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戈(五)——火棘子
火棘子  发于:2015年03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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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衡克制住太过迫切的心情,先给老妇人和孤儿们送过如意糕和果子去。

又送了穿的用的。

其他几个孤儿都十来岁,高兴得不像话,纷纷盼着他过来。尤其是迟衡还骑着高头大马,手拿大刀,几个孤儿看得眼睛发直,围过来口里直叫着将军将军,让他教舞刀,迟衡让他们摆了个姿势站着,问道:“愿不愿意跟将军去昭锦城?”

孤儿们立刻欢呼起来,越发认真。

回头,阿四离得远。

迟衡想既然他喜欢舞枪,还得看碟子下菜,于是顺手拿起一杆枪抡了起来,端的是如梨花密雨一般炫目,果然见阿四面露羡色。

本以为这下他就收买了。

谁知没用,迟衡一旦靠过去,阿四立刻跑开了,捉也捉不住,两回三回都是如此,好容易捉住一次,迟衡着急地问:“愿不愿意跟我去昭锦城。”谁知阿四大声回答:“不愿意,我哪里也不去!”一句把迟衡气得直咬牙。这边县丞又一直嘀咕战事紧急,该回昭锦城了。

这天,迟衡又跑去找阿四,没想到远远见了,阿四一溜烟又给跑了。

迟衡怒了。

逐起快马一路狂奔,将阿四逐到夷州河边,阿四无处可逃,竟然噼里啪啦跑进河里,眼看水深处要没过大腿,才知道怕了不敢继续向前,回头睁着一双眸子又惊又惧。迟衡气到脸皮发紫,跑入河里一把将他抓住,阿四连踢带踹。

迟衡握起拳头,又见骨架子纤纤细细,打不下手。

气闷在胸口堵着,遂将阿四摁在自己大腿上,狠狠冲着屁股打了十几巴掌,声音啪啪啪的响,阿四涨红了脸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拎回县丞府。

迟衡令人给阿四换上干衣服,一口气喝了几杯茶。不一会儿老妇人来了,几个孤儿也来了,老妇人才要絮絮叨叨,县丞奉上了纹银百两,跟她说,迟衡军看中了几个孩子,愿意亲自栽培。

才一说完,阿四愤怒地说:“我不愿意去!”

迟衡气得牙根痒痒,怒不可遏:“我看中的又不是你!”说罢随手一指,被指中的孩子立刻呆若木鸡,而后欣喜若狂,难以置信地欢呼。

县丞说了一句:“将军,马车都已经备好了,既然选中就启程吧!”

迟衡将茶杯狠狠一顿:“走!”

说罢瞥了阿四一眼。

只见阿四像被雷电击了一样呆呆地站着,一双眸子清澈地盛着一汪水,在阳光下泠泠,很快就溢出来,从睫毛下滚落,一颗又一颗,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阿四蓦然抽泣开来,手背抹着眼睛,抽泣很快变成嚎啕大哭。

像宣泄心底所有郁积的悲愤一样哭。

哽咽着大声痛哭。

迟衡连忙过去牵他的手,阿四却狠狠地踢过来,一边哭得更厉害了,眼泪从手指上下来淌得跟河水一样。迟衡被踢得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放手,阿四却又抓住了他的衣服,哭得浑身都颤抖起来。

迟衡按住他的脚,苦笑喃喃:“我一定是找错了人。”

阿四听了这话越发嚎啕大哭起来,声音响彻,哭到几乎背过气去。迟衡手足无措,只得下一下抚摸他的背,放缓了声音:“哭什么,我又不是说真的。你愿意跟我去昭锦城吗?你要愿意,我们现在就启程!”

阿四不点头,也不摇头。

痛哭渐渐变成了抽泣,慢慢缱入迟衡的怀里,抱住了迟衡的手臂,脸埋进了迟衡的胸口。只要迟衡一松手他立刻抓紧了,迟衡没法子,只得将他抱上了马车。马车一摇一颠簸,阿四肩膀抽着抽着,渐渐停歇下来。

迟衡低头一看,阿四竟然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珠,偶尔还抽噎一下。

迟衡搂在怀里哭笑不得。

望着马车外掠过的春忙景色,迟衡想,无论如何钟序还是回来了,他曾想过无数重逢的景象,都有惊无险的实现了,这样,再好不过。

路途中,一同带回的孤儿们兴高采烈,见到什么都新奇得不像话,唯有阿四很沉默,一双眸子总是低着。迟衡看得酸酸的,心说莫非把他吓着了,这以后还怎么办,上前牵他的手,笑道:“阿四,你有姓名吗?”

阿四摇头。

“你以后就叫钟序了,情所钟的钟,言有序的序,好不好?”

阿四坚决地摇头。

迟衡试探问:“不好吗?”

阿四凝目。

迟衡琢磨了一下说道:“情之所钟的钟,续续不绝的续,钟续,好吗?”

阿四望着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一双眼眸很亮,亮到怎么看都像盛着眼泪一样。迟衡知道,这就是同意了,钟续,钟续,也是不错的名字。

阿四却慢慢低下头来:“我今年十二岁。”

迟衡疑惑:“怎么了?”

“你不是一直在找八岁以下的孩子吗?我今年十二岁,十二岁。”阿四重复着,露出熟悉的忧惧的表情,少年的诚挚,少年的忐忑一览无遗,像岸上一眼看到湖底一样。

迟衡一怔:“我要找的就是你啊。”

说罢,笑着为他擦去脸颊旁的一块泥记,心想钟序的性子有这么别扭么?

“钟续,你会写字吗?”

钟续摇了摇头。迟衡教他一笔一笔的写。钟续明明很聪明,却总说记不住,要么写出的字像蚯蚓一样,钟字和续字都很多笔画。迟衡只得握着他的手一遍一遍的教。钟续靠在他的怀里,时不时偷瞄他一眼,手一歪,字又斜了。

迟衡伸手就刮钟续的鼻尖,鼻梁变得通红。

归去的路程波澜不惊,钟续和所有的少年一样,见到好吃的好玩的,眼睛都直了,少不了和同伴们嬉闹一番。迟衡放下心来,想想战事又近,不由得心情凝重。

曙州境内有一蒲渠,彰渠两边秧苗郁郁葱葱,沿渠走了十数里到蒲渠集市。

集市上应有尽有,孤儿们这下不想走了,一个个眼巴巴地望着几乎滴下口水来,钟续也是,不说,只是偷看迟衡,露出羡慕的表情,眼睛盯在南瓜饼上动也不动。

迟衡把他的后脑勺一拍:“想吃什么就拿去!”

哇啦的一声,四个小孩一起冲向了热气腾腾的烤饼摊子,将摊子围住了,一个个急不可耐地说:“我要我要我要!”

刚出炉的南瓜饼烫手,钟续被烫得左手掂右手,右手掂左手,嘴巴呼呼地吹气却不肯放下来停一停,模样十分可爱。迟衡笑了半天。好容易能放进嘴里,钟续咬了一口,小心地问:“将军喜欢吃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问话。

将军,太过疏远,迟衡感慨了一下,抚摸钟续柔软的头发:“将军什么都能吃,吃饱了没,赶紧上路。”

话是如此,天都快黑了,小孩一个一个还不想走,迟衡转向宫平:“明天就能到昭锦了,不急,今晚找个客栈住上一宿,你让人去买些好吃的好玩的,看他们一个一个馋的样子!”

蒲渠的客栈很小,总共就四间小屋子,另一间已经有人了,迟衡一行人满满登登地占了三间。

一直以来没有休息,迟衡倒在床上闭目养神。

听楼下孩子们叽叽喳喳的闹声。

不多时似乎少了一个,迟衡一皱眉,怎么没了钟续的声音?一个激灵醒来,扶着栏杆望下去,果然拥挤的厅堂里已没有他的踪影。迟衡倏然紧张了,这又是跑哪里去了,别又是莫名其妙闹别扭了吧?

迟衡顺栏杆过去,刚到挨边的房间就听见一个极温和的声音:“放风筝要到风大的野地去,这里怎么能飞得起来?你若是喜欢的话,这个就送给你了。”

钟续清脆的声音响起:“我不能要。”

迟衡回头,心顿时放下了。

房间里有两个人:一个是钟续,另一个却是陌生面孔。

原来,钟续被陌生男子的风筝所吸引,男子便要送给他,想不到钟续竟然说不要。男子笑了,将风筝交到钟续的手中。

钟续望了望迟衡。

迟衡才一点头钟续立刻喜上眉梢,接过风筝道了一声谢一溜烟就下楼去了。

二人互报姓名。

男子姓席,名束,字少舒,曙州人。席束生得浅净温和,二十七八模样,笑起来左嘴角上方若隐若现的一个梨花涡,望之可亲可近。

席束这人不事张扬,性子极温和,说话舒缓,与之交谈如沐春风。有人深如潭,有人浅如溪。席束似乎极少出门,心性是与其外表不符的单纯,不藏城府,交谈起来像水一样,清浅,自然,却没什么味道。

三言两语之后,迟衡就想告退了。

一打眼,看见了门后露出一截青色的竹骨子,却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席束见迟衡好奇,遂拉开门,从门后边拿出一个比人还高的的蝴蝶大风筝来。

迟衡惊了。

风筝千千万万,却没有见过如此大的。

席束将蝴蝶双翅的竹骨子展开,两翼竟然又大了三分,席束微笑着说:“家兄喜欢制竹风筝、木鹞、纸鸢,无不精通。我有一远房亲戚在昭锦城开铺子,听说三月里昭锦城的风筝卖得好,家兄就让我带上一些送过去,换些盘缠。这一只太大,没有劲风是飞不起来的,我拿上就是放在铺子前招揽生意。”如此鲜艳照耀的大风筝,可不就是最好的招牌。

这风筝极重,一只手拿不动。

迟衡搭了一把手,将它拿出来放在房子中央,好家伙,细线密密麻麻当真可以:“风筝铺?没见过,你也去昭锦城么?”

“家兄说是叫安乐坊,专卖杂货。”

“安乐坊?昭锦城西有一家平乐坊,城难有一家安宁坊,两家都卖各式杂货,你可以去找找。”见风筝大剌剌地摆在中间,挡了路,迟衡要给他放好,手一摸,却被刺了一下。

他抽出手,指肚有血渗出。

席束急忙抽出方巾要替他擦拭,迟衡一摆手:“没什么要紧的。”

席束握住了他的手指,相处的刹那,迟衡不动了,席束细心地将每一根手指都擦得干干净净。方巾很柔,他低下的发丝也很柔,迟衡忍不住拨了一拨,拂过指尖的柔软。

擦拭完毕,席束将方巾收好。

迟衡想,真是一个好脾气的男人。言辞琐碎,但很令人亲切。

若换一个人肯定就无趣了。

窗外有风筝飘飘摇摇,一根线一样左右摇摆,暗色中若隐若现。迟衡想,钟续还真是心急,这就给放开风筝了,多亏客栈后院全是空地不然迟早挂树上房檐上。

果然,钟续绕着线跑,也不怕摔。

此时正好起了风,风筝歪歪扭扭低低的飞,摇摆不定,钟续一边放线一边后退。席束快步上前,教他如何收线放线。可是,钟续到底不娴熟,眼看风筝还是要落下来。席束拿起线,一拉一扯又一松,那风筝就像活了一样,慢慢地落了下来,乖顺地覆在地上。

席束拾起:“这地方还是小。”

钟续扯了扯迟衡的衣裳,意思还想玩,迟衡岂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反正他高兴就好。

三人顺着蒲渠往前走,蒲渠两边植柳,垂垂迎风,要么临水,要么是秧田,迟衡握住了钟续的手,春风从指间溜过,惬意无比。

许久之前,也曾和钟序这样走过桃园李园,肩并肩,彼时的心情鼓满了风。

而钟续则只到他的胸口,拿着风筝几乎是雀跃的,也不抗拒迟衡的手了——看他的模样,联系前前后后的事情,迟衡想钟续先前痴了几年,好容易恢复,莫非心智才只有七八岁,不过,不傻就好。

不知不觉还真寻到一处荒地,地上长的是野草。

迟衡坐着看钟续玩耍。

草很软,不知不觉他就躺下了,不多时风筝高高地飞起,钟续的笑声越来越响亮,此情此景真是美妙无比。

席束走过来挨着坐下。

迟衡睁开眼,对上了席束含笑的眼眸。有一种极为奇特的感觉笼了上来,因为睁眼之前迟衡没有感受到任何目光的压力。这就是席束带给人的感觉吧,比三月的春风还温煦,连声音也是,听上去有一种蒙着薄雾的温和。

他手撑在地上,露出皓白的手腕。

手腕带着一根五色带,端午节前后戴的那种,编织十分精致,被洗得有些发旧了。见迟衡凝目,席束说:“舍弟年幼,最喜欢这种花花绿绿的玩意,戴上求个平安无事。男子一般不戴,害得我时常被人笑话,念及舍弟一片苦心,不忍摘下。”说罢,捏了捏手腕笑,目中流转含情。

做这样的人的弟弟一定很自在,迟衡问:“令弟多大了?”

“若是长到现在该跟你差不多年纪。”

莫非早夭?

席束微一低头神色黯淡:“怪我看管不慎,让他落入深潭之中溺亡,至今深悔。他当年,也跟钟续一般年龄,总爱跟着我,可惜,情深缘浅,时不予人。”

迟衡坐起身来:“席兄不要太自责,这一世不成下一世会再逢。”

“我心底早就释然,只是见了你及令弟,想起难免感伤。”席束左膝微曲,支手道,“你也是去昭锦城的吗?我们,同路。”

迟衡沉吟一下,忽然听见一丝刺耳的声音传来。

直刺心底最惧的弦,莫非是又有死士追杀?来不及多想,迟衡一跃而起,跑向钟续,钟续正摇着线一紧一放地玩耍,不亦乐乎,迟衡握紧他的手臂:“快走!”

钟续一惊,手抓紧了线。

风筝上了天却不是能狠拽下来的,何况风大正在势上,迟衡急了,劈手夺过那线来,往旁边树上一缠一扔:“钟续,走!”说罢将他的手一拽,急忙往山林里走去。

而席束还有点儿困惑。

迟衡奔到他跟前:“还看什么赶紧找个地方躲一下!”

还好夜黑,三个人跑进密林中,很快就听见急促的马蹄声追了过来,天色极黑,迟衡只得往灌木多的深林里去,钟续吓得几乎要出声,跌跌绊绊的,迟衡将他一把抱起,钟续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脸都是凉的。

迟衡还得顾着席束。

席束还好,也不多话,凭着本能跟着跑。那些人依然追得紧,但马入林子不好走,声音渐渐远了。迟衡手无寸铁又拖着两个人,不放心,直往更深处走去。他琢磨的是先躲过再说。

听不见追逐声只有风吹簌簌声,四周沉沉雾霭,迟衡站定,惊觉握着席束的手已经满是汗,尴尬笑了一笑。

钟续紧紧搂着迟衡的脖子,呼吸急促。

迷路了,也没有路。

“钟续,冷吗?”迟衡将钟续放下,为他披上自己的长袍,袍子太大太长一下子将钟续的脚盖住了。钟续拖曳着,走一步绊一步,勾住了迟衡的手:“将军,我们去哪?”

席束闻言,试探问:“乾元军主将也叫迟衡,不知……”

迟衡点了点头,环视四周:“咱们得赶紧找找出路,真是奇怪,一路上都很平静,怎么阴沟里翻船。”刚才那急促的诡异的尖利的似鹰的声音,正是打过许多次交道的诡士。看样子对方应该追了很久,不然不会下手如此狠、准、快。

迟衡以为深林不大。

但完全没想到,天黑,无路,越走越荒蛮,越走越阴森。席束开口道:“咱们还是先歇下来吧,不然越走越迷,我看那一群人也不可能找过来的。”

迟衡想生火,怕把人招来。

暗夜里摸索了半天,找棵避风的大树,迟衡坐在树下搂着钟续,心里头还是噗通噗通地跳,不多时方才惊出的汗干了,到了半夜,冷风侵袭。

迟衡身强体壮衣服单薄也不怕。

席束就不行了,不时地跺跺脚搓搓手呵着热气,后来挨过来,靠着迟衡的肩臂,两人相触的地方温暖了。过了没多久,席束见迟衡不动,遂慢慢拥了上来,他的半个身体都贴着迟衡的背。

温暖的气息,陌生的气息。

被拥抱的迟衡心中说不出什么情愫涌动。汲取温暖,是本能。最冷的时候,什么都不会顾及的。征途中他甚至靠着马肚,呼噜打得山响,以前和容越钻一个被窝的时候,哪里还管什么。但熟悉的人才会相拥,陌生人顶多是挨得紧而已,从来没有一个陌生人能这么自然地从背后拥抱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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