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原先都还有些争斗的意思,听了这番话,先是身子骨凉了一截,这番内讧确实欠缺考量,若当真被人用计钻了空子,两边恶斗起来,风狼的两大堂口可就算毁了。
苦娘抱着刚刚醒转的女儿,皱眉思索了片刻:“离哥儿,你说的都是真的?”
院外传来叶荣的声音:“离兄弟的话千真万确。”他此时尚未完全恢复,步履趔趄地将那对被点了穴的石乞夫妇拖了进来。
最先冲上前的竟是马邢丰,他一脚将那石乞蹬到了地上,怒骂道:“混账东西,当年跪求了我三日要入风狼,原来打的是这个下作主意,亏我这些年把你当兄弟相待,还给你张罗婚事……”
“呸!”石乞毫不示弱,向他吐了口唾沫,“若不是你寻的这贱女人,我的细密筹谋也不会一朝被毁!只恨我本事不够,不能杀了你们风狼这帮狗杂碎,来日就算化作厉鬼,也要你们报偿我义兄全家三十二口人命!”
马邢丰怒吼了一声,右手凝爪,一下就把那石乞的下巴生扯了下来,登时溅得满厅的血。离鸿立刻用手去挡苦娘怀中那小姑娘的视线,不想让她瞧见这可怖的一幕,可那惠儿还是看见了四溅的血花,她并未露出恐惧之色,反而砸吧了一下嘴巴,离鸿想起了她好喝人血的传言,面色凝重地收回了手去。
这时,迷花儿半阴不阳的声音幽幽道:“原来这石乞是马兄弟引进的,我风狼还不曾出过奸细,不知狼主会如何处置此事呢。”
马邢丰阴翳地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倒是叶荣接口了,他苦笑一声:“是我堂中出的事,理应是堂主来当,少不得以死向狼主谢罪。”
他这样仁义豁达,连离鸿都觉得诧异,然而朔北堂的人望着自家堂主的眼神却是十分冷漠,连马邢丰也只是异常冷淡地瞧着他。
苦娘轻声哄着怀里的女儿,脸上稍微浮现出一丝缓和的笑意,她抿唇一笑:“好么,早听说朔北的堂主如同韭菜,一季要割好几茬,这茬看来又保不住了。”
周围传来零星几声讪笑,再无人言语,叶荣眼眶泛红,喉头上下滚动了几回,咬着牙向门外走去,离鸿一把拉住他,回身道:“天南,朔北的诸位前辈,小弟入风狼三年,一直在山中习武,自知地位浅薄,与各位也无甚交情,但今日小弟想请求诸位一件事。”他向众人行了个大礼,沈声道,“狼主的脾性如何,诸位都比我清楚,这次的事,两堂若不是素有嫌隙也不会被贼人利用,恐怕其中要担罪的不止是叶堂主。”
他说到这,抬眼打量了一番众人的神色,缓缓道:“若是狼主细细追究,诸位前辈都要被牵连,为何不……将此事瞒下来,大家兄弟一笔抹去便了。”
马邢丰被他说得一怔,这次虽然闹得大,但这少年却并未搀和其中,反而出力平息了变故,狼主虽喜怒难测,但听了此事也只有赏他的道理,而他倒是连自己这份头功都不要了。这于朔北自然是件好事,那少年说得没错,朔北出了细作,狼主绝不会只罚叶荣一人,一想到狼主,他头皮就微微有些发麻,捂着伤臂向离鸿道:“离兄弟的话极有道理,此事若是能就此抹去,我朔北同天南堂兄弟前嫌尽释,再不敢让他人有可乘之机。”
苦娘只道:“离哥儿,你救了惠儿一命,这件事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老娘绝无异议。”
倒是迷花儿阴阴一笑:“难得揪住朔北的把柄,就这么放手有些可惜了。要我闭嘴,除非……”他一双小眼向石乞的美貌遗孀打量了一番,又摸了摸下巴。
马邢丰怎会不知道他的意图,伸手在他肩上一拍:“兄弟的意思,哥哥明白了。”他挥了挥手,“大家先去休息,把你们凶狠的嘴脸收拾收拾,晚上咱们宴请天南的诸位弟兄,不醉不归。”
静下心来看这朔北的地界依山傍水,景色竟比南边的云州还要好,他们豪奢的程度也丝毫不亚于天南堂,几十桌宴席流水似的铺在院前树荫下,满桌的熊掌鹿脯,豹胎猩唇,硕大的酒坛更是密密麻麻地堆在角落里。
开宴前,离鸿才寻到蹲在角落里喝闷酒的叶荣,竟是一副愁容惨淡的样子。
“离兄弟,”叶荣仰头看了看他,勉强扯出个笑意,“这次多谢你了,说起来,你怎么突然下山了。”
离鸿坐到他旁边,也拿了半盏酒,轻轻抿了一口道:“师父他……过世了。”
叶荣呆了呆,无声地叹了口气:“老宗杨也……”
“叶堂主,你堂中兄弟似乎都很轻看你。”离鸿又饮了口酒,突兀地说了一句。
叶荣转头看向他,忽然哀哀低笑:“离兄弟,你没听苦娘说么,朔北的堂主如同春季割韭,可见命贱。”
“我不懂。”
叶荣对着少年清澈的目光,又是叹气:“你见过狼主,觉得他如何?”
离鸿怔怔摇头:“只是片刻的事情,我记不清了,不过在云州时,有个朋友对我说狼主只去过那里三次,每次都会死一批人。”
叶荣点了点头:“天南偏远,狼主极少去,却常来朔北,每每有人不甚惹得他发怒了,便会折了命去,他心情好时杀人也痛快,心情不好便会慢慢折磨。责罚起来,其他人还是其次,堂主是头一个要罚的,久而久之,再无人敢做朔北的堂主。我年轻时在本门犯了事,带着家人逃到风狼地界,只想图个安身之处,他们知我懦弱,一起推举我做堂主,”他说到这,眼眶又红了,仰脖饮了一气的酒,“什么堂主,不过是他们的替罪羊罢了。”
原来如此,离鸿终于明白他那与身份不合的怯懦感和迫不得已的仗义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有些凄然,他想到自己的身世,知道风狼收他也不过是利用他做事,说不定日后会落到比叶荣更可悲的境地。
叶荣见他突然沉默了下去,只是一碗接一碗地饮酒,渐渐地脸色都木了,忙道:“离兄弟,你好像喝多了,还是去歇息一下吧,”他指了指方向,“后院左数第三间是空房。”
离鸿被推着站起来,他视野已有些摇晃,恍惚着向后院走去,待摸到了第三间屋门时,正要推开,忽然停住了,里间清晰地传出了几声奇怪的动静。
第十五章
那是从未听过的怪异喘息,夹杂着女人低泣般的哀鸣,还有木板摇晃的吱呀声,诡异得让离鸿都屏住了呼吸。突然,一声轻而怯的“不要”惊醒了他,好像有一股血气直冲上脑袋,他抬脚踢开了门,闯了进去。
屋内的大床上赤条条滚着两个人,一个是迷花儿,另一个则是被他抓回来的石乞妻子,女人见了他尖叫了一声,抬手掩在胸前,迷花儿倒是镇定,只眯了眯眼睛:“离小哥……”他刚说了三个字,一柄带着寒光的长刀就扎到了他头顶的床梁上。
“滚出去!”离鸿被酒气和不知名的羞怒感顶上火来,这陌生的秘事让他觉得既肮脏又可恶,只想赶紧从眼前抹掉。
迷花儿也不着恼,不慌不忙地捡了衣服穿起来,向他道:“别误会,是这女人缺靠山,自己来勾我,你小子还英雄救美呢。”
离鸿看了他一眼,随即别过头去:“别在我房里做这种事。”
这动静早引来朔北堂其他些人,他们只管心情愉悦地看好戏,有人揶揄道:“早听说迷花儿兄弟当年采遍三州六府的香花,如今又拾起老本行了?”
迷花儿被提起旧事,竟嘻嘻一笑:“野花采够了,别人家的家花倒更稀罕。”他瞥了一眼身边满脸不悦的离鸿,“离小哥,你是不知这其中的滋味,看你如今也十七八岁了,风狼从不亏待自家兄弟,改日就给你寻个暖被窝的丫头来。”
离鸿听他话语龌龊,愈发地恼火,待赶完了人,立刻回到屋内,将门紧紧带上了。
这是他头一次喝醉酒,只觉得心口和太阳穴都砰砰直跳,似睡却又不能全然睡着,方才瞧见的那两具鲜活的肉体翻来覆去在脑海里打滚,不知不觉竟像是自己和另个人赤裸着交叠在一处,那人肤色如雪,长发如墨,仰在他怀里,手像蛇一样往他下身摸索,软弱无骨地将他孽根包裹住,他只觉得脑后一麻,那酥麻从头直窜遍全身,让他难以遏制地发起抖来,他觉得口干舌燥,迫切地想抬起身上那人的脸看清他的面目,焦急和情欲让他浑身都被汗浸透了,而那人终于从他汗湿的胸口抬起头来,离鸿觉得脑中一片轰鸣,那张玉雕似的面孔,是云弘的脸。
他猛地从泥沼般的梦境里挣脱了出来,却发现身上真的压着一个人,却不是那点漆的眼和淡绯的唇,而是一个眉眼含春的女人,正是之前被他赶出去的石夫人。
他一把抓了女人的手,低喝道:“你在做什么!”
女人已把自己半边衣襟解开,露出小半个胸脯贴在离鸿身上,喘息着道:“迷大爷让我来教小公子人事。莫怕,姐姐这就让你舒坦,”她一面说一面在离鸿身上摸索,一双红唇贴着他耳朵道,“姐姐还不曾见过你这样俊的小子。”
离鸿一手就把她搡到了地上,他跳起来几步冲到屋外,却见外面站了好些人,迷花儿也在其中,向他一看便跺脚道:“竟没成!”
人群中立刻有几个面露喜色道:“你们输了,快,十两银子,可不许抵赖!”
输钱的自然都没有好脸色,有人便骂道:“石家那婆娘看着有些手段,怎么连个半大小子也弄不住,早不该留她。”
迷花儿只管上下打量离鸿:“我猜,要么是这小子的缘故,该不会同前狼主一个毛病吧?”
离鸿心里那股恶潮还没退下去,眼见这帮人还拿他做赌,早有些不悦,只抱着刀坐在阶上不与他们接话。其他人的好奇却猛地涨上来,他们把迷花儿团团围住,颇有些心痒地去撩拨那个平日禁忌的话题。
“我前年刚入风狼,还未听说过前狼主的事,他……比起现在那位如何啊?”有个胆大的先问道。
“这个么,”迷花儿摸了摸鼻子,“前狼主坦荡些,不戴什么面具,也喜欢同大伙说话吃酒,不过脾气比起现在那位也不好些,杀过的人大约比现今多一翻。那位爷啊,武功当年在江湖上罕逢对手,只是身为风狼狼主,名声不大好,再有就是他那个毛病……”
他这一顿,其余几个风狼中的老人都露出会意的笑容,后辈中有嘴快的道:“我听说,前狼主不喜欢女人,只喜欢玩年纪小的男孩子。”
迷花儿哈哈一笑:“不错不错,那时只要是面目周正的十四五岁男娃娃,我们都送去给狼主挑,他喜欢新鲜玩意,今天玩这个,明天就换了那个,最后挑十几个心爱的留在身边,其余的就让火獠卫处置了。”他想起往事,神色飘然,“那时候不少人都被狼主带的同染上这毛病,还好兄弟我始终偏好女人些。”
其他人哪管他的喜好如何,只想乘着酒醉多挖些秘辛出来,便挑着头问:“不是说,前狼主的娈宠里有个极漂亮的么,你见过没有?”
迷花儿收住话,向角落里一指:“你们叶堂主见过,快问他去。”
叶荣蓦地被那些人围住催促,便也开了口低声道:“我确实见过一次。”他低头回想了一下,“那时我刚入风狼没多久,曾在一次雪夜里被派去伏在狼主屋外值夜,好像是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推开窗户,向我问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不同于迷花儿的油嘴灵舌,叶荣言语平淡地叙述着自己的经历,有个朔北的老刀客冷冷地插了一句嘴:“前狼主对那少年十分不一般,宠得出奇,我们只听几个火獠卫的弟兄说那人容色无双,却不知究竟是怎么个无双。”
这话把众人的好奇心又挑到一个高处,他们连声催促叶荣道:“叶堂主,好兄弟,快说他长得究竟什么模样?”
叶荣摸了摸颔下的长须,缓缓道:“皎皎如江河之明月,熠熠如南海之瑶珠,但纵有明月,纵有宝珠,又何及得上那人之万一。”
迷花儿咂了咂嘴:“酸得很,叶堂主的文人气着实酸得很,若我来说,不过是眼睛嘴巴,腰身如何,屁股如何。”
众人哄堂大笑,迷花儿的额头上却被狠狠崩了一下,苦娘不知何时也来到后院,她拍了拍手:“若是前狼主还活着,这番话早够你死上十次了,”她冷哼了一声,“你们这帮没见识的倒说叶堂主酸腐,可不知当年连前狼主那样不通文理的粗人也给他吟过诗呢。”
迷花儿一下来了精神,顾不得头上的疼痛,连声道:“苦娘,你可不爱提这些旧事,今个就给我们好好说说。”
苦娘也爽快:“老娘只见过他一次,你们几个老的应当知道,因为风狼的那个规矩,每年都有许多不怕死的来向狼主下战书。有一年,天山七绝之一的妄言与狼主约战,那少年送狼主去七绝峰赴约,我们护卫在后面,走了没几十步远,狼主忽然把他拉到自己马上,亲热了半天,才让我们送他回去。”苦娘回忆起那时情景,似乎觉得好笑,“狼主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十步别明月,千里寄清光’,随行的田老夫子啧了半天,向我们道,狼主对他小情儿留诗呢,活脱脱一副情种的模样,后来风狼中兄弟打趣,就称那人做明月公子。”
他们越说兴致越高,连许多道听途说的秘闻也混进去乱说一气,只有离鸿始终坐在阶上,压根没有听进去几句。他被方才梦中的云弘搅乱了心神,不敢回想梦境却又忍不住回想,总觉得好像亲手弄污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第十六章
在他出神的时候,一双软软的小手突然搭上肩头,小女孩稚嫩的声音向他道:“大哥哥,你在听他们说故事吗?”
离鸿抬起脸,愣了愣神:“……惠儿?”
这小姑娘脸上已恢复了血色,粉扑扑的很是可爱,她抱着离鸿的脖子:“妈妈让我吃饱了就去玩一会,大哥哥你来陪我玩。”
离鸿警觉地摸了摸脖子上被咬出的血痕,心道她说的吃饱了该不会是刚饮过人血吧,惠儿天真地与他对望了一会,忽然在他前襟上一扯:“这个小鱼真好看,给我吧。”
离鸿立刻护住胸前挂着的银鱼,哄她道:“这个不能给你,我找别的东西给你玩。”
“不嘛,我就要这个小鱼!”惠儿吵吵嚷嚷地揪着他前襟不放。
离鸿急着想掏出一个玩意打发她,却只摸到腰间那支短笛,情急之下抽出来道:“我吹笛子给你听好不好?”
惠儿歪着头看他手上的笛子,露出迷茫的神色。
“你没见过笛子?”离鸿有些讶异,不过也庆幸糊弄了这丫头,放过了那小银鱼,他摸了摸惠儿的头,“走,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吹笛子去。”
避开后院嘈杂的众人之后,离鸿揽着小姑娘跃到了屋脊上坐着,惠儿连连拍手:“大哥哥还会飞。”
离鸿自知轻功不济,当不得夸奖,轻笑道:“你妈妈也会飞呢。”
惠儿摇了摇头:“妈妈从不带我飞,她说我生了病,不能上蹦下窜的。”
离鸿后背一凉,立刻道:“你既然病着,我还是送你下去吧。”
惠儿连连摇头:“好不容易上来了,我们玩一会再悄悄下去,妈妈不会发现的。”
离鸿拗不过她,低头来回摸着手上的笛子,犹豫着问:“惠儿,你……为什么要喝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