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疑问?”
“狼主是不是早就准备把焚心诀传给我,所以一直不肯给我天运丸?”
狼主一怔,道:“你就是为了问这个?”
“还有,很多人都奇怪,狼主素来不许人冒犯,为什么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饶恕我,”离鸿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我也觉得奇怪,起先还以为自己是侥幸,从狼主手中捡回几次命。直到这次中了幽泉掌……”
狼主骤然沉默了下去,眼睛在面具下面闪烁不定。
离鸿向他走近两步:“这里是云州,并非副都,这几日火獠卫还大都在外,狼主处于这样危险的境地,还为属下耗费诸多内力,究竟是为了什么?”
狼主轻哼了一声:“我倒不知道,救了人还要受质问。”
“再有……”离鸿蓦地抬起头,直望着狼主眼睛:“那柄短笛是狼主的东西,对么?那笛子的一头被人摩挲得光滑如玉,想必是以前主人心爱的旧物,为何……为何狼主要给我?在山中那些岁月,若无这支竹笛,我当真不知会如何寂寥。”
狼主的声音有些干涩:“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我也……”离鸿喃喃着道,不知不觉走到了狼主近前,两人之间竟只剩半臂的距离,狼主不自在地后退了半步,低喝道:“离鸿,你要做什么?”
离鸿咬了咬嘴唇:“让我瞧瞧你的脸。”
“放肆!”狼主听了这话,勃然大怒,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你是不是活腻了!”
“我……”离鸿不知哪来的勇气,受了这一巴掌,反而更上前一步,“请狼主让我瞧你的脸,不管是什么模样,我都……”
他的话突然噎在了喉咙里,狼主手中银色的匕首已抵上了他的胸膛,冰冷的金属紧贴着他胸前的皮肤,一跳一跳地疼。
“你敢再上前试试,我可以救你,自然也可以杀了你。”狼主声音极冷,似乎是压着不小的怒气。
离鸿低头看了看胸前的匕首,绷紧了唇角,突然向前一倾,伸手抓上了狼主的面具,只听“噗”地一声轻响,是刀刃滑开了皮肉的声音。离鸿能感觉到温热的血从胸口滑落的感觉,然而匕首并未刺进去,狼主的手有些颤抖,仍是抵着他,似乎在赌他是否有胆量揭开自己的面具。
离鸿的手也是颤抖着的,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将那碍眼的暗金色揭落了下来。
一霎时万物寂静,离鸿目瞪口呆地看着狼主面具下的面孔,连胸口的刺痛也感觉不到了,他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是明月公子。”
那张脸在昏暗的火光中显得有些苍白,然而离鸿还是领会到了当日众人所说的,“纵有明月,纵有宝珠,又何及得上那人之万一。”
狼主的声音里却染了一丝杀意,他缓缓道:“你如何知道?”
离鸿自己也呆住了,他方才脱口而出,只是震惊于狼主的容貌,不由自主想到了被众人称道的明月公子,却不料他这样反问,竟是坐实了这个身份。
“说!”狼主显然已失去耐性,身形微晃,一下子就来到他跟前,猛地扼上他的脖子。
他手上力气很大,疼得离鸿几乎喘不过气来,急声道:“听风狼几位前辈说起过明月公子的事……”说完这句,他下意识抬起头,忍不住问,“你,你真的是……”
这一抬眼,正看见那双修长羽睫下半掩的瞳仁,心中又是一阵颤抖,再次暗忖道,一定就是他了。又转念一想,若狼主就是明月公子,那他戴面具根本就不是因为什么毁了脸的缘故,而是怕人察觉他的身份,再者……他那般模样,也着实会惹出不少事来。
“离鸿,你既然已经知晓我的身份,想必也明白自己闯下大祸了吧?”狼主见他惶然地低下头去,冷声道。
“属下……知道……”
他得到狼主之位的过程必然不可告人,若是被风狼众人知道前狼主是死于娈宠密谋,而这个娈宠还翻身坐上他们狼主之位,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这对他自然是性命攸关的事。离鸿索性闭了眼睛,仰起头道:“我唯有一件心事,就是师父一家血仇未报,若狼主有心,日后为我手刃景盛,离鸿在九泉下也会感激狼主恩德!”他说完,微一咬牙,“请狼主动手吧。”
狼主勒住他脖子的手却忽然松开,改而摸上了他的下巴,轻轻一捻:“你已修习了三层焚心诀,我现在却是内力空虚,以你的本事,也可杀了我,取代我的地位。等你公布了我的身份,风狼中人只会对你感恩戴德,尽心拥护你,你敢不敢杀了我,自己做狼主?”
离鸿浑身一僵,猛地睁开眼睛,却无法去直视狼主的脸,别开头道:“我,不做这样的事。”
狼主低低“嗯”了一声,又道:“我问你,你不要命地取我的面具,究竟所为何事?”
离鸿恨不得他刚刚就出手杀了自己,也不想面对这个问题,从看见他真面目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在门外翻来覆去的思量不过是自作多情,该自惭形秽的根本是自己。面前这个人只让他觉得多看一眼都是亵渎,更勿论方才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早就在震惊之下被打消得干干净净。
“刚才闯进来咄咄逼人地问了那么些话,现在倒哑巴了?”狼主冷笑了一声。
离鸿只觉惭愧极了,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才好,心里也不知骂了自己多少遍。然而下巴忽然一紧,被强硬地抬起脸来,狼主微微向他倾下身,轻声道:“怎么?你不敢看我?”
离鸿喉结一动,响亮地咽了口口水,他不过是听见这一句话,就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向头顶冲了上来,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道:“狼……狼主……”
狼主却很快地直起腰,掩住嘴轻声打了个呵欠:“我困了。”
离鸿不解他的意思,愣愣地瞧着他。
“还不快滚出去。”狼主皱了眉。
离鸿还是怔了一会,这才反应过来,逃命似的跑了出来,一走出房门,才发觉自己额角手心全是冷汗。他一路浑浑噩噩逃回了自己房中,泄了力气似的倒在自己床上,几天来发生的事一幕幕从眼前掠过,然而最清晰地,还是方才发生的事情。他在这夜的梦里无数次揭下暗金色的面具,面具下依旧是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面孔,夹杂着雪白背脊上灼灼的桃花图,使他在半梦半醒间燥热不堪。
第二天,他被一阵敲门声吵醒,醒来时身上全是汗湿的痕迹,门外是赵元的声音:“蟾宫,狼主说白统领他们已回云州,你这几日不必去值守了。”
若非他这一句,离鸿早已把值守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忙含混地应道:“知道了。”
“还有,今日是初十晨会,蟾宫没有露面,狼主让问是怎么回事?”
离鸿看了看天色,不禁呻吟了一声,自己竟睡过了辰时,只得道:“我不舒服。”
等到打发了赵元,离鸿才坐起身来,忽然觉得不对,伸手在身下摸了摸,竟摸到了一手黏湿。
第四十二章
接下来的几日,天南堂因为接了一笔大生意而出走了大半人手,整个云州都显得空空荡荡的,因为堂主也离去的关系,有些堂中事务不得不来请示蟾宫,这些人往往刚走到离鸿院外,便被赵元拦住,神秘兮兮地道:“过几日再来,蟾宫寒毒未愈,尚在休养。”
而这位寒毒未愈的离蟾宫,连续几天都闷在房内,处在对狼主做春梦的震惊中回不过神来。
这天傍晚,来了一行人,抬了个大箱笼送到了离鸿房内,离鸿一见领头的,十分欣喜:“阿贵,你怎么来了?”
阿贵比以前更恭敬了些,拘谨地叫了一声“蟾宫”,然后道:“小的来给蟾宫送饭。”
离鸿有些讪讪的:“不是说好以兄弟相称么?”
阿贵只怯怯地笑了笑,着令帮工们把菜摆上,却是鸡鸭鱼肉俱全,好几样蒸菜汤品,连同一整只炙烤好的獐子腿,大坛的绍兴酒,把一张大桌铺得满满当当。
离鸿张大嘴巴道:“这是做什么?”
阿贵陪笑道:“今儿是中秋,厨房备的过节菜色,本来想请狼主与蟾宫开一席,但……狼主他从不与人一同吃饭,所以分别送了来。”
离鸿暗暗道:他蒙着面具,自然不能与别人同一桌吃饭,若是摘了面具,那么……那么……他不由自主竟又想到了狼主那去,慌忙甩了甩脑袋,向阿贵道:“多谢你,不知其他人……”
阿贵立刻道:“其他大爷们都在老榆树下摆了联席,准备晚上喝酒呢,他们说蟾宫身子还没恢复,就不请你去胡闹了。”
离鸿一时有些落寞,也不好多说什么,便点了点头。
“没什么事,小的们就先下去了。”阿贵点头哈腰了一番,很快带着人走了。
离鸿对着一桌热腾腾的好菜皱了半天眉,又闻了闻那坛绍兴酒,却不及南柯当日带来的酒醇香。
“赵元。”他向外喊了一声。
青年立刻推门走进来。
“今天不用值夜了,你去跟你的兄弟们过节吧。”离鸿说完,指了指桌子,“把这些也搬去。”
赵元有些吃惊:“这……”
离鸿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就当是我赏你的,不行么?”
这个中秋,当真是月明星稀,整个庭院被月光照得亮堂堂的,每逢佳节倍思亲,离鸿坐在院内,恍惚中觉得又回到了封霞岭上,然而那时身边都还有宗杨和老赵头,此时此刻却又是孤身一人。他摸到了腰间的笛子,却又觉得那像是什么烫手的东西,最后伸手抓过了离恨。
这几日神思恍惚,竟连练刀都忘了,离鸿拔出长刀,借着月光看了看,猛然出刀,水银般的刀身在月色下仿佛一道流光,与此同时,一股绵长内息从丹田而出,震得他脉搏直发烫。
不够快,还是不够快,这股内力似乎得不到舒展,迫切地挤在离鸿身体里叫嚣,他最后不得不解去了上身的衣衫,只有这样才能毫无阻碍地挥刀。修习了焚心诀之后的刀锋仿佛带着一股火,刀气凛然,不到片刻,只听一声巨响,竟是数丈外一株红枫被刀气劈断,轰然倒下。
离鸿也被这惊人的威力吓到,飞快地收了刀,这才缓缓出了口气,只觉内息游走过的全身暖洋洋的,甚是舒坦。他随手捡过一旁的衣衫擦拭头脸,出了汗的矫健身躯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像只皮毛美丽的小豹子。屋瓦上不期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风吹过一般,这自然没逃过离鸿的耳朵,他立时道:“什么人?”
这一抬眼,却是惊呆了,狼主正站在屋上低头看他,未经遮掩的眉目在夜色中熠熠生辉,离鸿结结巴巴喊了一声:“狼……狼主……”
就在他纠结该爬上屋顶去还是请狼主下来时,狼主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面前,抬了抬眉毛道:“你倒用功,这么晚还在练刀。”
离鸿却顾不上答话,手足无措地道:“狼……狼主为何没戴面具?”
狼主冷笑一声:“如今在你面前还需要面具么?”
“可是……万一被别人瞧见该如何是好?”离鸿十分担心地道。
狼主却只是抬起下巴,淡然道:“那就算他命短。”
离鸿更加紧张起来,左右看了看,生怕有什么倒霉蛋正好路过,提议道:“狼主有什么事,不妨进屋去说?”
狼主斜觑了他一眼,当真向他屋内走了去。
离鸿紧跟在他身后,反手合上了房门,待门一关却又觉得有些不对,想到要和狼主两人在这黑漆漆的屋子里相对,似乎格外尴尬。
狼主四下里看了一眼,状似随意地问道:“你这几天闷在屋里,在躲什么?”
离鸿暗自一惊:“我……我……”
“侍候你的火獠卫说你身子不适,可我瞧你方才练刀时内力充沛,似乎好得很么。”狼主偏过头,忽然道,“莫非在躲我?”
离鸿更加紧张,后退一步靠到了门上,急匆匆地否认道:“没,没有……”
狼主也没追问,不动声色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他胸膛上,点头道:“果然年轻,伤好得这么快。”
他指的是那道匕首的划伤,因为本身就伤得不深,这几日已结了血痂,离鸿并没有太在意,倒是这伤口旁的一道旧疤更显眼一些,还是当日被云弘一剑刺中留下的。
离鸿低了头还没说话,忽然胸膛上一凉,竟是狼主的手指摸了上来,狼主的语气比往日显得慵懒了一些,缓缓道:“这横一道竖一道的,不知哪一道伤得更深些?”
那柔软的手指在胸口移动的感觉十分奇妙,明明很轻,却像是撩着什么要紧的地方,被抚过的地方全都发着烫。离鸿怔怔地去看狼主,只见他一双眼睛如同两潭幽深湖水,让人错不开眼去,那眼角旁有道细细的疤痕,正是当日使自己误会狼主相貌的元凶,却想不到揭下面具再看,这道伤痕也有了别的滋味,缀在他眼角上,像泪痕一般。他在这怔忪间忽然闻到股熟悉的醇香,也不知是狼主饮了酒还是自己的错觉,把他染得渐渐有了些醺然之感,而胸口上的手已移到了心口的位置上。
狼主声音低得如同窃窃私语:“你的心跳得好快。”
离鸿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在反应之前就伸出了手去,抓住了狼主的手,他被自己的动作吓到,一时忘了松开。
狼主倒也没有挣脱,只扬了扬嘴角,继续用那低低的声音道:“离鸿,我知道你那夜想问什么。”他向前贴近了些,几乎是贴着离鸿的耳朵,“你觉得我连番对你手下留情,是看上了你,对么?”
离鸿腾地红了脸,却无法否认,他的确这么猜想过,却不料被这么直接地说了出来。
狼主笑了笑,却是带着讥讽和嘲弄的恶意笑容,猛地抽回了手道:“你倒说说你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得看上?是相貌,还是武功,胆识,又或是见地?”他冷了声音道,“我怎么会看上你,嗯?”
离鸿自瞧见他真面目之后便无时无刻不觉得自惭形秽,然而此时被这样毫不留情地指出,却是伤得更深,立时就从方才那番旖旎的晕眩中清醒了过来,如同被兜头盖脸浇了盆刺骨凉水。
“离鸿,把脸抬起来。”狼主说完那番话,又道。
少年应声抬起了头,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受伤的神色,狼主忽然伸出手,将他拉了过来,猝不及防地在他唇角上轻轻一吻,而后退了开去。
而离鸿已容不得他退去了,他被方才那一瞬间的柔软烧毁了神智,甚至忘了面前的人是狼主,只管紧紧抓住了他,然后不要命地去碰他眼角那道泪痕似的伤。
狼主似乎被这个动作惊到,偏头躲开,却听离鸿低声的,用带着哀求般的口气道:“别躲,别躲……”
他近乎虔诚地捧住狼主的脸,小心翼翼地在那伤痕上啄了一下,只听狼主轻声叹了口气,摸索着环抱住了他的背,他也立刻揽紧了狼主的腰。离鸿此时仍然没有正把狼主抱在怀里的自觉,只觉得抱着这个人,再也不要松开才好,手臂上不由得使了力气,恨不得将他揉进自己骨血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