饭菜摆上桌。

“方寸……”他有些无奈有些不悦的望着方寸的动作。

方寸摆好了饭菜，又去把屋内各处的灯通通点了，咏梅居的主房这才亮了起来。

“凋叶公子，我不知道您跟二少爷有了什么嫌隙……但您也犯不着这样。”他叹口气说，“您容我说句不中听的，日子吃穿不愁那就好好的过嘛。”

凋叶苦笑的看着这少年又行了个礼离开，心想多少年以前自己也不过求得一顿温饱就心满意足？如今温饱惯了，倒奢侈了……那个每天在水房挑水洗衣服的凋叶，好像没有存在过。可无论如何现在的自己是没办法向当时那么单纯了。

他一个人面对着满桌饭菜，热食的香气扑面而来，但他却毫无食欲，发怔的想着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

他想起自己还受雇于此，指导朱名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和蓝泓泉的关系虽然有一段时间十分紧绷，但大多数的时候总是和平，甚至愉快的。一直到他回去芳伶苑……其实也才两个月多，为什么他们会走到这一步？难道自己终究太苛求他了？

不知过了多久，房中一只烛火到了尽头，突然灭了，满桌的饭菜也冷了。

外头传来仓卒匆忙的脚步声，一个人猛然推门闯了进来。

“凋叶！”

凋叶抬头，只见蓝雪星大口喘着气，关上门跑到眼前。

“四少爷……”

蓝雪星四下望望，看他的包袱还在一旁没有整理，突然就伸手取来，又拉起凋叶的手，“快走！”

“四少爷！？四少爷您什么事儿！？”凋叶困惑的喊。

蓝雪星拉着他一路穿过花园和走廊，匆匆忙忙、遮遮掩掩的到了蓝府大门。

然后他将凋叶的包袱塞到他怀里，接着，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只木盒。

凋叶一愣。

他将那木盒塞给凋叶，“这我从二哥书房偷来的，你快走吧，”他回头顾忌的看了看，“二哥和大哥正在接待客人，你快走，等你出了城他们就找不到你了！”然后又像是惊觉了什么一样，呀了一声，推着凋叶到门板边上，“你等我一会儿，我帮你把九弦琴拿来。”

凋叶望着他匆忙转身的背影，突然哑然失笑。

蓝雪星不知道蓝泓泉许他什么，竟去书房偷来了他的身契要他快点走。结果，竟是这任性稚气的孩子放了自己，甚至不惜当个小偷。

他又跨入蓝府之内，慢慢的走回咏梅居，蓝雪星去而复返，手上抱着他的琴，还拿着一个锦缎荷包，想来里头装着银两要给他当旅费吧。蓝雪星看见他竟在大厅不远的走廊上，气急败坏，“凋叶！你回来干什么？”

凋叶叹口气，把身契交回他眼前，“四少爷，你拿回去吧，二少爷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

“二哥不会对我怎样的，”他看着凋叶，困惑的看着，“凋叶，难道你不想走？我以为你会不顾一切的离开。”

凋叶垂下眼，微微苦笑。

然后蓝雪星突然笑了，“我知道了！你喜欢二哥对不对！你终究是喜欢二哥的！所以你不走了。”他腾出一手拉住凋叶，“那好极了！”

他的心思何等单纯啊。凋叶无奈的笑着想，蓝泓泉曾令他心动、思慕、思念，但经过这一番折腾，他对蓝泓泉的感情，恐怕已经不像当初那么深了。

而会走到这一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有责任的。

第31章

凋叶竟留了下来。

实话实说，蓝泓泉并非全无欣喜，但他的疑惑和不安远大过欣喜。

确实在签契之前，他认为凋叶会停留个几天才离开，毕竟远行是需要准备的。

但是当天他发了那么大的脾气，两个人的对话用那样的方式结束，他以为就算隔天住客栈凋叶也会搬出去。

可是没有。

他的卖身契一直到隔天晚上，都放在蓝泓泉书房的桌上；再隔天——直到今天已经过十几天了。

但蓝泓泉并没有去问凋叶理由。他没有主动去找凋叶。

因为他无法预期，两个人继续对话下去会导出什么样令人痛心的结论。

他们经过那样剧烈的冲突，摊开了彼此的矛盾，现在，两个人都静一静，会比见面问个清楚好多了。

＊＊＊＊＊＊

花园凉亭，石桌上摆着凋叶的九弦琴，采英与他面对面坐着，两人一同练习着。

“你待这么久，我很讶异。”采英说。显然他已经知道二少爷对凋叶的承诺了。

凋叶弹着琴，不回答。

“你还有兴致练琴，我更讶异。”采英笑着又说。

凋叶抬眼瞪他，又低头看琴，冷冷回答：“我何必为了他苦着脸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