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东坐进沙发里，疲惫地抹一把脸：“我不知道。”

大虎惊讶了。

张卫东把安迪送到医院以后，就先行离开了，因为他忽然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想法——干脆就让安迪死在树林里算了！他背着安迪进医院，一路上不知道吓到了多少人，试问还怎么继续活下去？而且安迪偶尔就抽搐一下，他经过观察就知道，那是毒瘾发作的症状。

尽管这么说很残忍，但也现实，换成谁被折磨成这样，肯定都宁愿一死了之。

所以张卫东不等了，无论等来的是什么结果，他都接受不了。

大虎想了想，也能明白他的心思，唯有长长地叹一口气：“你婶婶不在这里，接下来怎么办？”

张卫东托住额头，久久的沉默着。

大虎看不清他的表情，更是担心，但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好拍了拍他肩膀。

别墅里静悄悄的，老妈子抖了一下，比起凶神恶煞的劫匪，这样诡异的寂静更让不人不安。

“大虎，可以帮我一个忙吗？”张卫东问。

“当然可以，你要我做什么？”

“不对，是两个忙，帮我在这里盯着，直到后天。还有另外一个忙……”张卫东抬起脸来，表情很平静，甚至对他笑了一下：“我银行里有点钱，是拍电影的片酬，虽然不多，也可以买一辆车了。明天我就把钱转给你，是兄弟的话，就帮我照顾婶婶，她身体不好，吃不了太多东西，比较怕冷，天凉的时候多加件衣服就可以了。婶婶胆子很小，但是很听话，只要别吓到她了，其实不难照顾的，还会帮忙做一些简单的家务。”

大虎反倒被他的平静吓到了，紧抓住他的胳膊：“你到底在想什么！”

张卫东缓慢而坚定的拨开他的手：“没事的，我只是去做个了断而已。”

大虎马上又用另一只手抓住他：“别傻了，你一个人能做什么？我们报警好不好？管那姓萧的多有钱，我就不信这世界真的没有王法了。”

张卫东缓缓摇头：“没有用的，你忘记了小虎的事？”

大虎无话可说，是啊，如果真的有王法，萧君故早该受到法律制裁了。

他随即又想起来了，后天……后天不就是萧君故结婚的日子？张卫东到底打算干什么？

“拜托你了，帮我争取点时间。”张卫东说完站了起来。

“东子，你冷静一点！千万不要冲动，我根本不知道你婶婶在哪里，怎么帮你照顾她？”

“也许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什么意思？”

“如果萧君故不在了，谁还会管一个体弱多病的女人，对不对？”

“东子……你不是想……你不是真的想去做傻事吧？”

张卫东已经走到了玄关，回过头来，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样：“保重。”

大虎亲眼看着张卫东走了，没有拦，因为知道根本就拦不下来。

他很清楚张卫东是什么样的人，在冲动的时候，还有可能拦得下来，如果不是冲动，而是下定决心非做不可，那谁也拿他没办法。

大虎一脚踢翻茶几，破口大骂：“萧君故你这个混蛋！到底还要害死多少人！妈的！”

老妈子被吓了一大跳，面无血色。

听这两人的对话，似乎要对先生不利，得赶紧想办法通知才行。

大虎踢翻茶几以后蹲在地上，别过脸来，恶狠狠地盯着老妈子：“臭婆娘，我警告你别打鬼主意，谁也不能坏了东子的事！”无论张卫东想做什么都好，他能帮的，也只有那么多了。

第二天，张卫东早早到了银行，把钱转到了大虎的户口里。

他给自己留下了一万块钱，已经很多了，够他吃一顿好的，再收拾收拾自己了。

张卫东来到了荣华楼，叫了一桌子的点心，他从来不是铺张浪费的人，所以也不打算浪费，只是想对自己好一点而已。在戒毒所呆了颇长一段时间，每天都是喝不完的药，或者清汤淡水，舌头早就忘了食物的味道。

他叫服务员拿来今天的晨报，一边吃一边慢悠悠翻看。

等到张卫东吃饱了，整份报纸也看完了，他随手放在桌上，端起茶杯。报纸的版面，正是他看得最认真的那一页，玉女影后下嫁传媒钜子，年度最盛大的喜事，将在近日举行。

张卫东结账以后，东走西游的晃荡了一天，直到晚上，来到热热闹闹的酒吧街。

他寻了个角落的卡座，听着强劲的音乐，一杯杯灌自己喝酒。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喝了多少，他点燃烟，半醉半醒地看向吧台，眼里忽然滑出一滴泪。

张卫东脸上并没有哀伤，他只是静静流着泪，静静想念安迪。

当时他走得那么决绝，连一个解释都没给对方，没想到再见面会是这番景象。

安迪的本性就是个大孩子，笑起来也像孩子一样纯真，如果不是进入了娱乐圈，迷失在这个花花世界里，也许一直都会无忧无虑的笑着活下去。他的年纪比安迪大，为什么就没有早一点遇到对方呢？

再早一点那该多好啊，他就能保护安迪，不要名利的雾霾污染了。

张卫东轻笑一声，仰起脸，用手指蹭掉了眼角的泪水。

人生在世，酸甜苦辣都难以避免，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唯独没有“如果”二字。

“先生，你好，请问我可以坐下来吗？”有个女人走过来问。

她每天晚上都在这间酒吧拉客，观察张卫东已经有一阵子了。

张卫东把头一摇，站起身来，从口袋掏出几张钞票塞给她：“我要走了。”

女人愣了愣：“先生，如果是吃宵夜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其实女人自己也纳闷，她向来挑客人，都是找那种打扮正经得体，看起来出手大方的男人，可是这家伙没有哪一点符合要求。虽然外表怎么看也不像有钱的样子，清瘦又颓废，可是那一滴悄然滑落的眼泪，仿佛带有很多辛酸的故事，惹得人心里一动。

张卫东再次拒绝。

他没有故事想倾诉，也不需要任何人陪伴，他只不过是要去做一件事。

一件早就要做的事，如果当年他做了，后来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不应该发生的惨剧。

张卫东回到宾馆，倒在床上，安安稳稳睡了一觉。

当他醒来已经是晌午了。

他洗漱了一番，把胡渣剃得干干净净，穿上昨天买来的黑色西装，打好领结，戴上墨镜，对着镜子微微一笑。张卫东坐在床边弯下腰，仔细绑好鞋带，随后站起来跺了跺脚，新鞋子感觉良好。

今天可是个重要的好日子，希望不会失礼于人。

张卫东来到目的地，场面一如所料的盛大壮观，车龙已经排到了街尾。

他摸摸口袋，全部家当还剩下两个硬币，以后自己怕是没有机会花钱了，所以不想浪费。他给自己买了一根小布丁，叼在嘴上，慢悠悠地朝着远处的教堂走去。

他好像来得早了，婚礼还没有开始，于是便蹲在草地舔雪糕。

他的心情很平静，前所未有的平静。

当他决定去做这件事的时候，整个人就彻底的平静了，所有的愤世嫉俗怨天尤人都化为乌有，连恨也没有了，只剩下大风大浪之后的平静。

他进入礼堂，无视其他人，很客观的打量着新郎，不得不承认，确实一表人才，确实人面兽心。

张卫东可以很平静的看着萧君故，很平静的微笑，很平静的伸出手，很平静的掏出刀子，很平静的捅出去。最后最后，他垂下眼皮，无比平静看着对方倒在血泊之中。

第六十一章：新的人生

大虎从出租车里下来，一路都在骂骂咧咧。

“他妈的，早知道坐地铁得了，好不容易拦了辆的士，还遇上堵车！”

他碎碎念的骂到了饭店门口，今天是周末，又是元宵节，饭店里面早就满座了。

有人站起来向他招手：“大虎，我们在这里。”

大虎走了过去，拉开椅子坐下，然后环顾了同桌的一大群人，男男女女，形形色色，有些很面熟，有些几乎没有印象。他掏出烟来，也懒得打招呼，翘起二郎腿吞云吐雾。

其实他原本不想来参加这场同学会，毕业都十多年了，难听点说，谁还认得谁。

这些人当中也有要好的同学，经常保持联络，如果不是对方一直劝他来，还说有生意介绍，他宁可留在家里一个人吃泡面看电视。

既然是同学会，主题只有两个，攀比一下现在，再回忆一下从前。

大虎早几年落魄，可现在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好歹也算是个老板，收入可观。

“大虎，我叫你带的资料你带来了吗？”要好的那位同学说，又转头向其他人介绍：“他那音乐培训班真不是盖的，就去年和前年，就出了两个全国青少年冠军，你们谁家孩子想报名就趁早了。”

桌上的都是高中同学，到了这个年纪，十有八九已经为人父母了。而且现在这个年头，都盼着自家孩子出群拔萃、成龙成凤，大家纷纷问大虎要资料。

大虎培训班折腾出名气来了，就不缺少学生，所以懒懒地应付着：“大伙可以到网上查一下，或者亲自到我那里去参观，从办学开始，就没有发过宣传单。”

听他这么说，马上就有人拿起手机，刷开网页查了起来。

“哟，不得了，总共有十五个班那么多，报名了还要轮候？”

“通常要等两个月到半年，因为保证教学质量，每个班只有十个学生。”

“等等倒不是问题，只要教得好，能让孩子拿到证书，以后又多了一样资历。”

“这样吧，择日不如撞日，干脆我们今天就去你的学校看看？”

大虎想了想，摇头：“今天堵车厉害，等吃完饭去到，都不知道要几点了，学校早就没人了。”

有人问：“那要不下个周末？周六行吗？”

大虎问：“那是几号？”

那人用看了看手机日历，答：“二十五号。”

大虎马上说：“不行，那天我有很重要的事，你们换个日子。”

于是经过七嘴八舌的讨论，学校参观的日子，就定在了周日的那天。

要好的同学问大虎：“那天你有什么事啊？相亲？”

大虎笑了笑，模棱两可地说：“比相亲重要多了，要去见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攀比完现在，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于是就撒下残羹回忆从前。

首先谈到的是班主任，然后其他课的老师，最后是班里的风云人物等等。其中说得最多的，还是他们班里的那四个人，在当时的那个年代，会玩乐器的男孩酷毙了，每次都是变成同学会的话题。

大虎当年酷毙，现在也一样酷毙，说声有事，直接把账一结，走了。

要好的同学追上来，搭着他肩膀说：“我们顺路，你载我一程呗。”

说起这个大虎就来气：“别提了，车子昨晚爆胎了，我今天都是打车来的，走吧，顺道送你。”

两人上了计程车以后，那同学又问：“你下周末到底有什么事啊？说得我都好奇了。”

大虎这次没有回答，望着车窗外，很久才说一句完全不搭边的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啊……”

时间过得真的很快。

三年零七个月又十二天，一天天的数着日子仿佛很慢，但回头看看，不过是三个春秋而已。

一个礼拜过得更快，用大虎的话说，不就睡几次觉，吃几顿饭，拉几次屎而已。

大虎靠在墨绿色的越野车上，他站的位置是车尾的装饰轮胎，嘴上叼着烟，视线锁定在对面那一道银灰色的铁门。这道门足足有三四米高，两旁设有警卫亭，看起来森严而不可逾越。

他耐心的等了两个小时，脚都有点麻了，才终于等到要等的人。

男人穿着三年前的那套黑色西装，领结在当初被逮捕时早就扯掉了，白色的衣领外翻，露出了削立的锁骨。男人跨出了铁门以后，眯起眼睛抬头看了看天空，他的头上只剩下青根，面部线条依然冷硬分明。

大虎一口吐掉了烟蒂：“靠！真是让老子好等。”

说着他抛出了车钥匙，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给我好好开，允许你超速，但是别超过一百八了。”

男人抬手接住了车钥匙，冲他咧嘴一笑，走过去直接上了车。

大虎愣了愣，喉咙有点发堵，所以用力地咳嗽了一声，咳完还觉得不过瘾，再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心说：“拜拜了，鬼地方，老子以后再也不用来了。”

男人并没有像脱缰的野马那样，而是把车开得很稳，目不转睛地问：“你摸够了没？”

打从上车大虎就开始毛手毛脚，此时更是在他胸口揉了两把，刻意猥琐地说：“手感不错，要胸肌有胸肌，有背肌有背肌，瞧瞧，都快把衣服撑破了。”

男人无奈，三年前的衣服对他来说确实小了，绷得很不舒服，便脱掉外套甩到了车后。那时他真的瘦得可怕，后来进到号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加上三餐定时，也就把一身的肌肉给练回来了。

大虎摸了摸他那被剃得干净的脑壳：“啥也不说了，我订了酒席，先去好好大吃一顿。等晚上了咱们就去花天酒地，甭管男人女人，我让他们排着队给你挑，看上谁就带回去泄火。”

男人被大虎气笑了，无奈地摇摇头。

他没有和大虎去大吃一顿，也没有去花天酒地，只是回到对方家里洗澡，换了一身干净宽松的衣服，然后直接倒沙发上睡着了。因为他打心底不觉得监狱的日子苦，所以也没必要迫不及待的庆祝一番。

大虎只好随他去了，出门买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日用品，包括内衣裤等等，只要能想到的东西都买了，分批来来回回搬到家里。接着第二天大早，就到学校迎接那些参观的老同学，又和他们吃了一顿饭，等回到家里，看到这家伙竟然还在睡，而且像压根就没有醒来过的样子。

大虎不知道，男人在牢里最缺的就是睡眠。

他一个人得干两个人的活，否则那个有严重风湿病的老头就完成不了劳务，会被克扣伙食，连洗澡这样的基本需要也会被剥夺。男人的拳头很硬，打起架来像不要命，尽管如此，却见不得老头日复一日的只能喝粥水。

男人终于睡醒了，茫茫然地坐起身来，片刻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他拿起纸巾筒，扯下一大把抹鼻涕，再扯下一大把抓在手里揉来揉去，忽然感到很满足。

要知道，在监狱里每人每天就只有三节纸巾能用，而且质量还很粗糙。

大虎抛了一根烟过去，男人没接，任由它掉落到沙发上。

男人淡淡地说：“戒了。”

大虎挑挑眉毛，拿出钱包，再抛了一张银行卡过去，男人也没有接。

“这是你之前给我的钱，总共二十一万，收着，外面的世界没有钱寸步难行。”

男人看也没看那张银行卡：“不要，先不说我婶婶的医药费，就是你那时帮我请律师，也不只那么点钱，怎么算都是我欠你的多。”

“切，你非要跟我算得那么清楚吗？都说了，那律师是我朋友，人家参加那什么鬼协会，每年都会接几个义务性的法律援助，是你运气好，赶上了。”

男人显然不信，那律师很厉害，怎么看也不是一般人。

而且他自己心里有数，最高量刑点十年，被判个七八年也是正常。可因为那律师，最后只是判了四年，扣除假期和减刑，所以三年多就能出来了。

给烟不抽，给钱不要，大虎恨恨地骂：“你丫的现在是无欲无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