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强势霸道了一些,不过他对骆惊寒怎么也称不上狠毒或耀武扬威吧,骆惊寒大概是偏见太深,由此可知骆惊寒对其兄的畏惧和厌恶。
“你领军攻打垒州时,垒州城岌岌可危,我当时很难受,怨自己无能,心生投降之意。骆无愚看出我的心思,令他的属下趁我外出散心时候想囚禁我,结果我侥幸驱马出了城,就遇上了你。”骆惊寒叙述完,又加上一句,“当时我真的特别想杀了骆无愚,对以前的事也深恶痛绝。不过,时间过去那么久,好像也不那么气愤了。”
“你很怕骆无愚?”
骆惊寒杏眼一瞪:“我怕他做什么!”
逞强!
未几骆惊寒别开脸说:“我委实有些怕他,因为我自小长得弱,他比我年长三四岁,长得高大。他恨我是嫡子,经常在背后盯着我,久而久之我就对他很是畏惧。更为可恶的是,他竟然……算了,以前的事,我不计较了,反正有生之年也见不上了。”
垒州被攻破之后,骆无愚辗转到了几个势力旗下。
奈何他的运势着实不济,去一个死一个,后来骆无愚就下落不明了。迟衡抱着骆惊寒说:“我第一次见你时,你拿着一把刀对着自己胸口,还对军士们说他们过去你就自尽。惊寒,要是我当时没有救你……”
“我真的会自尽!”
“……”
“我宁愿自尽一了百了也不愿落入骆无愚的手里。”
迟衡松开骆惊寒的手,拉开床头柜上最下面的抽屉,拿出一把弯刀,刀出鞘,锋芒如紫电。迟衡吹了吹刀刃,笑着说:“惊寒,如果有刀,一定不要对着自己的胸口。”
骆惊寒睫毛一颤。
“自杀这种威胁的话,敌人不会信更不会放过你,反而越发猖狂。所以,永远不要说自尽的话,而是,把刀对着想害你的人,挥出去。告诉他,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迟衡将刀放在腰际,比划了一下,“这是我令人从西域打制的一把圆月刀,适合贴身携带。我教给你一招怀云揽月,专门对付想接近你的人。”
说罢,迟衡将刀放在胸口,斜下方猛然一挥,寒光一闪,床幔断成两截,一截飘悠悠落入床下。
骆惊寒惊愕地看着。
迟衡笑着将刀放在骆惊寒的手中,鼓励地一握拳:“像我那样,用尽全力一挥。”
骆惊寒一挥,却是划破虚空。迟衡耐心地教他如何将刀隐匿于腰际,如何猛然抽出,挥下。骆惊寒玩耍一般,随意比划着。迟衡立刻纠正他的姿势,务必使每一个姿势都绝对强劲有力,刀锋迫人。骆惊寒将被子都挑破了,挥着挥着,胳膊都有脱臼的感觉,一觉醒来跟断了一样。
迟衡却不心疼他,依旧让他重复着单调的动作。
每天早晨,每天晚上,不厌其烦地重复。
直到有一天,骆惊寒猛然一抽刀,寒光过处,一根铁断了,迟衡惊讶地张开嘴,好半天欣慰地笑了:“惊寒,就是这样,你只需要这一个动作,这辈子都不用怕谁了。”
有刀,就会觉得安全吗?
骆惊寒软软地依偎在迟衡的怀里,心想,有迟衡在,自己还会怕谁呢?所谓的怕,本就是根植于心的,少年所怕的东西,会延续很长时间,一把刀,破得了年少时的畏惧吗?骆惊寒一翻身,压住了迟衡:“我以前一紧张,就觉着头疼,如果再一直想一直想,就会出现短暂的昏迷,身体骤然变冷,再严重就是失心疯。但跟你之后,我就不怕了,因为你让我觉得无所畏惧。”
迟衡揽住他的腰:“就算没有我,也还有纪副使,还有岑破荆,还有石韦。”
“不一样的,迟衡只有一个。”
迟衡摇头笑说:“我恨当初太心疼你太宠你,舍不得让你的手起一点点茧子,结果现在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
“我又不干苦力。”
迟衡望着被斩得只剩下短短一截的窗幔:“不要怕,怕的时候就想你手里有刀;不要紧张,天塌不下来,只要天不塌,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再不济,就是把所有的事情往脑后一扔,卸甲归田,当个逍遥端宁侯,还有什么可紧张可忧惧的呢?天底下,除了尽孝,没有一定要承担的责任!”
骆惊寒把迟衡的腰一抱:“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为了你,我可以杀人!”
因为迟衡的叮嘱,骆惊寒的刀法练习从未停止,一开始是好玩,后来是迟衡的胁迫,后来成为一种习惯,再后来,骆惊寒喜欢在月下擦拭弯刀,回忆着过往的甜蜜,回忆着迟衡从背后拥揽上来握住了他的手,教他手腕微微朝下,刀锋微微上挑,教他如何用力,如何挥出……骆惊寒想,自己不会怕了,因为有迟衡的刀在啊。
多年后的一天,当骆惊寒迎风而行,忽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际的刀。
心跳加剧。
刀出鞘,刀何时出鞘,此时不出鞘更待何时呢?骆惊寒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人,迈着稳健的步伐一步步走来,而后停伫。
不是想象中的狠毒,不是想象中的野蛮。
骆无愚仅仅是微微一点头:“惊寒,好久不见。”
骆惊寒头微仰,阳光漏下来,兄长变得沧桑的脸庞竟然与记忆中父亲的脸庞惊人的相似;曾经的恐惧,因此竟然生出了一丝微妙的亲切。时光,暗换了容颜,暗换了心情。所有的令人不安的阴霾,变成了无法描述的浑沌。骆惊寒抚摸着刀鞘,蓦的泫然,曾执着于心头的畏惧,就这么冰封瓦解。
骆惊寒轻挽衣袖,淡然地说:“不知你来到京城,是为何事?”
“骆家只剩下你与我,我来叙叙兄弟之情。多年不见,你跟以前,变得完全不一样了。”骆无愚凝望着骆惊寒的眸子,“若不介意的话,我想上你府里喝一杯茶。”
风雪弥漫,骆惊寒与骆无愚并肩而行。
背后是一长串足迹,伴着沙沙的鹿靴踩落雪的声音,骆惊寒口里呼出了白气,像雾气一样,寒气沁入肺里,而后吐出。风雪中的骆府覆上了一层白色,分明就是垒州城里曾经的端宁侯府,别无二致。
雪中,亭内,骆无愚转头道:“惊寒,你能喝酒吗?”
这种天气,久别重逢,恍然如梦。若是有一壶热酒暖在手心,自然是再合适不过。这一世是兄弟,下一世或许就是陌路人,哦,也许连下一世都没有,若不珍惜,怎不珍惜。骆惊寒伸手斟满两杯,一饮而尽,热酒入肠,醇厚的酒香悠悠散开,他挑着微醺的眼问道:“无愚,这十几年你是怎么过的?”
330、
八月初,秋风初凉,在容越几度抱怨日子过得清淡寡水之后,迟衡陪他狩猎了一天猎得几张好狐皮,混入赌场赢了几把碎银子,在青楼里一掷千金听歌赏曲,从容花底扇,歌舞转佳人,好不自在,容越这才容光焕发兴致昂扬。
“皇宫里也有乐坊,偏要在这里听!”
“皇宫有什么好的,皇宫都能把人闷到死。你那乐坊,没意思,一点儿都不勾人,我就爱看这些不知道咱们身份的花魁使尽心思来勾引我!”容越笑得得意忘形。
“有病!”
“家花不如野花,野花不如采不着,你一天呆在御书房和乾元殿也不厌!要我是你啊,哼,上午上朝,下午吃喝玩乐,你都快闲出霉了!”
“有胆你跟纪策说去!”
容越身着锦衣敞着,青龙栩栩如生,勾勒着他恰恰好的身段。容越豪气时,青龙更豪气,容越微醺时,青龙也微醉斜倚。
迟衡端着酒杯笑意吟吟,拍着容越的肩膀说:“你是容州王,怎么不见你去容州看一眼啊,哈,你的子民望眼欲穿呐。”
容越大不咧咧地说:“早想去了,呆京城都腻歪死了。”
“八月秋高气爽,一路过去正是好节气,长灵州、淇州、玢州都有好景色。慢悠悠赶到垒州城顶多十月十一月,冬天也不冷,看我给你想得怎么样?”
容越质疑地挑了他一眼:“你不是总让我呆京城吗?怎么忽然改主意了?你是想微服私访了吧!”
迟衡笑着摇头:“还不是见你呆得烦吗!”
“京城就是腻歪,抬头是高墙,低头是熟人,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容越一拍大腿,“我是得去容州看看,说什么也是一个王侯,连封地都不去像什么话!你陪我去?欸,我知道你没空!”
“我给你挑几个人陪着!”
容越连连摆手:“费那劲干什么!从我的老部下里挑两个就行了,上次回泞州我也出尽风头,这次可得安静点——你是不知道,从州牧到县官,但凡打听到我路过,劳师动众老远就来接,我实在烦不胜烦。”
“你今天三十一?”
“……怎么?”
“你师父说你三十二岁会遇上心上人,说不定在路上就遇着了呢!遇着了,就别拖拖拉拉,赶紧生个小容越要紧,让我也尝尝当干爹的滋味!别跟破荆一样,风风火火娶了四个,结果都十年了连孩子的影子都没见着!”
容越哈哈大笑:“那是!我要遇见了心上人,绝不废话就地办了!”
“你就吹吧!”
“我看你对那四个皇子都不太中意啊,诶,跟我老实说,是不是想立钟续为太子啊?”容越诡谲一笑,“别急着否认!最近的那些大动作,不都是给钟续铺路的吗?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还有,你是不是觉得他当皇帝了,你拖家带口在皇宫不合适?别摇头!别笑!惊寒都说你想归隐了!皇帝好,再好,也有当烦的时候啊哈哈哈!”
容越不羁地聊着,从归隐说到天南海北。
酒越喝越浓,迟衡笑着应几句。容越越来越随意放肆,兴致勃勃,酒劲上来,眼见着就要把身上的衣裳一脱往莲花池底钻。迟衡一把将他拖住,臊着他的脸皮说:“就狂吧!我还不知道你,下了水能逮着活物就不错了!白瞎了你腰上的这条龙!”
“去!说得你多行一样!”
“别的不敢说,至少比你水性好!比你会钓鱼!你啊,赶紧生一个孩子来玩玩,说不定能比得上我!”
“欸!我说你怎么老惦记别人的儿子啊!原先逼着破荆,现在来逼我,你这都什么心思啊,想生孩子玩你不会找个宫女啊!破荆那里没指望,你又开始念叨我了,万事求人不如求己啊!”容越怪异地笑着。
迟衡一本正经地说:“你每天游子浪荡的,没个定性,我看着心慌。赶紧遇上你的命定心上人,把心收一收,你什么都好就是做事太随心,欠人管!”
“谁敢管我!我要遇的是心上人,不是老妈子!”
“你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最美的你看不上,性子最好的你也没感觉。到底想要什么样儿的,或者,你以前有没有见过但念念不忘的?还是,你喜欢庄期这一种的?清高美人?哈,听说尚书郎的女儿年方二八,诗书绝妙,你要不要见一下?”
“烦不烦!每个月你想着法子让我见,问题是没感觉啊,再美再钟灵毓秀,没感觉就是没感觉!”
“你要什么感觉?”
“就算没一见倾心再见失魂,至少也得五雷轰顶吧。”
迟衡哈哈大笑伸腿踹他一脚:“得长成什么德行才能让人五雷轰顶!你就一辈子光棍着吧!三十二?我看你一百零二岁也找不着!容越,今年,你必须给我把心上人找着。”
“皇帝不急太监急!我的事,你急什么啊!”
迟衡但笑:“我不急。总有玩累的时候,累了,厌了,你就会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就有感觉了!”
容越眨了眨眼睛:“你的后宫就是这么来的?那你太可悲了!我不要这么平平淡淡温温吞吞,我一定要山崩地裂的那种,轰轰烈烈来一场,不枉此生!”
“山崩地裂?你想多少人给你陪葬啊!”
二人背靠着背嬉笑着,容越爽快地喝着酒,跟迟衡说着远处的星辰,一颗一颗他曾努力记住的星辰,至今仍看不出名堂,但只要是星辰,都是令人望而思慕的!
酒意渐上,容越靠着迟衡睡着了。
迟衡退一退,他就往后靠,像一条醉龙一样没骨头,但随性的风姿却越加卓绝,迟衡捏了捏他的脸:“再别想什么五雷轰顶天崩地裂,幼稚不幼稚!赶紧找一个合心的,一堆人就剩你一个孤零零了。”
容越抽了抽鼻翼,唔了一声,懵懵懂懂。
次日,迟衡单独召见了两名跟过容越的属下,一名宁清,一名柳思慕,性子都沉稳。
柳思慕原是乾元军的一名知事,因文采卓着,成为翰林院的学士。论起来,近六七年他都没有和容越太亲近过。迟衡问了他一些近况后,说:“纪相说你只呆在翰林院舞文弄墨,太屈才了,若能成为州牧,必能令一方富庶。”
“谢陛下与纪相的美誉,微臣惶恐。”
“柳爱卿无需自谦,能者居上。目前,容州的州牧尚是虚席,不知,你可愿去?”
柳思慕一怔,他生得聪颖又通世故,脑海中一琢磨,就猜出个大概来了:“容州乃是容州王容将军的封地,只怕容州的州牧,得要他亲点才行,微臣不知能不能入他的眼!”
“容将军从来对你都赞许有加。”
“微臣,惶恐。”
迟衡和柳思慕若有若无地聊了几句,他看出柳思慕在犹豫,在抉择,突如其来,任谁都不可能轻易答允或否决:“柳爱卿,你知道容将军的性格,他喜欢打仗,最不喜欢的打理政务,没有耐性。所以,我必须为他挑一个有担当、敢担当、有能力、能抉择的人来辅佐他。他是容州王,朝廷不会过多干涉,但是,容州也是元奚的国土,不能肆意妄为。我把他放出去,就害怕放任自流,反而害了他!”
柳思慕肃然:“容将军,不是狂妄无知的人。”
“我来就是这事,给你三天时间,去,还是不去。去,你就是州牧;不去,你还是翰林院的学士,不勉强。”
331、
宁清是武将出身,统兵练将不在话下,容越于他有救命之恩,他忠心耿耿。迟衡六月将他从淇州提拔到京城上来,跟着石韦两个月后愈加发奋图强,很得石韦赞许。
得知想将他调去容州的想法,宁清立刻狂喜不已:“末将一直渴望跟随容将军,若有如此良机,万死不辞!”
热忱程度出乎迟衡意料。
不动声色地威逼利诱后宁清很快坦白:“纪相说过,陛下的意思可能是要末将跟随容将军。结果调入京城后一直波澜无惊,末将正沮丧,以为一同入京城的那五个文臣武将都是翘楚,末将还不够格,如今听得这个消息欣喜若狂。”
迟衡闻言咂舌,想不到被纪策看透了。
当初一起提拔上来了六个人,均曾是容越的得力干将,迟衡通过数月比较观察后选择了宁清。宁清的才能不是最出众的,但性子稳重、坚执、正直,放在懒于理会事务的容越身边,比其他人都合适。
花开两朵,且说容越。
容越像一阵风,说刮就摧枯拉朽地刮得一干二净。
被京城羁绊已久,一旦得到了迟衡的特许,他立刻风风火火收拾行李要启程,这次的车队轻轻简简,但容越一袭华丽的锦衣依然最是醒目,无论何时,他都是春风得意的。皇宫里的送别宴席上,容越将纪策和石韦等人都灌得够呛,这会儿全醉倒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