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参
在飞行时我睡着了。金风临时找了很大的叶子在树冠上筑了一个巢安置我,并且守在一旁盯着我睡觉。我醒来后他拿水给我喝,再让我吃了几粒隐虹特制的丹药,然后跟我说:「昨天在飞的时候你好像做了蛮长的梦,讲了一堆梦话。」
「是吗?」
他点头,描述道:「对。不过我都没听清楚,但其中一段我倒是听得很仔细,你一直在吐口水。」
「吐口水?」
他再点头:「对。你呸了一大段的路。呸、噗呸、噗呸,噗呸,呸、呸、呸。像这样狂吐一路的口水。真好奇你梦到什么。」
我抹脸吁气,答道:「梦到你边飞边拉屎啦。呸。」
金风瞪大眼红着脸否认:「我没有!」
「说笑的。你脸红个什么劲儿。你以为这样就有反差萌了吗?切。」
金风歪头的动作跟鸟类一样,他问:「反插盟是什么盟?没听过。」
我懒得跟他解释,又伸手跟他讨水喝。偶尔高空有鸟飞过,金风都会立刻启动本能用双臂跟身体把我压下来护住,就像老鹰护食那样。唉,金风在我眼里真的像小动物一样单纯,如果他不是生得那么高壮健美,我可能会觉得他可爱吧。
「金风,你以前常到人间吗?」
他点头说:「常去的。但很久没去过了。」
「为什么?」
「以前修为低。」
他这一讲我就秒懂了。
天界也好,妖界、魔界也一样,一般情况是绝对无法到人界并且直接干涉的。不单是因为各界有其戒律跟法则,实际上是想到也到不了。
用我的方式理解的话,就好像行星一样,不同的行星有它自己的轨迹,不同的存在有它自己的活动范围。脱轨擅离的话,那就会带来冲击跟影响。
所以说,顾桑之前能到人间把我带走,大概是依循某种机缘跟条件成立的情况才有可能。
我跟金风眺望远方,他看起来有点浮躁,我转而盯着他,他跟我说附近有干净的水能让我洗澡,他也有先前妖君交带给他的药油。我说我自己洗就好,他帮我守着水岸边就行了,于是他起身朝我伸双臂,好像要抱孩子一样的姿势。
金风就是这么单纯直率的性子,虽然不比隐虹心思细腻,但他对我很真,我不用担心他有什么不好的心眼。
金风将我抱落地就刮来一阵清风,云翳散开,光柱一道道照下来,那人无预警就现身,我惊叫:「都去哪里了?害我担心。」
那人抿笑应我说:「遇上找碴的,打了起来,一时抽不开身。抱歉。不过见你如此精神,我也就放心了些。」
金风被我们晾在一旁,终于开口道:「妖君,您来就好。您带他去沐浴吧。」
他说得很理所当然,好像还松口气,彷佛我这事就该由沐隐虹负责似的。不经意的跟隐虹对看,他向我伸出一手来,眉眼带着笑意,我莫名其妙有点别扭。但是很快就叹了口气,迳自失笑,到这地步我还有什么好别扭,整个人几乎黑漆抹乌的,人家多有爱心啊,照顾我这老伤残弱的家伙。
不过一时还是手足无措,伸手只搭上他指尖,他干脆把我整只手攒住,手牵着手往有水的方向去。一如既往的程序,他找个隐蔽处让两人都能脱衣下水,但这次他没有从后方环着我前胸,而是拉着我双手仔细打量,我茫然回顾,他说:「脚怎么了?」
「被树枝的刺刮了,但是没事,已经处置过。」
他冷冷挑了下眉低吟:「看来金风又没顾好你了。」
「是我自己没留意。」
「你也不必帮他说话。我又不会真的严厉罚他,担心什么。不过这伤……不像金风处理的,途中遇过什么事了?」
我把夜鹿的事跟他说,他若有所思,跟金风唱同一个调:「以防万一,若你能看出对方真身是黑龙,还是能避则避吧。虽然整个魔界已经连龙族都很少见了。」
「咦,魔界龙族很少吗?」
「几千年来只出现过两只。你说多还是少?」他笑了声,拿起软布要给我抹身,我望天思考一些事,他默默帮我擦身体,搓手臂什么的,动作很轻很轻,后来实在觉得有点痒,也有点暧昧,我不解的观察他,实在看不出他有别的心思戏弄我。
沐隐虹由始至终都一个表情,专注认真在给我擦身体,我接手软布自己洗,他给我抹背,然后上岸念去水咒、上药。
「唉。」我长吁气,他问我怎么了,我笑说:「没有,只是在想你那么仔细照顾我这样的家伙,要是我换成一个美人,你也不见得会起浮念吧。毕竟你都两千多岁,哪有这么简单心念浮动。反而是我,老是爱想些有的没的。」
他浅笑道:「你以为心里的念头跟年岁有关?」
「啊……」
「心性无常,一如天机难测。都说不准的。」
我想想也是,不然又怎么会有老夫少妻,老妻少夫之事?
不过——「哈哈,但是对着我这种皮相还是不可能嘛。再说我又是带把的。」
「呵。」沐隐虹轻笑,没再应我什么,就是他动作顿了下,然后轻轻拍了我的肩,好像在安慰我。我释然笑说:「不要紧啦。我差不多都该想通了。其实这么黑也没什么不好的,将来很难再有人能在我身上留下难看的痕迹。他想抹煞跟我道侣的关系,我还不屑维持。就是当初那去除牡丹的药水比较麻烦,是毒药。」
「嗯。如今我找到你们,很快就能赶到阎迦山。那里虽然是魔尊才能上去的禁山,不过我有办法带上你,只是得让金风在别处等我们了。」
我心里迟疑,跟他说:「其实这身毒一时还毒不死我的。上那座山好像挺多风险,还是我们再从长计议?」
「我会保护你,不必怕。」
「这倒不是因为我怕。其实,我就这样黑黑的也没关系。」
沐隐虹收好药油,拿干净衣衫披在我身上,从后头轻轻环住我,埋首在我颈间低语:「真的?可是我还是必须把你的毒解决掉才安心。」
「嗯……」
「你若好了,想报仇么?」
我想了一秒回答:「不会积极的想。但是,要有机会落井下石,我肯定不会放过。」
他在我耳边低笑,我歪头跟他说:「你这样赖在我身上是在跟我撒娇还是?」
「嗯。就当是撒娇。我没什么朋友的,你借我靠一下,让我撒撒娇。」
他态度太过大方,大方到又让我想起一个旧识,我不禁怀疑起来。
「霞藏。」
「嗯?那是谁?」
我疑问:「你……不知道谁是霞藏?」
「你朋友么?我记得当初给你送信时,你只说了五个人,松竹梅三位,还有朝青跟夕橙。霞藏是你漏了的还是?」
「没事。没有,我……」我怎么开始支支吾吾的,啧。
「是你敌人?」
「也不是。」我把衣襟拢好,他松手帮我穿衣服,我要走之前被他拉住手,他握着我的手一再端详,我被他看得有点莫名其妙,也不太好意思。
正想问他怎么回事,他就说:「我其实不是什么好家伙,可是我是真心希望你好好活着。假使有天我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愿意相信我刚才讲的话么?」
「什么啊,忽然讲这个。」我尴尬笑了下。
「我,真心希望你好好的活着。不管怎样都别放弃。你是个奇迹,独一无二的存在,绝对不是什么怪物或异类。你活着,我才觉得世上还有希望。」沐隐虹说完有点赧颜,他侧过脸抿着淡淡的笑,表情含蓄的说:「抱歉,对你说了一串莫名其妙的话。走吧,金风在等我们。」
「喔。」我被他拉着手走了几步,对着他的背影低声回应:「隐虹。别担心,我信你的。要不然你也不会冒莫大的风险把我从那人手里救出来。」
他没回首或出声,只是将我的手握得更牢更紧,大概我的信赖使他默默激动了吧。我晓得有些人是这样的,感动是无声感动着,悲伤也是默默悲伤的。好像有句话这么说的: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喜无声,大爱无言。
一切都默默的,好像眼前这人一样,对情感、世事的表露都那么隐然内歛,虽然这跟他的成长环境、生存背景有关,但有时想着都觉得胸口泛疼,不太舍得。
其实是我在依赖他,偶尔也想冲着他发脾气、闹性子,将压抑在心底的东西倾倒出来,再一块儿笑,但一想到他是这么内歛的家伙,就开始觉得舍不得,无法太任性。
这个人,给我一种可靠安稳的感觉。如果能这么牵着手走一辈子……真怪的想法。
马车没了,我们在金风搭的巢里夜宿,夜里我看着满天繁星,我跟金风他们说:「你们知不知道星星的光,很多是从几亿年前传来的,有的星星搞不好早就已经死了,但它发出的光却能传到遥远的我们眼中。」
金风好像很冲击的问我:「你、此话当真?」
隐虹闷闷笑了,好像本来就晓得这些事一样。我想到他说他的族群跟光、火极有渊源,了解这些并不奇怪。
「真的啊。」我逗着金风玩,金风是个认真的学生,害我好想对他唬烂。
金风的睡相很差劲,夜半醒来他的脑袋压在我肚子上,我不爽推开他,而后发现自己枕在沐隐虹的臂弯。男人的睡相都很差?
我坐起来揉了揉眼,月亮远在天边,渺小透着薄晕,像一片小指甲。冷不防想起我从前欉给顾桑的小瓦片,那本来是我让霞藏买的,如今想来真舍不得它。
我呆坐良久感觉天好像要亮了,回头看隐虹睡得很熟,想起稍早他的话就觉得心里温暖。我想,不管自己是以怎样的形式存在,其实我本身并不特别,只是对某人而言有不同的意义。只要有一个人对我特别好,我也就开心满足了。
朋友不必多,知己难得嘛。想到这儿我觉得自己挺想念霞藏,人生需要一个可以跟自己一块儿疯癫的伙伴。不知道霞藏如何,希望他能好好的,这样藏藏也就会好好的吧?
天将亮未亮时,金风醒了,然后隐虹也醒来。金风一醒那双鹰眼就特别锐利,能唬人,可是一旦多相处就会发现金风很单纯。沐隐虹刚醒来倒像是魂魄尚未归体似的,眼神空洞,但脑子说不定比谁都清楚,他语调平冷低语:「卯时初,十六月夜,看来今晚就能上山。入山后我为前锋先行百里,你们一刻后跟上来,不得过快过慢,就相隔百里。日落后我会停下来等你们,次日破晓再登顶。明白了?」
金风点头回应:「明白。」
我也点头,相信隐虹的安排都有其用意。然后隐虹整个人往后翻落巢外,翩然落地,迳自去洗漱了。金风则是给我叠好衣物收进法宝袋,还给我一把梳子自己梳理仪容,我们三个收拾准备妥当后就启程。
首先由金风化作大老鹰,两只脚各抓着我跟隐虹飞渡诛仙海,说是鹰,我看跟神雕也差不多啦,总之都是非常巨大到能抓着人跑的猛禽。
诛仙海是座相当瑰丽梦幻的内陆海,在高空看映出天空渐层的蓝,周围还有千百个海子,好像泡泡一样。不时有泉柱或妖兽从水中冲出来,耸直入空,天上也偶有飞行的魔族在附近,我们则在云间起伏,有隐虹施的几重禁制能躲掉被他们神识扫到的风险,还有他族里秘传的法术,将我们藏在光之中,寻常修炼者察觉不到我们。
果然过午我们就横渡诛仙海抵达阎迦山脚,入山时金风背着我,他们说魔界连风都不同一般,尤其这座山上的寒气更伤人,我的状态还无法抵御寒气,所以特地在猡猡城给我买了御寒的衣物,又买了件火红的斗蓬。
我开始还嫌弃:「这斗蓬颜色那么抢眼,我一下子就被妖兽叼去吃了。」
金风哼了声说:「醒目才不容易弄丢你。谁敢跟我抢,我就把他们都杀来吃。」
隐虹带笑意也附和了句:「是啊。谁挡路都杀来吃。」
哈哈,我汗颜,妖魔界的男人胃口真是好。我要是掐爆虫子什么的断然不会想吃掉它们,把谢铭杀死也没想过吃了他的,但我相信当时金风在的话,谢铭八成尸骨无存。不过金风那时来得晚,谢铭的尸体都被魔界树林悄悄吞噬了。
沐隐虹把我斗蓬帽子拉好后又稍微将帽缘折起一些,目光越过金风对着我睇来,眼神含笑的说:「我们晚点见。很快我就能把你的伤毒都治好了。存曦,你在金风背上睡一觉也无妨,我们两个作你的靠山。」
闻言忽然有点鼻酸,我抿紧唇压下情绪,点头报以微笑。其实我真的对自己的样子有点无所谓了,可是有人关心我,所以我更乐意让自己变得更好。
帽子再度被拉下,几乎要蒙住大半视线,我感觉隐虹转身的同时已经用惊人的速度超前,我想将帽子往上拉,这回是金风阻止我。金风说:「妖君让你睡一觉,你就睡吧。我背着你,会尽量不颠着你的。」
我莞尔,应了声靠在他背上休息。其实金风有时也挺贴心的,我知道他大概是不想让我看到什么血腥的画面。虽然我或金风都不清楚沐隐虹怎么有自信铲除前路一切障碍,但我们都相信他办得到,因为他是沐隐虹。
以前我曾经在越篁那堆天界禁书里看过一些八卦记载,说仙妖魔三界的边境有许多特别的种族,其中一族擅长操作光、火,能耐高强,又神出鬼没,所以令天帝及魔尊忌惮。
那支异族一个成年者能敌天界或魔界千军万马,力量恐怖。当然书里说得很夸张,可是也许我所联想的没有太大出入,隐虹八成就有这样的本事。
而且隐虹说他们从前就以从事暗杀、卧底之类的工作,怪不得有办法救出我。
思绪跳呀跳的,想得累了,我就真的在金风背上打瞌睡。一路上金风没停歇过,或飞或跃的压低姿态在山林间飞驰,然后温度越来越低,金风维持运动状态,所以体温没变过。再睁眼的时候,圆月早已高高升起,参天古木下,我们三个又聚到树洞里休息。
隐虹设好禁制跟障眼法就窝进树洞里,这树相当高大古老,不过已经没有生气,也没有东西栖息。洞里用法术点了几点微光,隐虹早就在树洞里准备了几个馒头,馒头长得挺有意思,长得都像动物,上头有花纹,比如我手里这颗馒头虽然圆胖,可是看得出一端头顶有王字,还有张凶恶老虎脸,上头都是虎纹。金风手里那颗馒头就有鹿角纹,其他还有长得像穿山甲的啦,山猪的啦,也有根本看不出是啥模样的。
金风一口几乎咬掉半颗馒头,标准的狼吞虎咽,我还盯着胖虎馒头傻笑,隐虹说:「这些是我一路打死的魔物。顺手把它们变作这形态,较好吸收。」
我瞠目结舌,低头瞪着胖虎馒头不敢置信,打死的妖怪或魔物能做成馒头?
金风双颊鼓起叫我快吃,我惊奇不已:「哇,还能这样啊?」面包机什么的都弱爆了有没有?
隐虹察觉到我目光灼灼看他,淡淡笑问:「怎么?不敢吃?」
「不是。我是想说……等我的事告一段落,你教我怎么做这种馒头好不好?」
「你不是喜欢甜点或咸食点心,馒头也爱吃?」
我歪头模糊应了声,跟他说:「不光是自己吃,这搞不好能卖啊。」
「再说吧。先过了这两天再说。」
我今晚睡在金风跟隐虹之间,我跟金风说他睡相丑,他都不承认,我也算了,反正就是故意说来逗他而已。金风吃得最多,很快就睡着,洞里安静了很久,我气声问:「你睡了?」
能回答我的自然只有隐虹,他轻轻应我一声,然后准备无误握住我搁在身侧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很习惯被他握手,可能担心我忽然被魔物叼走什么的吧,总之这样我也安心就由他去。
「你们一族都很厉害吧?」
他哼了声,不确定是在笑还是怎样,然后他道:「再厉害也没用。有些人机关算尽,局中有局,环环相扣,还是将我们一族扣死了。」
「抱歉,我挑错话题。」
「没什么。我很幸运遇到好人开解,如今许多事,也就看淡许多。不能说心中无恨,只是我找到比仇恨更值得搁在心里的东西,所以过去的事也都没什么了。」
因为认同他讲的,我附和道:「是啊。过去跟未来都是虚的,唯有现在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