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衡笑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别逼我偏心。”
“我跟他就合不来!”
迟衡越发笑得诡谲:“没事,你现在就不要憷他了,你有你的宇长缨为军师,还愁崔子侯干什么。再说崔子侯在守军上还是很有一套的,又和郑奕对峙过,别人不比他好。”
岑破荆无奈。
岑破荆并不在营帐里住,而是距驻营不远的地方收拾了一间大宅院,简简陋陋却正好供大家都能住上,迟衡挑灯夜看安州的地方志,不多时就听见敲门声:“迟将军,我是石韦。”
半年不见,石韦越发有将帅之气。即使未着盔甲,只一袭天青色的长裳,亦挺拔肃杀。
一见他就很放心,迟衡给他拉了个椅子,二人坐下,石韦开门见山:“迟将军,根据你的安排,三天前五万兵士已经往夷州进军了,大约是现在梁千烈就能接收到。但是,除了谢意的信函,他一直没有给出别的意思。”
“陆陆续续有十五万兵士了吧?”
“对,可以说,现在守着夷州的兵没几个是梁千烈的,怕都是乾元军了。而且与封振苍旷日长久的争夺,夷州军都已疲乏不堪,咱们若是现在乘势攻击,一军易主很容易。”
“我不断加筹码,就是让梁千烈自己松口。”
“他要是厚着脸皮不松口呢?”
迟衡胸有成竹:“梁千烈和段敌不同,梁千烈不是贪得无厌的人,而且极讲义气。他能接下这些兵就知道我要什么,一万两万是借,十几万还能是借?像他这么一个讲义气的人,承了咱们这么多恩,他一定会有个清清楚楚的答复的。”
“我怕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又是我的恩师,再等一等吧。这些日子可苦了你了,我还想多听听元州是怎么安顿的!时候太晚,明天吧,明天我要去查看粟坞周围的地形,总看地图看不出个所以然,季弦,你要不要同去?”
石韦慢慢展开笑颜:“当然,我对安州也很陌生。”
安州地势平坦,秋后的田野有忙碌的农人耕种,种下冬日的蔬菜,迟衡和石韦纵马而奔,将方圆几十里跑了一个遍。秋后,霜重叶红,路边有一棵柿子树,叶子黄了,树上缀满了柿子,颗颗红如火,比枣子略大,很是喜人,迟衡伸手摘下递给石韦,石韦剥皮一口一口吃下。
迟衡笑道:“季弦忒斯文了。”
再往前就到了一条长河,还是粟河,不过此处水流极为湍急,两边风景萧瑟,一派暮秋气象。石韦说:“粟坞不是合适的地方,进攻很费力,退守无优势——当然郑奕军也处境一样,所以都僵在哪里。你、我、岑破荆都知道,可哪里才是更合适驻守的地方呢?”
迟衡指着宽阔大河道:“季弦以为呢?”
“这里吗?”石韦皱眉道,“但我以为这里地势开阔也不合适,反而郑奕军大军能施展得开,与他们硬拼硬,划不来,郑奕军从上到下都是很能扛的。”
“这条河到了冬天就结成冰,人能从冰上行走,以河为屏障,当然很不可靠。但是郑奕军守得很死,我们进攻也难。我想了一个法子,退一步,海阔天空,不如我们另择一个据点,要么天然屏障,要么城池关隘屏障。郑奕军肯定乘胜追击,我们踞地利,瓮中捉鳖,多打几次,郑奕军就不敢再进了,至少可以平安度过今年。”
石韦若有所思地点头。
“我们今年不能和郑奕硬拼,一是他和封振苍连横,正在势上;二是我才抽兵缙州,后续乏力;以及,岑破荆的兵都打得疲乏了,若再这么下去再勇猛的将领也会废了。但经过一个冬日,我们乘机离间他们的连横并积蓄力量,明年春天就是不同景象。”迟衡扬起眉毛,“听闻今年冬日郑奕要称帝,我真是很期待啊——只要他别死盯着安州我就踏实了!”
石韦质疑道:“郑奕一向稳得住,会趁现在这种时候取而代之吗?我倒觉得,等元奚十之七八都归他了之后才有这种可能!”
“也是,姑且一听。我就等纪副使和容越回来一同商讨驻军之事。”
二人肩并肩站立侃侃而谈,时光悄然而逝。
在目光相触的一瞬间,石韦说:“很感激你当初的信任,并将乾元军交给了我,当时连我自己也不是很自信,每场战役都倾力而为,生怕辜负了你的期望,还好,苍天眷顾都很顺利。”
黄叶随风落在肩上,迟衡笑着为他拂去:“何必说得这么认真,你从没有辜负过我。”
石韦微笑,却笑得怅然。
迟衡道:“一个人会输,不全是自己的原因,更大的原因是他依附的背景。在垒州你会输给我,只是因为当时垒州之势已末而我又恰好走运了而已。现在,你是一军之将,我们乾元军蒸蒸日上,没有比你更合适统领三军的人了!”
“定不负期望!”
石韦将目光投向河流:“你很喜欢看河,很多次我见你都站在河边,有一次我跟着你,以为你想不开。”
想不开?
“我听说了燕行的事,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迟衡苦笑:“斯人已去,放心上也好,没放心上也好,有什么区别,他永远不可能回来。我早就想通了,他回来,我高兴,他不回来,我愿他在别处过得好——我很痛恨他的背叛,不过,相识一场,他没有对不起我、没有太对不起我,夫复何求。”
“能这样想当然最好,不过,你的所为,似乎不是这样。”
214、
“什么?”
石韦犹豫了一下坦白地说:“我听宫平说你伤心过度,无以发泄,便常找些小倌过夜,其实,以你,大可不必如此。”
宫平的嘴……真该给缝住!
迟衡嘴角抽了又抽,弱弱地吐出一句:“偶、偶尔,哈,季弦没地儿发泄也会找人吧?你那么爱干净,怕是私底下早就养了人吧?别不好意思!以你,倒贴的人挡都挡不住吧!”
石韦瞅了他一眼,不说话。
为什么石韦说这种话题就正气凛然,自己说这种话题就猥琐不堪,迟衡抓了抓乱蓬蓬的短发:“宫平的话你别当真,他就爱乱说……也就,偶尔。”
虽然迟衡说是偶尔,那分明就是走马灯一样。自到了粟坞,宫平简直是感激涕零,因为在安州,他要找的人俯拾即是,绝对不是缙州这种蛮夷之地能比拟的,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不提迟衡与石韦马不停蹄转了个遍。
就说那天终于等来了容越、霍斥和纪策。岑破荆欣喜若狂,当晚在中庭摆了长桌、长椅、美食、美酒、瓜果为他们接风洗尘。这一次人出奇的齐,左边依次坐的是:纪策、岑破荆、霍斥、古照川、辛阙;右边依次坐的是:容越、石韦、崔子侯、庄期、景朔。
辛阙又长了不少,肩膀横阔,不住的问迟衡怎么磨磨蹭蹭还没来。
岑破荆道:“在洗澡,刚刚让人搬了两桶水过去。”
辛阙惊讶地说:“晚饭还没吃呢。”
岑破荆一直忙里忙外,又是搬了哪里的好酒来,又拿些奇异的战利品给大家鉴赏,总之十分热闹,所有的人都坐在席上,就他一人走来走去,正提了一个古早的金箔嵌玉的食盒放桌上,就见一人急匆匆地往门外走。
岑破荆扫了一眼,眼光顿时利了,吼道:“站住!”
那人惶惑地站住双腿直哆嗦。
宫平跑上来对岑破荆说:“岑将军,他不是歹人,是迟将军的人。喂,那人,你赶紧走,明天晚点儿来。”那人得了金口玉言一样立刻逃一般走了。
岑破荆更疑惑了:“迟将军的人?我怎么没听说他还藏着这么一个人呢?”
宫平憨憨厚厚地说:“迟将军不喜欢同样的人,隔几天就是新的。”
岑破荆恍然大悟,指着那人的背影说:“噢,原来是、原来是……不过,宫平,你找的都是什么人,膀粗腰圆也就罢了还那么一副凶相,我以为府里进强盗了呢。这就是给他暖床的人啊?你这是赤裸裸的戕害啊!”
“将军不喜欢腰太细的。”
“你傻啊!他不喜欢腰太细的不等于他就喜欢腰粗的,你小子是敷衍了事吧!”岑破荆痛心疾首。
宫平十分委屈:“将军没说他不喜欢啊!”
岑破荆恨不能立刻踹上一脚踹出个冰雪聪明来:“他就算想挑,你找的就是那德行他还怎么挑,你以为他脸皮有多厚的,他脸皮厚就不会让你去找了——气死我了!我告诉你啊,以后眼睛放亮一点,他不喜欢腰细的而是喜欢腰有劲的,比如说……”岑破荆下意识地往前一指,指在了石韦的身上;猛然意识不对,赶紧手指一偏,点向了崔子侯,崔子侯的脸色冷得更俊了;手指赶紧又一抖,依次掠过庄期和景朔,而后来一个惊天大逆转,转向了容越。
容越正嘻嘻的笑,一见指向自己:“比如我?”
岑破荆语重心长地对宫平说:“看见没,得是容将军这样的,腰好身条好,长得也要看得过眼,别尽瞎找些什么人啊,你倒是让迟将军也能下得了手!”
宫平瞪大了眼睛:“容将军?难找,头牌也没他这样的!”
容越一拍桌子哈哈大笑:“看看,看看,岑破荆你别瞎说,以为是个人就能长成我这样啊,哼,走哪我也不输人!头牌?头牌也比不上我腰上的一个龙爪子!”
岑破荆扫了一眼容越的腰,笑得无羁:“对,你迟将军最喜欢看他腰上的龙缠云了,要不要让容将军脱了衣裳给你看看,就照着找去!”
宫平腿一软几乎钻桌子底下去。
恰好此时迟衡过来了,才沐浴过的短发滴着水珠,浑身散发着桂花皂的香味,笑吟吟地说:“容越要脱衣裳?”
岑破荆调笑:“看一看他一把好腰。”
迟衡不明所以,走到正坐上,上下打量了容越,而后落在他的腰带上,笑着说:“确实一把好腰,还有腰上的飞龙刺青绣,让人看了就想抱一抱捏一捏。”一边说一边伸手要去揉。
容越笑得灿烂,啪的一声打掉他的手:“想摸自己绣一个去!”
辛阙站起来傻乎乎地说:“大哥,听说你收服了缙州,真快,才几个月时间就搞定了,有什么法子教一下,我都杀了三个郑奕的主将了他们还打个没完没了!”
迟衡哈哈一笑:“不急,好酒慢慢酿。”
说罢,往辛阙旁边一瞧发现多了一个陌生男子,男子生得二十余岁,博衣宽带,高髻,一袭素色,坐得端端正正,气质不俗,最令人瞩目的乃是他的眉心一颗血红朱砂痣,过目难忘。
那人起身,微施一礼:“宇长缨见过迟将军及各位大将军。”
说话沉稳礼数周全。
果然是名士风范,端得住住的,迟衡心下留意。岑破荆则向众人介绍,宇长缨是他的得力谋士,将举荐为参领或知事,顺带述说了宇长缨出的主意,三次令郑奕军落入陷阱之事,言辞眉宇间尽是赞许。而至始至终宇长缨面带微笑,颔首不语。
接风洗尘,大家都高兴。
薄酒量如纪策很快就退下了,说休息去,迟衡允诺。其他人的酒量迟衡都见识过,能喝不能喝一概敬酒喝三碗。让他惊异的是宇长缨竟然酒量极大,连霍斥都扛不住了,宇长缨也只不过是脸颊酡红,口齿清晰流利。
不提桌上的热闹尽兴,就说都趴倒后护卫送回房间去,席上只剩下三人:迟衡、容越、宇长缨,饮过酒后,宇长缨眼睛极亮,起身为迟衡敬了好几次酒,当他敬酒叫‘迟将军’时,吐出的三个字有一种水波流动的柔软,却与他端坐的样子很是不同。
宇长缨举杯敬酒,迟衡一饮而尽,大手一挥:“来人,将长缨知事送回房去。”
容越已经趴到,但死死拽着迟衡的袖子:“再喝一碗!”
宇长缨离开时回望一眼,迟衡正将容越抱起,步履踉跄得不像话,护卫要来扶,迟衡摇头竟然摇摇晃晃走回房间去了。恰此时迟衡也回望了一眼,见宇长缨只是步履微乱而已。
岑破荆的确倚重宇长缨,事无巨细都询问他的意见。见此情形迟衡问纪策:“纪副使,你看宇长缨如何?”
“聪颖过人心思缜密,待人接物有方,至于别的,还得再看。”
“他能够辅佐得了破荆吗?”
纪策沉思道:“宇长缨够聪明,也够有心机,当参领或知事没有问题,可以与景朔古照川平起平坐。不过,考量一个人还得权衡他的品行,才结识两日我不妄下评论。”
于是,迟衡私下派遣崔子侯与岑破荆多加接洽。
不出两天,岑破荆叫苦不迭:“迟衡,咱们是没人还是怎么的,求换一个人!崔子侯我实在受够了,那人冷冰冷的好像我欠他万儿八百似得,行行行,我欠他,我确实欠他,这不是没法还吗!”
迟衡笑着说:“不行,你要打好战就得用好崔子侯,硬着头皮上吧!”
与此同时,迟衡也将宇长缨调开,知他熟悉安州,让他搜集粟坞周围的地势史料以及郑奕军的军中密报,比如主将们的性格喜好及卓着战役等。如此一来,岑破荆迫不得已与崔子侯渐渐熟稔了,终于慢慢地拗过来,见到这个人也不会再别扭了,反而还挺默契,头疼的是崔子侯依然很冷。
安州的天气一天冷似一天。
经过多次商议,迟衡终于召集了主要将领们,宣布最新决策:将主力全部后退百里,退到粟山关,围着粟山关排布五个据点,由岑破荆、容越、石韦守护。而辛阙、霍斥的兵力再向粟山关后退百里,作为后备之力。
庄期很是不解:“我们放弃粟坞粟河,就又失了一道天堑,何况冬日凝冰之时,反击也是大好时机,为什么要拱手让人。”
迟衡道:“以退为进。”
在迟衡将大部引退到粟山关时,恰好粟河那边的梁诛发起攻击,迟衡见机行事,令岑破荆率佯退眼看退至粟山关,容越率精兵出击,一举灭了梁诛的两队前锋,生擒了两个护军大挫对方士气。
这一战打得利落。
梁诛损兵又折将吃了很大苦头。但随着乾元军的阵地后退,他也将疆域推进到了粟河的南边,与秦汝铮、殷琛联在一起,兵力纠结一起更加强盛。他以为乾元军兵力匮乏,无力支撑死战,随后又频频发起攻击。岑破荆和石韦依据天然屏障施计轮流上阵,又耗损了梁诛数千兵力,俘虏了数百兵士和武器无数,大快人心。
梁诛看情形不对便不再攻击。
迟衡得势不饶人,轮番派岑破荆等率兵侵扰梁诛秦汝铮的驻军,扰完虏些战利品就回,跟那强盗土匪一样。梁诛等人不胜其扰,但来攻击又施展不开,即使十万人压在粟山关也没用,徒然望关兴叹。
十月中旬,天气骤冷,大雪封山,粟山关越发可望不可即。
两军都歇下了暂不发起进攻。
215、
两军都歇下了。
迟衡难得清闲一阵子,遥望山顶积雪如帽,他斜斜躺在躺椅上,阳光洒落一身暖暖和和的,手边捏一封信函。纪策拿了一卷地图过来:“谁的信函?看字挺熟悉的。”
“梁千烈的。”
纪策眨眨眼:“是好消息是坏消息?你现在是越来越喜怒不形于色了,连我都分辨不来……让我看看,他,竟然同意了?”
是的,诚如纪策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