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迟衡正要睡觉,忽然听见敲门声护花天尊在校园。
进来的是宇长缨,头发随意散着,着一袭滑顺的白寝衣,汲着一双木屐,一脸的不甘心,似乎才睡下又愤然起来的模样。迟衡更加头疼了:“长缨,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吗?”
宇长缨径直说:“我对那兵器有异议!你宠着端宁侯我没有异议,但怎能将边界的将士性命当做儿戏!”
迟衡下了床走到案子前:“惊寒说的对,因为他按照乾元军实情来。如今乾元军全线铺开,现在的兵器不是问题,届时的补给才是大问题,提前将兵器运过去只是徒然增加前线的负担而已。”
宇长缨疑惑了:“全线铺开?”
他并不知道迟衡在安州潜然铺开的部署。如今一月末,杏花又红,开战在即,迟衡遂笑着说:“对,将会打得郑奕措手不及,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郑奕占了安州大部的地利,全线铺开我们不是更吃亏吗?”
“全线铺开不等于就拉成一条线,像对弈一样,最初可都是一个一个独立的棋子,最后点睛之子落定时才是提起了一大串。”
宇长缨何等聪明,微一思索就明白了。
这个部署远比武器何时运送来得重要的多,他走到青玉案前坐下,向着窗子低头凝思。看来也不用睡了,迟衡将地图移过来,在要处点了几下笑着说:“长缨,你看这几处如何?”
宇长缨沉默不语。
“你没带过兵打过仗,怕是一时难以理解,这一处攻的是郑奕军最弱的地方;而这一处则是郑奕军必经要道;这一处是将秦汝铮的精锐囿于一地进不得进,出不得出;这个再看这一处,看似没有必要,但打通这里,霍斥就可以连过来了。打战要活泛,只是一味攻击迟早踢到硬铁板。去年冬天乾元军撤到粟山关,让郑奕军连成一体——要不是十二月大雪封山,粟山关早就被他们攻陷了,我们为什么自挖陷阱?为什么要再失地利?为的就是将他们的主力精锐拖过来。”
宇长缨手指按在地图想了很久。
知道他是个执着的人,不想透就不会罢休,迟衡将几个要处圈了起来:“好好想一想,别光想着咱们的部署,再想想郑奕军的部署,我每一个布点都是有针对的。”
迟衡睡下了。
半夜被子滑下春寒微凉,懵懂中有人将被子拾起盖在他身上,迟衡睁开惺忪睡眼,见一袭散发的宇长缨为自己盖好被子后,坐在床沿沉思。迟衡越来越清醒,呼吸也变得轻了,宇长缨忽然回头说:“骆惊寒是你的情人吗?”
迟衡皱眉,他不喜欢这种质问的口吻。
“我曾以为纪副使是你的情人,但你却将他派到了夷州。我又以为骆惊寒是你的情人,但你无视他的暗示,依旧下令于后天启程。我真是搞不懂,如果喜欢,你应该留在身边。”
迟衡更不喜欢这个话题。
“或者,你根本不在意身边的是谁?”宇长缨双手撑在锦被上缓缓低下头。
迟衡及时起身一把将他推开,宇长缨不提防一下子倒在床上,迟衡披衣下了床,语气严厉:“你要是还想呆在我身边就不要说这些。而且你说错了,惊寒从来没有暗示过我,他一定会按时启程去元州——我宠他,只因为我想宠他,端宁侯绝对不是你想象那样,他可不需要以色事人。”
说罢,迟衡健步离开了。
宇长缨全身覆在柔软的锦被上,手指一点一点抓紧,低笑两声:“谁又需要呢!”
223、
诚如宇长缨所说的那样,迟衡望着骆惊寒收拾行李,一句话也没有。骆惊寒也没有提出要多逗留一天,只是偶尔如水的眸子中泛出伤感,转瞬即逝,回头依旧言笑晏晏。
待他将迟衡松的那些轻绮之物悉数收好。
竟仅有一个大箱子。
迟衡将骆惊寒引到一个小厢房,厢房堆的全是骆惊寒买回来的东西,绫罗绸缎,纸墨笔砚,以及许多宝器,装了大大小小的漆木箱子不下十数个。红漆箱子一尺来长宽,比凳子还高,摆得整个厢房满满登登的,有些大开着,有些合着。迟衡无奈地说:“这些都是你买回来的,不运到元州去吗?”
骆惊寒笑道:“都是给你买的,见你实在过得太无趣。”
迟衡打开一个箱子,齐齐叠的是簇新的衣裳,迟衡从箱中捡出一件闪着绸缎闪光的宝蓝色的衣裳递给他,笑了:“给我的吗?我可穿不惯这么亮的衣服!惊寒,之常见你穿绿色,这件蓝衣也很是不错,你穿来我看看。”
“这是为你裁剪的。”
话虽如此,骆惊寒心里高兴,将蓝裳穿上,果然宽宽大大的,压根儿不称身。骆惊寒嘻嘻一笑,向前一倾,忽然抱住了迟衡的腰。
迟衡一怔,看四下无人也搂住了他的肩。
骆惊寒恋恋不舍:“衣服虽好,可不合我的身。”说罢,手轻轻一抖,蓝裳从肩头端直褪下落在地上。
只剩下一件清透的寝衣。
春寒料峭。
骆惊寒却不以为意,反而杏眼一挑,含情脉脉地看着迟衡,欲言不言,尽在翦翦秋水中。迟衡笑了,情愫瞬时动了,坐在红漆箱子,拍了拍大腿,让骆惊寒跨腿坐在自己腿上,揽紧他的细腰,细致地看,骆惊寒生得真是精致,眼皮儿薄薄的,一双杏眼怎么看怎么动心。
骆惊寒被看得不好意思,趴在迟衡的肩头:“上次我弄的有些疼。”
说罢,塞给迟衡一个东西。
迟衡低头一看,是罐极为精巧的脂膏,再看骆惊寒一副难为情却咬牙切齿要做的样子。迟衡哑然失笑,打开脂膏,一股淡香拂过。
迟衡按住那处调侃道:“惊寒好性急。”
骆惊寒一双杏眼蓦然睁开,氤氲如蒙水气儿一样:“我是一个男人当然经不起挑逗。”
迟衡笑了,扯出一匹绸缎甩开胡乱铺在红漆箱子上让骆惊寒趴下。
在剧烈的沉浮中沉沦。
骆惊寒的手指在迟衡背上划下一道又一道尖利的红痕。
翌日,老天爷迟迟疑疑下起细雨来,迟衡撑起一把乌骨伞,将骆惊寒送上马车,马车里有柔软的锦饰铺着坐起来应该会很舒服。骆惊寒斜斜地倚着,笑道:“你回去吧,记得十二月将我召回来过年。”
迟衡心中不舍,只是默默望着他不说话。
骆惊寒伸手在迟衡的眼睑抹了一下:“你这双眼睛啊……别那么看人,任谁都会狠不下心的。”而后闭上了眼睛,睫毛轻颤。
迟衡后退一步。
马车的帘子顺顺地垂下来,珠玉相撞敲得叮当作响。
望着马车车轮在湿漉漉地地上碾出一道道痕迹,迟衡摸了摸冰凉脸,春雨一丝一丝落在脸庞。烟雨迷蒙,马车很快消失在雾气蒙蒙之中。一整天,迟衡都空空落落的,马车把所有的欢笑都带走了,所有的热闹隔着烟雨都不热闹了。
晚上,寒气沁入雨中、沁入房间中。梦里,晴光大好,绿影绰绰,他握住那纤细的手腕,终于倾身吐出一句:“别走了,留在泞州也一样执掌四方!”
骆惊寒虽然走了。
该做的事儿一样没少,而且瞬间多了许多事。
比如将军府的管家终于有机会上来,有些神秘兮兮:“将军,原京城尚书令的儿子在定军县已等了两个月有余,终于等来了您。”
尚书令的儿子?不在京城呆着跑这里干什么?
管家压低声音道:“尚书令被郑奕害死,他的儿子们自然要替父亲报仇,所以找将军了。不止是他,还有不下二十个郑奕的宿敌都来了,还送了许多贵重的礼,前几天将军忙我就没往里递送。”
果然都备有厚礼,说件件价值连城都不过分。
封振苍和郑奕连横,当下能和郑奕抗衡的就剩下乾元军,无怪乎都找上门来。
迟衡沉思了一下,当晚,扒出举荐人才的花名册,令宇长缨将离得近的一个一个叫过来。物色之后迟衡最后挑了两名,一叫陈安,性子磊落,一叫吴子冲,性格沉稳,均为三十有余,任为将军府的新总管。原来的老管家被派到其他地方去了,虽然他很是不满,却也不敢与迟衡争执。
陈安和吴子冲年富力强干劲十足,很快成为将军府的两员“干将”,不止把将军府管得比原来还好,更替迟衡把关各种事务,很是得力。
不提将军府换人如换刀。只说三日之内,迟衡见了郑奕那些“宿敌们”,杀父之仇、夺地之恨等等,总之林林总总什么的都有。
迟衡也没亏待,只要品行尚可,任人唯用。比如那些落败的将领,无处可以,迟衡就派向边关打战去;比如那些不得志的或被陷害落马的文官,迟衡就任为泞州的官员,人尽其用;也有被郑奕夺了城池的首领、不服郑奕一手遮天的前朝皇族、高不成低不就的落拓子弟,但凡有点本事的迟衡都没浪费。
宇长缨常伴左右,见他处事分明,知人善用,不由得赞叹:“我以前很仰慕将军领兵作战的天赋,想不到处理内务一样令人敬佩。”
又处理军务又处理杂务,迟衡忙得脚不沾地。
见宇长缨慢慢上手,迟衡索性将泞州州池的内务交给他处理。
宇长缨确实是不错人选护花天尊在校园。性格张扬,作风凌厉敢作敢为很有手段,没过多久不止将军府上上下下服服帖帖的,那些前来禀事的官员见了他也是肃然起敬。他虽封的是知事,但伴迟衡左右,自然比不得寻常的知事。
迟衡想,还用得着这么费劲找人,宇长缨就是泞州州牧的最佳人选。
那天暮色初临,迟衡得了空舒展舒展骨头。
走到宇长缨书房外,见一树梧桐花开得烂漫,上前折了一支,从窗子瞅见书房里的一切分明。宇长缨竟已酣然入睡,随意地仰躺在躺椅上,长发垂下。一条长腿高搁在案子上,薄裳微敞露出一段锁骨,姿势很是随性,正合他倨傲不羁的性格。手里还握着一卷待批阅的书卷,可知他的勤勉。
迟衡微微一笑。
进了房间,随手将一支白桐花放在桌上,替他捡起滚了一地墨汁的笔,又把案子上他靴边的砚台挪开,翻阅了一下那些批阅过的案卷,心下欣慰,轻步出去了。
睡了半个时辰直至脚都麻了,宇长缨才醒来,一眼瞧见案子上的白桐花,心中一动,将童仆叫来果然是迟衡来过。
吃饭时,宇长缨问宫平:“迟将军最喜欢什么花?”
宫平两眼茫然:“啊?”
“我经常见他案子上甚至饭桌上都插了鲜花,他最喜欢什么花?”
宫平恍然大悟:“将军啊,手边有什么花就折什么花,并没有特别的嗜好,比如冬天折梅花,秋天折菊花,到了春天,牡丹月季玉兰花迎春花木芙蓉都成,就看路边院子里开什么花了。”
“将军还是个风雅的人?”武将中可不多见。
宫平笑着摆手:“才不是呢,大概是因为以前朗将就喜欢折下时令的花插在书房里吧。”
朗将?
“你也认识朗将?”
宫平骄傲地说:“我十五岁从颜王军跟着杀敌,护卫过纪副使也护卫过朗将,要不怎么挑上我当将军的贴身侍卫!”
宇长缨沉吟:“听说朗将只穿红衣?他长得是不是很俊?”
宫平苦恼地抓了抓头:“偶尔也穿别的颜色。朗将不能用俊来说,他首先是一个很厉害的将领,打战射箭都非常厉害,走哪里都很夺人眼目,而后才是俊。当然,像朗将这样的人,俊不俊都不是重要的。”
话题一开,宫平就收不住了。
说起许多陈年往事,也说起常见迟衡拿着犹坠着清水的花为朗将一一插好。地上长的还好折,有些开在高树上不容易采到,迟衡也常爬上去,只为摘到开得最好看的那支。当时为颜王军里许多人侧目,少不了揶揄嘲讽的话,迟衡都跟没有听到一样,拿着花一溜烟跑去找朗将。当然,往事如烟,斯人不再,花树无情,一年开比一年艳。
宇长缨质疑道:“那还是两三年前吧,将军的性子能那么活泼、无拘无束?”
宫平感慨:“可不是,那时跟现在完全不一样。”
宇长缨去花市买了好几盆名贵的兰花,摆在迟衡的书案上、屋里、餐桌上,清清雅雅的,连那养花的花盆都极为文秀,令人一见就喜欢。他每出去一趟都会带回来几盆,久而久之,将军府的迟院里外都弥漫着幽幽的兰香。
迟衡并未留意到迟院已经沦陷,只是嫌盆栽有土书案上容易脏,搬下来很多次。
于是,宇长缨把案子上的兰花换成了水仙。
224、
宇长缨看准花期经常更换,一年四季水仙要么是花骨朵儿,要么是盛开着,金盏银台很是雅致。那瓶子极精致,水也清净,花又鲜,无论何时看都像是刚刚插上的一样。有一天,迟衡折了一支海棠想放在书案上,暗红色的海棠与水玉色的水仙相映衬,他恍了恍神,转向宇长缨疑惑地问:“你喜欢水仙?”
宇长缨不像是喜欢兰花水仙的人,他应该更喜欢恣意张扬的花才对。
果然,宇长缨撑起手臂眼睛眯得细长,寓意深长:“我喜欢花自开、花自落,不要无端攀折他人之手。”
迟衡想了一想,将海棠从枝上一朵一朵摘下放入书函,书函的一角露出“纪副使”的字样,将信函折好交给宫平:“给夷州送过去,军务密函不得有差。”
宇长缨斜了一眼:“密函还有寄海棠的?”
迟衡长长叹了一口气:“纪副使肯定是怪我莫名其妙把他遣到夷州,每次信报都只说夷州如何如何,也不说点别的……书生都喜欢清清雅雅的东西,千里送海棠也算很风雅的事吧?”
“……纪副使可不好糊弄。”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某一天快报来传,安州首战告捷。如迟衡所预盼的那样,乾元军同时爆发激战之后夺了三处关口,如箭插入郑奕军的要害之处,而且在郑奕军根本没料到的西界,容越出其不意地出兵,一出兵就重挫了郑奕军的重镇安然城,气势十分的足,如此再攻下去,郑奕军再失重地就在安州扎不住了。
宇长缨喜悦之余,连连问迟衡为何能想到如此奇招妙招。
迟衡笑道:“我一人能想到?还不是多亏石韦破荆他们一起想来的?只不过隐而不发就待这一天了,夺了安然城,粟坞形同虚设,梁诛秦汝铮他们聚合在一起反而成了瓮中之鳖,还不是咱们的囊中之物!”
“下一步将军准备夺粟坞?”
迟衡摇头:“容越夺了安然城,北走安关,劈开安然谷,飞度镇龙峡直走镇龙城,这一线就此刺入安州心脉。岑破荆兴西南一线,石韦震住安州东界,兼攻曙州之北部,这才是咱们收网之势。”
宇长缨这才知迟衡竟已想到这么远,再追问下去,迟衡却笑着说:“安州一点儿都不操心,夷州是最让人头疼,我要是再不去震慑一把,封振苍还不知能拖到什么时候。以前我期望封振苍存在得久一点,能替咱们抵挡郑奕的侵袭,现在他们都联在一起,乾元军也够强了就没有留他的必要了。”
“我很纳闷,为什么纪策过去,夷州的境况还是僵持?”
“强弩之末也依旧是强弩,封振苍本来就是硬骨头,不那么容易放弃。而且纪副使一过去肯定是先震慑一下,然后再整兵部署战略。粟山关离开得虽然仓促,我和他也说了夷州大体的部署,不出所料的话四月……五月就可正式发兵了。”
宇长缨讶然:“难怪夷州一直不温不火。”
迟衡笑着将战报放在书案上:“你要是跟着石韦就会更明白的我们的部署的。不过既然跟着我,你就得做州牧该做的事——我一直思量将你任为泞州州牧,定一方安宁,不比攻城略地的功劳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