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惊寒爱软软地倚在迟衡身上。
人来了也不躲,只有纪策来了他才会坐正身体,笑笑地听二人说军务说地方事务。他爱着浅青浅绿的衣衫,爱佩玉,爱收拾得光彩照人,加之明眸皓齿,照得人晃眼。只是会做些幼稚的表情,说些懵懂的话,如痴儿一般。
十月,天气转寒。
迟衡纵马归来,瞧见将军府门前站着一个白衣少年,朝门里探头探脑,护卫出来问了两句。只一眼,熟悉的感觉重涌心头,少年正是钟续,迟衡心里咯噔一声,悄然下马将缰绳缠在树干上,放轻了脚步过去。
只听护卫不耐烦地说:“能听懂人话不!你到底找谁啊!”
钟续不说话。
护卫就把他往外轰,钟续抿紧嘴唇拂袖而去,飞快跑了几步,离将军府远了才失落地放缓了步伐。将军外,有一座眉芜桥,钟续站在眉芜桥上,一袭白色锦衣,不时被风吹动。
明明应该是天真无邪的少年,眉宇染上了惆怅。
这一幕从没见过,却似梦过许多次。
迟衡缓步上前。
钟续没察觉,俯在栏杆上往桥下看,流水很平静,涟漪倒映河边的风景。他茫然地俯视着,直到一个倒影映在一旁,他才回头,而后惊讶地看着迟衡,张口说不出话来。
迟衡微笑:“钟续,怎么在这里?”
钟续舌头一打卷:“我、我、我听说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他们又骗我呢。”
“怎么不进将军府呢?”
钟续摇摇头:“我、要回书院。”
“我让纪副使给你说说情,今天就歇一天,不碍事。”迟衡俯视比自己矮许多的钟续,他才十二岁,有足够的时间长到和自己并肩。
一路上,迟衡问钟续的学业,问他学了什么武艺。钟续一开始还腼腆,很快就顺了,半年没见,钟续见识长了很多,说了些学院里的趣事,笑起来,下巴尖尖的。
这一世,钟续没有上一世伶牙俐齿,但与上一世一样倔强。眸子黑是黑,白是白,流转的是少年独有的天真清澈。迟衡心底始终是柔软得不像话,他很想将钟续留在身边,但是不能。他怕自己会养出一个骄纵的钟续,他心心念念想放在身边的人,都必须远离,才能平安。
迟衡问钟续枪法练得怎么样。
钟续挑了一杆长枪在院子里舞了起来,他的枪法特别快,一杆枪直刺要害,他的眸子专注凌厉,沉浸于枪法中与长枪融为一体。他才一出招,迟衡就沉默了,分明就是数年前钟续给他舞的那套枪法。
迟衡曾笑钟序是花架子。
钟续,却不是,他的每一招都不事雕饰,枪枪咄咄逼人,这是可以杀人的枪法。
钟续一口气练完,收枪,嘴角一弧笑以为会得到赞扬,却见迟衡面色沉郁。钟续顷刻失了笑容,默默地将枪插回原地。
恍神之后,迟衡道:“假以时日,钟续会是元奚最厉害的枪神!”
钟续眼睛一亮:“我可以和你比试一下吗?”
“……”
“我现在是全曦和书院最厉害的。”
“我的枪法是最糟糕的,你应该找武艺高强的比如石将军来比试,嗯,军中枪法最厉害的是副将军梅付,打败他了你就无敌了。”迟衡笑吟吟地转移话题。
钟续眼睛更亮:“那我可以跟着你去打仗了吗?”
迟衡失语。
钟续急切的脸庞仰望着,迟衡忍不住抚了抚他的头顶:“等你再长大一些!十八岁就可以了!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学枪法、骑马、布阵、战策……这些都很重要!”
就在此时,忽然护卫来报:“将军,有一个名叫颜景同的少年来找。”
钟续低呼一声。
颜景同依旧是一个朗朗少年,身形较半年前高了。颜景同有着世家子弟的从容气度,见了迟衡,颜景同面露崇敬,但也不惧,问什么答什么井井有条。颜景同与纪策亲近,称他为叔父,纪策少不了问他在学院如何。
颜景同并不专注习武,而是学些经世致用的治国学问。
迟衡想,颜家为武将世家,在元奚国风雨百年。颜翦大概更愿意后世子弟习文,达则兼济天下,辅佐帝王霸业,而不是一味为君王开疆拓土回首却落得这种结局。
颜景同坐钟续身旁,为他弹去肩头灰尘,意态亲昵。
一脉相承,颜景同一双凤目上挑,似曾相识,迟衡心情复杂,不知不觉饮了三杯酒,纪策靠过来意味深长地说:“看来又是一对青梅竹马,下手要趁早,一旦鸳鸯成双再拆就惹人恨了!”
迟衡放下酒杯似笑非笑:“有纪副使就够了。”
纪策悠悠笑了:“口是心非,但还就是喜欢听,没法子。”
过了一会儿,天色黑了,庭院深深,挑着红灯笼好看得很,颜景同拉着钟续说到将军府走走,钟续却要呆在迟衡身边。这时骆惊寒过来,揉着惺忪睡眼偎在迟衡身上,软软地说困得很。迟衡给他将薄衣裳系好,笑着让他先睡。骆惊寒不肯,磨蹭了一会儿。
钟续死死盯着骆惊寒。
迟衡无奈,半抱着将骆惊寒弄回卧室,哄了一哄就睡着了,回厅堂就不见钟续颜景同了,纪策说二人在将军府里闲庭漫步。
迟衡找过去。
灯火能照多远,府里黑的地方多,钟续二人还不在亮堂的地方,找了好半天,迟衡听见有人压低声音说话:“钟续,你怎么忽然哭了,这不是找见迟将军了吗?还是他欺负你了……别哭啊钟续……咱们才十二岁,迟将军当然不同意入伍了,再等三年,把那些东西都学到手了,他肯定就会同意。”
半晌钟续道:“不知怎么的,就是很难过。”
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颜景同搂着钟续的肩膀:“你放心,我爹说过,迟将军最喜欢能打仗的人,你看容将军那么狂妄自负,迟将军都喜欢他啊。你要是跟容将军一样百战百胜,他肯定最喜欢你……哎呀,别打,我都是实话……哈,再厉害也会有老的时候,咱们很快就能超过他们的!”
迟衡想笑,听着钟续的抽泣又很难过。
颜景同耐性足,把钟续劝了又劝,终于劝释怀了。两人在月下比试十八般武器,颜景同竟然远不如钟续,尤其是枪法,钟续一枪挑过去他就落马了,十分狼狈。钟续将他嘲弄了一番,颜景同见他高兴了,也就反唇相讥了几句,二人打打闹闹很是无拘无束。
是夜,迟衡跟纪策说:“我要去曦和书院一趟。”
纪策奚落:“按耐不住了?”
“……我就这点出息?江山代有人才出,我也得去看看小辈们都是什么样的,免得要用人时又抓狂,至于钟续……”迟衡趴在纪策身上,低着声说,“我曾那么喜欢钟序,想过一辈子和他在一起,他要是生分一点,我就担心得不行。但在他中了一箭时,我就想,只要他活着,别的都不重要了。”
“……”
“只要他能平平安安活着,我就不再奢望更多了。将他放在曦和书院,期望他能从文,不要再习武征战让我提心吊胆。不过,好像没有用,钟续一心向武,你说这是不是命定了呢。”迟衡的脑袋蹭了蹭纪策的胸口,“我看颜景同年龄虽然小,长大后也了不得,不知还有没有别的孩子。”
纪策微笑:“那就好,还以为你要对景同下狠手呢。”
曦和书院,坐落于昭锦城南,筑成逾几百年,有大大小小二十余栋建筑。青瓦粉墙,古木参天,书院前有一挂飞瀑,景致极好。飞星门是曦和书院最高的书殿,殿前一众书生相迎,一个个宽衣博带,头戴逍遥巾,面容肃穆。
迟衡飞身下马。
看到站在最前面的人,不由眼前一亮。庄期一袭紫色长袍,昂然而立,华发高高束起,羽冠垂下丝带飘于心前。朝曦倾斜在他的脸上,俊容端照,光华无双。
庄期站得笔直,下巴微抬,正合他清高的性子。
迟衡无端忆起昔日,庄期站于紫星台下,青山相映,或者山石为景,都是无比寂寥的。但此刻,他的身后是一排排正气凛然的书生,不亚于三军在其身后的气魄。
293、
迟衡携庄期的手进入飞星门。
书院规矩更多,一个个严谨肃穆的先生一一拜过,尤其是曦和书院的院主荀泰然,年过半百,与迟衡畅谈了近两个时辰才歇下来。
迟衡得了空,和庄期二人坐在黄花梨木椅上,中间隔着茶几,茶香袅袅。迟衡品了一口,抚摸几百年的藤椅,笑对庄期说,“你是来曦和取经的么,我回昭锦近两个月,也不见你来将军府看看。”
庄期道,“司学的所有事务我都与纪副使报过了。”
“你就只认纪副使不认我了,”
庄期微笑:“战事紧急,迟将军事务繁忙,庄期不敢擅自打扰。”
迟衡揉了揉太阳穴,笑道:“果然是书院里出来的人,以后都这么说话我就不敢来了。容越得了几大箱子古书,我送到你府上了,见了吗?”
“多谢将军!这些时候一直呆着衙府和书院,还没来得及回去。”
迟衡哦了一声低头品茶。
庄期简单叙述了他这半年的督学司业事务,繁杂且艰涩,许多事还是开疆拓土。虽然迟衡早从纪策那里详知了,从庄期口中说出,却淡淡抹去个中的艰辛。迟衡瞅着庄期的脸颊,似乎那些艰辛不曾有过一样,心中升起一股敬意。
司学诸事简单说完后,庄期道:“我看过许多地方的公学与私学,生出一个想法,这几天写了一个呈册,还需要将军准许。”
迟衡面露一丝讶异,庄期从未提出过要求。
“曦和书院也好,玢州的私学也好,我都觉得太过束缚。紫星台天文地理节气均有涉猎,如能由出世转向入世,恰可以弥补元奚国过于呆板的办学,比现下单纯的苦学科考好很多。”庄期双目炯然,面带自信的微笑。
迟衡觉得很有意思:“那你了解紫星台的弱点吗?”
庄期道:“紫星台要求出世、学问太艰涩、且多鬼神虚无之说,而且经义太由心,所以不能普及百姓。我会扬长避短,汲取紫星台最有用的东西,造福百姓。”
“你想让所有的书院变成紫星台?”
“那很难。百年树人,几百年也未必能做到一统天下。一纸命令下去,反而会适得其反。最主要的是很少人了解紫星台,更谈不上发扬光大。”
“你想怎么办?”
“身为司学少卿,我目前最要紧的是广开公学、鼓励私学,不拘一格提拔人才,让整个元奚的科考及举荐重新运转。同时,我想开设一个新的私塾或学院。”
迟衡讶然凝望庄期。
“五月时,我命人将紫星台的所有经义之书抄下来,之后一直淬其精华,紫星台绝对不单单是观星象,看风水,查气数,可用的地方很多的,天文、地理、经略、育人为善、涤人心魂、不拘陈规,比现在的学院一味呆板学古、规矩繁杂好很多。所以期望私设学塾,尽我所能将紫星台的学问广传开来。”庄期越说越神采奕奕,双目如深林飞电一样。
迟衡被他感染,倾身道:“你能忙得过来吗?”
“去做,就能忙过来。传授学业不需拘泥于时间,我可以每天入夜酉时以后教授学问。当下,我已物色了一批学子,愿意跟着我学,以一传十,以十传百,假以时日就可实现。当然,我也不会那么拘于形式,没有学院,在庄府一样可以实现。”庄期胸有成竹。
迟衡将茶杯放下,微笑:“我当然同意。”
迟衡不仅同意了,在两个月后还亲笔为庄期书院的匾额提了字:万里书院。庄期望着匾额的样子,特别像他仰望星空的专注。
迟衡想,他会越来越少见到庄期。
的确,以后的两年里,迟衡都没有太见过庄期,见面也是匆匆忙忙,迟衡所揽阅到的都是司业少卿所做的功绩。司学乃是长计,经济民生是即见成效,所以司学的事务往往被推到后边。但凡迟衡见到庄期正儿八经来到自己跟前时,必然是庄期为了司学之事据理力争之时,庄期的耿直、执着以及不愿妥协,令他在一众人中独树一帜。
以至于迟衡偶尔都怀念当初尘世不染的庄期了。
至于私塾之事迟衡极少过问。
数年后的一天,迟衡已入主京城。有日,逢大雨,迟衡一袭普通的衣裳奔入一个寻常人家避雨。主人一个私塾的先生,迟衡与他攀谈起,书生谈吐不俗,他自称是万里书院的弟子。迟衡十分疑惑,庄期的弟子怎么会有平常人士。细问才知,庄期传授下来,他的弟子们又散枝开叶,有普通子弟愿意来听均可。
迟衡笑着问先生会不会看天相。
这先生回答略知一二,会看些利于农事的节气,但更多的是为人之学,诉诸于心于礼。
迟衡又问他见过庄期没有,这先生立刻面露倾慕之色,说仅见过一次庄期讲学。不等迟衡再问,先生立刻滔滔不绝说起庄期的容仪超然世外、以及他学问的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力荐迟衡听听万里学院,说学院不避任何人,目不识丁也不要紧,虽然只有少数的人能亲聆庄期讲学,但能聆其学问也是幸运。
先生浑身激越,全然不掩目中的崇敬。
回去后迟衡越想越好奇。遂悄然伪装潜入京城之南风景最宜人的万里书院,书院人皆着蓝纹白底的长袍,坐于竹藤椅中。而庄期坐在高台之上,一举手,一投足,超然脱俗,俱与平日所见不同。
迟衡眼睛一眨不眨凝望庄期。
庄期似有察觉往迟衡所在的地方一展目。四目相对,庄期停了一停,而后从容继续下去,万籁俱寂,唯有他的声音在空中流淌。他的声音不高,珠圆玉润,入耳很舒服。如空谷幽声,如世外之音。他的每一句都能听得明白,但细味又觉深奥,再望庄期只觉越来越远、越来越高。
庄期再没有看迟衡。
迟衡蓦然释然,庄期,始终是那个尘世不染的庄期。
一个可以忍受黑夜寂寥一夜一夜观望星空的人,必然也能将他心中所想执着地实施下去。唯有入世,才能出世。没有出世,澄澈随时可能被沾染。唯有历经出世之磨练,淬成烈酒,再论出世,才可能真正的出世。
此皆是后话,在此不表。
只说此刻,迟衡与庄期相对而坐,茶越品越淡,话越聊越亲。迟衡问起曦和学院的诸人与诸事,学院是教授学问为主,年初迟衡说要增设学武一课,才从军中调了几名低阶将领过来教学武术,强身健体,但也仅止于强身而已。
饶是如此,钟续还是脱颖而出。
庄期察觉迟衡的忧虑,道:“不如撤去武学之课,让钟续专修学问,等十四五岁时再送到纪策身边,久而久之自然就断了成为武将的念头。”
迟衡思绪纷乱。
于他心底,是绝对不愿让钟续涉险。但是,有些事终不可阻挡。迟衡最末才去看望钟续的伙伴,都是十来岁的孩子,端的是天真无邪活泼可爱。
中有一八岁孩童,名池宜年,眉目很是眼熟,迟衡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庄期道:“他是池亦悔的长子。”
迟衡惊讶道:“怎么可能?”
池亦悔和迟衡一般年龄,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儿子?
庄期娓娓道来:“池亦悔十五岁成亲,十六岁有子,有苗不愁长。你看他的眉目,与池亦悔多像啊。”
当年,炻州时候,和池亦悔那一架仍历历在目,迟衡失笑:“再长几年就到我跟池亦悔打架的年龄了!池亦悔这小子,当时那幼稚劲,一点儿不像当了爹的啊!”
池宜年胆子大,见迟衡摸他头顶,一双贼溜溜的眼睛直打转,稚气道:“迟将军,我爹什么时候可以回城……他们说要迟将军准许了才行!迟将军,什么时候可以收复整个元奚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