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翼居高临下,打量尸体片刻,冷冷道:“过来!”
这话,不是命令蜷在墙角的赫流,而是命令愣在石台旁边的侏儒!
“你的主人已经死了!”绯翼虽然被缚,冷静从容的态势,让他发号施令时,丝毫不显狭促,道:“你不想死的话,给我解开绳子!”
一半是死亡威胁,一半是天生奴性,侏儒愣了几秒,便向绯翼奔去,割断结实绳子。
厚重厅门被撞开时,绯翼兀自揉着手腕,对身后的巨大响声,没有丝毫的反应,甚至没兴趣看一眼,倒是墙角的赫流直起身子,炙热眼神盯着为首的男子。
男子不过三十出头,黑色华服衬着白襟,打小生于黑道之内,有几分公子哥的油滑,更多的却是狠戾威风。
他迅速扫过视现场后,用脚尖踢踢尸体的脸,确定对方死翘翘了,开门见山道:“怎么回事?你杀了他?”
今日男子与往日不同,阴鸷面容带着急躁,直接绕到绯翼面前,上来就作正面交锋,完全忽视现场另外俩人——赫流和侏儒,让前者心头插上利剑,后者倒是松了一口气。
绯翼揉着手腕,淡然扫视一眼,不痛不痒道:“一只咬人的疯狗,既然主人管不住,我也只好代劳了!”
男子眼神变凶戾,脊背绷得更紧直,柔软服帖的衣料,隐现出肌健轮廓,跟他多年的手下,都知道这意味着,花少开始发怒了!
绯翼倒是无所谓,揉完手腕又动动肩膀,镇定自若地看着花少;后者冷冷看着他,伸出一根手指,从他肩头沾些鲜血,斜着眼睛看了一下,不知打着什么算盘。
“将军这样走出去,给人看到不好吧?”花少竖着那根血指,原本板着的脸,忽然挂上笑容,淡淡地道:“我的马车就在外边,将军不嫌弃的话,让我来送您一程!”
花少讲完这话,绯翼面无表情,另外俩人面色大变!
侏儒扑了过来,抱着绯翼的腿,哀嚎道:“将军,将军,您答应过我,保证不让花少杀我,您不能言而无信啊……”
赫流双腿打折,挣扎爬了几步,悲恸地道:“花少,我没背叛你,没说一个字……”
侏儒是被花少手下拖走,而花少却踱步到赫流面前,蹲下身子挑起对方下巴,戏谑道:“知道了,小美人,难为你撑这么久,真是辛苦你了!”
赫流怔怔看他,从对方的眼里,察觉不祥之兆,紧跟着花少起身,满不在乎地抬腿,边交代自己手下道:“给他个痛快,找地方埋了吧!”
绯翼已经转过身子,背后是侏儒杀猪般的嚎叫和赫流绝望凄凉的眼神,别人的死活和心碎跟他有什么关系?
也许,他该感谢花少,象侏儒这样的废物,还是杀了比较省事!
马车进城之后,并没有驶去将军府邸,而是直接拐进青蓝赌坊,后院一处比较隐秘庭院。四周高墙和大狼狗,廊下养着数十打手,全都虎视眈眈盯着——没花少的命令,外边的进不来,里边的也不去!
早知此事不会善了,绯翼下车也不意外,跟着管家进了小厅,以不变应付着万变。
花少,今年三十三,帝都黑道继承人,拥有数百商铺,养着上千打手,其父花井十一郎,曾是名东瀛浪人,几年前死于自家密宅,一刀断喉干净利落。
关于花井十一郎的死,有人说是东瀛仇家的报复,有人说是得罪帝国权要,也有人说是花少弑父篡权,众说纷纭各种猜测,成为帝都悬案之一。
不管事实如何,花少的果断狠戾,在随后清理派门时,给人留下震惊印象。不留余地的作风,血腥残酷的手段,有仇必报的心性,与其父的残忍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绯翼刚端起茶,十足的奶腥味,不由皱起眉头,仔细打量那茶。浓稠腥气的奶茶,杯口漂浮着丝状物,深褐色倒像是肉丝。
花少坐在对面,瞟过他一眼后,不痛不痒道:“鹿干奶茶,喝得惯吗?”
绯翼放下杯子,就茶而言,他宁可清爽些。眼前这杯浓物,味蕾消受不起。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铁观音,那种看似粗笨的叶条,泡出淡淡的黄色茶汤,初次在兰苑品尝,也并不觉得滋味如何,倒是每每事后回想,总忆起那股淡淡香气,引起人的再饮之欲。
“不喜欢?也是了!”花少勾起嘴角,撇起一抹阴笑,本就英俊的容貌,更显出成熟魅力,若有所指地道:“我就跟鲨班主说过,雅公馆的鹿干奶茶,口味过于浓重了,一般人消受不起!”
绯翼从茶上收回目光,带着疑问转投向花少,怎会突然提起一个欢馆?
花少端起茶杯,饮了几口奶茶,不痛不痒地道:“看这几日的阴雨,倒是农人采菇的好季节。以前曾听人说过,越好看的菇越毒,滋味美得要人命……”
话听到这里,绯翼也明白了,他口中的蘑菇,不就雅公子嘛!威胁十足的语气,是警告他别打那孩子的主意。
在对方斜视之下,绯翼没来由笑了。
本来,欢场中抢个角儿,也不算多大的事,只是昔日曾瞧不起那班人,没想到今日自己也变成这种主儿,一时间心里还真难适应。
另一个主儿更可笑,都被人搅到家门口,还顾念这些破烂事!那角儿算什么东西,也值得他这般费心?
绯翼端起面前奶茶,无视对方冷冽眼神,干干脆脆饮了一口。一般人消受不起,不表示他绯翼消受不起,绯源族二公子岂是一般人?!
下一秒,花少霍然起身,拂掉他的茶杯,眼睛泛着寒光,杀气毕现道:“离他远一点,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
茶杯摔得粉碎,绯翼起初一愣,继而跟着起身,冷笑道:“你如此紧张,对他上心了?外界传言花少风流,如今看来,流言与实际不符啊!”
隔着中间茶桌,花少倾过身子,双目射出凶光,冷飕飕道:“我告诉你,他是我的人,谁都不能碰他!”
“这刻再说,未免迟了!”绯翼冷笑一声,扬起挑衅眉头,戏谑道:“那晚的葡萄,滋味让人怀念,我……”
听到葡萄这词,花少情绪失控,拽住对方衣襟,额头青筋跳动,面目狰狞地道:“那天晚上,你碰他了?”
被人冒犯的愤怒,让绯翼眯起眼睛,忍着伤口痛楚,泛着冰渣道:“帝都的堂堂花少,要就这点眼界能为,那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
第十章
花少伸出一双手,看着自己的掌心,冷笑道:“将军想要过河拆桥?两年来我这双手,为你拔除不少芒刺,将军您就这样感谢我?”
绯翼冷扫对方一眼,手指敲打着台面,不痛不痒道:“这两年你谋利少了?且不谈什么爱神之翼,温泉山庄的背后勾当,你真以为我全然不知?”
听到爱神之翼,花少嘴角抽动,眼里杀机一闪而逝,还没到扯破脸的时候,所以他又放缓了语气,皮笑肉不笑道:“原来将军早在心里,把我们的账算清楚了!”
绯翼见他收敛了,表情渐渐缓和,话带转圜道:“既然是合作关系,交换利益是重点!”
花少嘴角勾起邪笑,复又让人端来奶茶,一口气喝完道:“也罢,不就一个角儿嘛,方才是我火气大了。”
“……”
“对了,有件事想跟您说,我手下人办事不利,前些天被抓进都府了。我得到消息就想跟您说,但没想到您却失踪了。我找了人去顶罪,就不知都府怎么结案……我想以您与凯泽的私交,他应该不会纠缠此事吧?”
原来事情坏在这儿,难怪凯泽会怀疑他。这些年他总有碍于身份,而无法清除的对象,通常这些事就交给花少处理。
而作为利益交换,他起初只是提供花少适当庇护,后来随着事态演变,利益慢慢越扯越多,最后成为花少的保护伞,甚至还让当初保护都府的文峰,在凯泽的眼皮底下杀人盗物……
这一次抓人行动,文峰竟然毫不知情,看来凯泽早已怀疑他了!
绯冀皱起眉头,忍不住责备道:“这么不小心?”
花少放下茶杯,为自己辩解道:“哎呀,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为抓那名囚犯的老母,我已折损六名一流杀手,个个都是我从天竺挑的好手!”
绯翼沈声道:“你的人被抓,跟我没关系!”
花少打个呵哈,满不在乎道:“哎呀,将军看您说得,这些个天竺杀手,怎会跟我们扯上关系呢?!”
绯翼思索片刻,盯着花少的脸,正色道:“凯泽已经怀疑我了,我们的关系瞒不住他,最近让你的手下别乱动!”
“凯泽?听说他最近掉进温柔乡里,恐怕没心思管我们的闲事……”
“你知道让他掉进温柔乡的男人是谁吗?”
“我最近太忙,没顾上此事!听说是个美貌囚犯,将军见过了?”
“看来,你确实太忙了,人家都找上门了,你还一无所知!”
“什么?”花少眼神迷茫,继而反应过来,诧异道:“是他?”
“他找上凯泽,肯定另有盘算……我会再找凯泽,试探他的意思。情况没探明前,你跟你的手下,不要轻举妄动,免得落人口实!”
“好,就听将军的话,在这非常时期,还得仰赖将军!”
花少干笑一声,漫不经心呡茶,闲聊似道:“将军,星辰府邸召开花宴,您已经听说了吧?卫柏得到星辰赠花,其他人眼红死了!”
连花少都知晓此事,帝都还有什么秘密,是能长久隐瞒的呢?
绯翼不禁失笑,心态倒显平静,奉劝道:“花少,做好你的买卖,少管别的闲事!”
“哈,将军,我跟您说句实话,我也不想多管闲事,但咱就靠这做营生,什么林子来什么鸟,不事先摸清道儿,怕日后怎么死都不知!”
这话说得也对,摸不清道的确会死,特别是在道上混的人。但眼前人的野心,大得撑死大象,不甘混迹黑道,妄图登上王殿,这在绯翼眼里,无疑痴人说梦!
“您啊,可是咱的大树,您要是倒下了,咱也跟着倒霉,不是吗?”
独木难成林,更何况是山雨欲来,他不甘心就此倒下,但目前局势混沌不明,让他有一种在雾里前行的感觉。
绯翼想说什么,忽闻楼板异响,跟着轰隆一声,碎木烟屑四起,蒙面杀手跃下,举剑刺向花少!
花少也不是吃素的,抬起手腕亮出暗器,淬毒飞镖顿如暴雨,刷刷射向蒙面刺客。
按照以往惯例,毒镖一旦射出,死的就是对方!
然而,这次花少失算了,刺客武功高强,宝剑旋转之间,将飞镖乒呤乓啷打飞。
眼见暗器无效,花少开始惊慌,趔趔趄趄后退,一边向绯翼投来求救眼神,一边高声呼救:“来人啊,有刺客,将军,将军……”
从刺客出现到剑锋逼来,绯翼原本静默一旁,此刻听见花少喊他,便冲着蒙面人的背影淡淡道:“你当着我的面杀人,是想让我成为嫌凶吗?”
剑锋,停在咽喉一寸,蒙面人眼神闪烁,居然下不去手了!
气氛异常古怪,花少感到剑锋寒气,更感觉到绯翼和蒙面人有种非比寻常的关系!
绯翼负手而立,沈声道:“我打不过你,也阻不了你,你能一走了之,但我却走不了,这就是你我的差别……”
似言此,又不似言此,蒙面人清冷眼神,变得扑朔迷离,那是一种愧疚情绪。这些年过去了,难道绯翼还没走出,他当初留下的阴影吗?
周遭响起脚步声,花少手下大批赶来,呼呼啦啦全涌进来,却见花少被剑抵着,一个个又不敢妄动……
局面正在僵持着,蒙面人下不了手,但也不能就此离去,不如就将花少擒走,交给雅公子自行发落。
就在此刻,背后一声锐响,蒙面人似遭重拳,身子一个趔趄,宝剑虽未脱手,胸口却已血流如柱!
冷不卒防的火器,冷不卒防的角度,不是来自花少或是花少的手下,而是来自绯翼手中的火器铜管!
蒙面人眼带迷惑,回头看了绯翼,他所认识的绯翼,不会对他出手,更不会背后偷袭!
绯翼平静地看着他,眼中既无愧疚也无其它情绪,好似看穿他的企图:“我不会让你带他走,我早已经讲过了,以后不再对你们留情!”
就在蒙面人回头的档口,花少趁机从他剑下脱逃,手下人呼啦一下涌过去,把惊魂未定的花少护得严实。
蒙面人迟疑一秒,抓人已不可能,也只能先杀出去。
打手们不断倒下,四周哀嚎一片,蒙面人虽然受伤,鲜血不断外涌,但仍是所向披靡,一口剑凌厉叱吒,杀得人心惊胆寒。
无奈,人越来越多,一层又一层,而蒙面人的视线,也因失血过多模糊,最终体力不支倒下了!
危机化消之后,花少定下心神,先跟绯翼道过谢,后者仍是平静神情,又把手下人臭骂一顿,人家杀上门都不知道,平时养着这些饭桶有什么用?!
说到底,蒙面人狗胆包天,居然敢来招惹他。
打手们把蒙面人架过来,花少扯掉对方的面巾,恶狠狠道:“不知死活的家伙,敢来招惹老子……”
话说到这就顿住了,面巾下的银发美人,确实超乎他的意料。
难怪绯翼会跟蒙面人说这些,而蒙面人也会因此停手,想明白的花少看着剑师笑了!
很少有人能够这么近距离欣赏剑师之美,也早就听说剑师孤傲不群人中极品,如果能将这样男人踩在脚下肆意践踏,那将是一件多么得意的美事!
可惜他的得意想法,很快就被绯翼搅黄了,后者已经抱起银兰,不发一言往外走去!
花少不甘心道:“将军,你就这样带人走了?伤我这么多手下,剑师就这样走了,也太不给我面子吧?”
绯翼顿住脚步,头也不回道:“你要他的男人找来?或者你现在杀了他,只要不怕得罪星辰……”
世上有花少这样的狠人,但也有比他更狠的人,比如位高权重的星辰大人,连七彩道都不敢得罪的人物。
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也是他一心往上爬的原因,爬得高才能为所欲为,当某天能把兰之都踩在脚下,区区一个王殿元老又算什么?!
到时候,他要把所有跟他作对的人,将军、剑师、司长、甚至王殿元老统统都拆成骨头,让所有人都臣服脚下,让整个大陆都因他战栗!
想到这里,花少哈哈大笑,满脸的戾气,又掩饰道:“放心,我没那么笨,烫手山芋你带走吧,让他跟他的男人,别再找我麻烦,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这事没那么容易了结,银兰尚能顾念旧情,但香逸雪却是软硬不吃的人。泉汐那边一天不结案,这些龙族人不会善罢甘休。
绯翼皱眉道:“其它事情以后商量,我会再来找你,奉劝一句别自作聪明!”
说完,他抱着银兰,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绯翼离去的背影,花少止不住地冷笑,这人嚣张不了多久了。
有消息传来,这次卫柏将军笃定晋升副统领,而王殿已对掌管京畿兵马的绯翼有所动作,近期之内将其旧部陆续调离。有人说绯翼近年来的所为,触怒了不少王殿权贵,就连三元老都对他不满,正想着找机会将其免任。
花少闭着眼睛盘算,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得找人搭上卫柏这条路。万一哪天将军真倒台了,自己也不会白忙一场,到最后什么都捞不到。
绯翼回到将军府,已经到掌灯时间,将银兰放在床上,便叫人去叫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