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东见他虽然脸青鼻肿，但精神还算不错，也就不再坚持了。

大虎就住在城中村的一栋旧楼房里，张卫东把他架在肩膀上，慢吞吞地爬上了五楼，一进门，立刻就傻眼了。真不知道大虎有多久没有收拾屋子了，到处都是杂物，连下脚的地方也找不着，货真价实的猪窝狗窝。

大虎把沙发上的衣服鞋袜拨到地板，空出位置来，讪笑一声：“嘿，你随便坐。”

张卫东坐了下来，没好气地说：“上次十万，是看在我们的情分上，这次，是看在你手指的份上，再没有下次了。别说我真的拿不出钱来，我就是家财万贯，宁愿拿去做善事，也省得浪费在你身上。”

大虎连忙认错，又问：“这些钱你从哪里弄来的？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张卫东轻描淡写：“找个熟人借的，人家不缺钱。”

他又到楼下买了两份快餐，跟大虎一人捧着一个饭盒，吃饱了以后，把橱柜里的药油给找出来，把大虎前胸后背都搓了一遍，然后足足洗了十多分钟手。眼见已经雨过天晴了，张卫东一边擦手，一边撂下狠话：“你再去赌钱，千万别让我知道，除非你想跟我绝交。”

“我真的不敢了，我是一时受了刺激，脑袋糊涂了。”大虎说。

张卫东顺手拿起搁在电视柜上的相册，看到了一家三口的照片，大虎的媳妇看上去是挺顺眼的姑娘，儿子也精明可爱，虎头虎脑。他再往后翻，是一些早年的相片，多数都是合照，有他自己，有萧君故，也有小虎。

看着那一张张青春洋溢的面孔，张卫东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物是人非。

他匆匆扫了几眼，便把相册合上：“想法子把你媳妇哄回来，以后好好过日子。”

大虎点点头：“我知道了。”

张卫东从来不是个婆妈的人，他放下相册，起身，离开了这间两室一厅的出租屋。

他刚把门关上一会儿，大虎掏出手机来，打给那些在赌场放高利贷的人。

“喂，钱都取出来了吗？在哪里？好，我马上来拿……”

第二十一章：杀人犯（中）

傍晚五点半，正值下班的高峰时段，公车站挤满了汗流浃背的人们。

没有风，广州的炎夏闷热得像蒸炉一样，柏油路面被烤得冒起热气，偶尔有私家车从站台前急驶而过，卷起一阵涌动的气流，也带来灰尘和二氧化碳。

大虎拖着一条受伤的腿，神色匆匆，他踉跄地奔到了站牌旁边，伸长脖子四处张望。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大虎猛地回头，伤痕累累的脸上调出笑容来：“李哥。”

魁梧的李哥抬抬下巴，转身，大虎连忙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人群，来到附近天桥底下。

李哥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然后拉开黑色的手提袋，从中取出一捆捆扎好的百元大钞，递了过去：“喏，总共七万，全部在这里了，你点一下。”

大虎摸到崭新鲜艳的红色钞票，有种扎手的感觉，他手忙脚乱的往自己身上各个口袋塞：“用不着数了，我还信不过你么，谢了啊。”

李哥问：“看不出你小子还有点本事，从哪里找来的冤大头？”

大虎支支吾吾：“……就是一个老同学，看他混得不错，所以……”

李哥也就随便问问，见大虎已经把钱收好，自己也是时候离开了，便说：“兄弟们下手重了点，别介意啊。以后还有这种好事，需要合作可以随时找我们，咱东北人最讲信用，走了。”

大虎连连点头：“不介意，不介意，李哥你慢走啊，再见。”

他目送李哥走到街边，坐进了一辆红色的桑塔纳，随即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液：“我呸，去你妈的东北佬，小瘪三！”

大虎身上揣满了钱，不太放心搭公车，随便被小偷扒了一个口袋都损失惨重，所以走到路边拦计程车。这沉甸甸七万块钱，可是他有血有泪，昧着良心才弄到手的。

他确实赌博输了钱，跟张卫东说的事都是真的，只有欠债的数目是假的。

大虎一个晚上输掉了二十万，脑袋清醒以后，整个人都懵了，晴天霹雳。

地下赌场的人把他关进一间小黑屋里，不让他走，非得让他打电话叫人拿钱来赎。大虎挨了几顿拳脚，实在是扛不住了，这些黑社会还威胁要弄残他，没办法，他只好打电话给张卫东叫救命。

但是他把数目报大了，整整多出十万来，其中有三万给了那伙人当“辛苦费”。

其实他并不敢肯定张卫东会不会帮自己，毕竟对方最讨厌的就是赌鬼，但他能肯定一件事，如果肯帮的话，区区三十万绝对不成问题！

因为在几个月以前，大虎曾经亲眼目睹张卫东和另外一个的男人坐在牛杂店里，两人挨得很近，男人还不时给张卫东倒水，拿纸巾，他们关系肯定不简单。

后来他试探过张卫东，从对方遮遮掩掩的反应中，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张卫东不但和那男人关系不简单，并且还见不得光。张卫东也真是好笑，当他没见过明星还是没见过世面？那辆悍马h3，以及那一身打扮行头，是小明星负担得起的吗？

而对张卫东体贴照顾的那个男人，就是化成灰他也认得——萧君故！

记起这个名字，大虎握紧拳头，冷笑了一声。

三十万算什么，但凡是从萧君故的钱，三百万他也照样敢拿。

因为萧君故欠他的东西，多少钱也买不回来。

大虎叫司机把车开到茂业百货，他的媳妇就在那里当专卖员，估摸着，现在也快下班了。

为了离婚和孩子抚养权的事，他们分分合合，又反反复复纠缠了好几年，大虎打心底不舍得音乐，他媳妇不愿意跟个连家都养不起的男人，看样子，势必还要继续纠缠下去。

这个礼拜五跟往常有些不同。

萧君故硬是把张卫东带到了白云湖，此行目的——钓鱼。

张卫东当然不情愿了，他把这个日子当作是还债，天黑进门，天亮出门，固定化的流程跟模式，虽然像赶着去受刑一样，起码让他心里有底。可是萧君故非常坚持，晚上他有个不能缺席的饭局，家里的长辈也在场，更不能提前走人。

光天化日之下，张卫东实在不想和他凑到一起去，就问：“怎么就非得钓鱼不可？”

萧君故答：“钓鱼是个很好的户外活动，可以修身养性。”

张卫东呲之以鼻：“你没听说过本性难移吗？”

萧君故略略一点头：“可我还听说过另外一句，铁杵磨成针。”

张卫东无语，这男人嘴里说磨针，其实是在磨他的棱角，把他言周教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萧君故经常玩这样的把戏，并且玩得不亦乐乎。

到了白云湖边，张卫东一屁股坐在太阳伞底下，点燃香烟，望着碧绿的湖面发呆。

萧君故则打开车尾箱，把钓鱼用的工具一一拿出来，蹲在地上忙活起来，他将诱饵勾住，再将鱼钩甩了出去，最后才将鱼竿递给张卫东。

张卫东接过，随手就放在了一边，看也不看，继续吸烟。

萧君故没有勉强他，把自己的鱼竿放置好，坐到了张卫东身边。虽然他是来钓鱼的，可也不太在乎收获，他仰卧在木制的折叠长椅上，枕着自己的手臂，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

天气虽然炎热，但是湖边有微风，不时有一两只鸟从水面掠过，身处这样的环境里，仿佛连时间的节奏都放慢了，真应了那一句古词——偷得浮生半日闲。

张卫东没有这种闲情雅兴，他傻坐了一会儿，确实无聊，就到车上拿来啤酒。

萧君故侧过脸来，斜眼睨他：“大白天就开始喝酒，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张卫东喝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捏着啤酒罐，讽刺的反问：“你希望我像什么样子？”

不料萧君故竟然认真思考起来，末了，勾勾嘴角答：“脾气再好一点，耐心再多一点，生活习惯也要改改，智商方面勉勉强强，情商方面完全不及格。还有，别总是毛毛躁躁的，三句不合就动起手来。”

张卫东满脸黑线，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一下：“你别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行吗？”

“什么意思？”

“老板，你出钱，我卖肉——你只管爽完了提上裤子，当一个称职的嫖客，其他的就不劳你操心了，谢谢。”

“别叫我老板。”萧君故不爱听这话，冷下脸来。

张卫东也冷着一张脸，每次只要他们开口对话，几句之后，总会陷入类似的僵局。

结果两人都没心情钓鱼了，一起坐在湖边，背对背，各自沉默着。

时间就在眼皮底下一点一点的溜了过去，眼看太阳就要下山了，萧君故起身，把浸泡在水中的竹篓提了起来，里面有他今天唯一钓上来的鲫鱼。

“东子，你看。”萧君故掂了掂竹篓的重量，笑着说：“这家伙挺鲜活的，个头也不小，趁着还有点时间，把鱼带回去熬汤给你喝，味道一定不错。”

张卫东看着在竹篓里扑腾的鲫鱼，开口说：“放生吧。”

萧君故一愣，眼睛定定的看向张卫东。

“你从来就不喜欢吃鱼，既然它都满足了你钓鱼的乐趣，你又何必赶尽杀绝。”

“你还记得我不喜欢吃鱼。”萧君故表情有点古怪。

张卫东不愿接这个话题，所以不出声了。

萧君故默默地看了张卫东一阵，突然，将竹篓翻转过来。草绿色的鲫鱼掉到了地面上，嘴巴一张一合，因为缺水看起来很难受的模样，这条鱼尚来不及挣扎翻腾，就被踩在了脚底。

萧君故一脚踩住鱼的头部，同时从兜里掏出了烟，点燃，叼在嘴边说：“我可以把它放回湖里，也可以就这样踩死它，要不要赶尽杀绝，全凭我高兴。”

他话中有话，张卫东闭了一下眼睛：“那随你。”

“你说的，随我。”萧君故挪开脚，随即用力一踢，把鱼踢到了离岸边更远的地方，接着他弯下腰去，跟张卫东脸对着脸，喷了一口烟雾：“看啊，它真可怜，就跟你一样。”

张卫东胸口闷疼，刚刚那一脚，仿佛踢在他的心尖上。

萧君故实在太狠了，兵不刃血，以此暗示他：要我放生你，想都别想！

张卫东一把推开男人，霍地站起身来，大步冲过去，往没死透的鲫鱼恶狠狠踏上两脚，他表情凶恶，生生把鱼的眼珠子都踏了出来——迟早都得死，倒不如给它个痛快！

萧君故也不是个好惹的主，连拖带拽地拉着张卫东，将他推进了车厢里，车门重重一甩上，就动手去剥他的裤子。他三下五除二的把张卫东皮带扣解开，又撕撕扯扯，打算连内裤一并扯下来。

张卫东气得脸都青了，怒吼出声，不顾一切地踢打起来——现在还是大白天，有游人在湖边徘徊，此情此景，萧君故竟然胆大妄为的玩起车震！他不要脸，自己还要脸呢！

车厢里空间狭小，手脚伸展不开，两人滚做一团粗暴的纠缠着。

张卫东见怎么也摆脱不了他，气急败坏，一口咬住了萧君故的耳朵，尝到了血味。

萧君故始料不及，痛叫，下意识地一拳捶打到他心口上！

他这一拳砸下去，手背都痛了，立刻就后悔了，停止压制张卫东，叫了声：“东子……”

张卫东眼前一阵阵发黑，捂住胸口咳了两声，蜷起身子，好一会才缓过痛来。

最后萧君故什么坏事也没干成，他跪立在后座前，搂紧张卫东，用脸去蹭对方大汗淋漓的额头，又用手不断揉他的胸膛，气急败坏地又痛心疾首地骂：“让你气我，让你气我，还疼不疼？活该！”

第二十二章：杀人犯（下）

张卫东似乎开始走运了。

上一次跟赵妤合作的mv，让他提高了知名度，这次，他又沾了赵妤的光，被邀请上了全国收视率颇高的访谈节目，主持人是中央电视台的名嘴。

张卫东坐在节目录制现场，赵妤则在他的右手边，主持人就在对面，形成一个三角相对的局面。

录影开始，主持人面向观众，介绍了两位嘉宾的身份，便进入了正题。

“暑假马上就过去了，不知两位下半年有什么规划，以及有什么新作品呈现给大家。”

赵妤的扮相婉约休闲，她梳了一条乌黑的麻花辫，看上去十分的亲切，带着笑意答：“下半年我会比较忙碌，因为上一部电影的反响不错，所以公司决定拍续集，此外，我还接拍了一部三岸两地合作的贺岁片，估计没什么时间出来跟大家见面了，希望大家不要忘了我。”

“怎么会呢，你可是我们心目中的女神。”女主持人也笑了，把目光转向张卫东。

相较于赵妤的侃侃而谈，张卫东的回答太简短了，甚至引起冷场。

他说：“不知道，看公司安排。”

主持人连忙救场：“听说你正在拍一部大型的古装剧，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张卫东耐着性子答：“打酱油的角色，第五集就死了。”

主持人讪一声，被他噎得差点接不了话。

因为张卫东太不识趣了，主持人便随便夸了他两句，接下来只管访问赵妤，将他晾到一边。

张卫东陪衬似的坐在旁边，心里反而落得轻松，公司给他安排的都是琐碎而枯燥的工作，实在没什么好谈的。他又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多说多错，倒不如干脆闭嘴。

趁着赵妤和主持人相谈甚欢，张卫东无所事事，眼珠子转溜着左顾右盼。

结果他在观众席前排的位置，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那是个年约四十的男人，秃顶，坐得端正，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张卫东看到对方胸口挂着工作证，应该是电视台内部员工无疑了，他蹙起眉头想了一下，恍然大悟。

他记起来了，原来在更早的时候，自己便来过这间电视台的录影棚。

那时他还没进入娱乐圈，报名参加了一个歌唱类的选拔比赛，从初赛一路过关斩将，顺利进入半决赛，成为该节目的二十强选手。因为报名的门槛低，所以选手的水平参差不齐，在这形形色色的二十个人里，只要自己不发生严重失误，他有信心拿到较好的名次。

他参加了比赛、拿到好成绩、签约、正式出道、发唱片……这些本应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却没有按照预想发展下去，然而，原因想起来十分可笑。

到了半决赛的前夕，节目组通知所有选手，叫他们各自准备好稿子。

而稿子的内容可以由自己任意决定，但要符合两个基本条件，一，真实，二，感人。

开会的时候，节目组还特意给了选手提示，无非就是说一说，自己比较悲惨的经历，或者贫困的家庭环境，总而言之，越引人泪下越好。

张卫东找上了节目组的策划人，也就是现在坐在台下的男人，他问：我就只唱歌不行吗？

对方很肯定的告诉他：不行，一个节目必须要有话题，有卖点。

张卫东坚持：我无话可说，我只会唱歌。

男人试着劝解他：你就随便说点什么，可以说自己对父母的感恩，或者和家人浓厚的亲情，有那么难吗？只要是一个人，就肯定有自己的故事。

当时他很坚定的拒绝了节目组提出的要求，除了唱歌，关于自身的事，他一句也不想多说。

后来惹得男人生气了，拍着桌子骂：这是节目流程，其他选手都没意见，你搞什么特殊！

张卫东也生气了，于是，他决然退出比赛……

他是抱着正正经经的心态参加比赛，不是来博取别人同情——当时他以为，只不过退出了一个恶俗的比赛而已，只要自己有实力，以后还有大把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