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祁佑微撇了撇嘴,小馒头对萧楚谦天然的亲近,这一点是最让他心里不舒坦的地方。
被这么一打断,凌祁佑也没了处置政务的心情,抱起儿子就回了寝殿去,给小馒头喂了些吃的陪着他玩了一阵,有太监进来禀报,说是太后来了。
凌祁佑有些意外,徐太后一直有些神志不清,身子也不是顶好,几乎都是在永寿殿里足不出户,凌祁佑平日里每日都会在傍晚之前带着小馒头去永寿殿看她,陪她一块用晚膳,这还是第一次,太后自己来了昭徳殿。
凌祁佑叫奶娘抱起小馒头,赶紧迎了出去,徐太后已经走到了殿门口,手里抱着她养的一只白猫,跟在身后的大宫女主动与凌祁佑解释:“太后方才逛园子,突然说起陛下,奴婢们多嘴说了句昭徳殿就在前头,太后就坚持过了来。”
凌祁佑点了点头,没有多问,走过去托住了徐太后的一只手胳膊,扶着她走进殿里去,嘴里小声抱怨了起来:“母后想见儿臣,派人来跟儿臣说一声,让儿臣去永寿殿就是了,做什么自己跑这么远过来呢。”
“我不累,”徐太后有些孩子气的嘟嚷,目光转过去就落在了奶娘手里的小馒头身上,小馒头“哒”了一声,朝着太后张开了手。
于是徐太后也笑了,放下了猫,走过去把他抱了过来,低下头蹭小馒头的脸:“睿儿……”
小馒头的大名,只有徐太后会喊,其他人都是称殿下,至于凌祁佑自己,看着母后抱着小馒头祖孙俩笑得如出一辙的眉眼弯弯,想起萧楚谦在信里一口一句的“小馒头”,他才惊觉自己其实被萧楚谦给带跑了,也一直跟着他在喊这个他起的上不了台面的小名。
而显然,小馒头最自己的名字,还是“小馒头”三个字反应更大一些,一听到就“哒哒”作应,太后嘴里的“睿儿”,则显然不知道那是在喊他,只会傻笑而已。
看着小馒头傻乎乎的样子,凌祁佑无奈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好笑,罢了,小馒头就小馒头吧,反正会这么叫他的人,普天之下怕也没几个了。
徐太后在昭徳殿没有多待,抱着小馒头和小猫玩耍了一阵,凌祁佑见她面露疲色,便吩咐了人将她送回永寿殿去。
小馒头也累了,徐太后走了之后就睡了过去,凌祁佑把他放回摇篮里去,就回了偏殿去继续处理政事。只是不消半刻钟,就有人匆匆前来禀报,说是太后执意要进启泰殿里去,他们拦不住。
凌祁佑惊讶道:“启泰殿?母后去启泰殿做什么?”
“奴婢们送太后回去,路过启泰殿,太后养的猫窜进了启泰殿里头去,太后执意要进去找,奴婢们说让奴婢们去帮着找,太后不肯,非要进去,奴婢们拦不住,陛下您还是去看看吧。”
凌祁佑身边的人都知道,启泰殿里关押着凌祁佑不许任何人靠近的沈乐心,这会儿太后突然进了那个地方,他们哪敢瞒着,自然是赶着来禀报。
凌祁佑也顾不得多想,抬脚就出门去了启泰殿。
而这会儿徐太后已经走进去到了沈乐心被关押的偏殿门外,身后跟着的太监宫女都在劝她回去,徐太后却不肯听,执意要进去,守门的太监也很为难,说是陛下不让任何人进去。
徐太后坚持道:“我的猫在里头,我要进去找猫。”
守门的两个太监面面相觑,犹豫了半晌,到底是不敢不听太后的话,让了开身,徐太后推门便进了去。
被镣铐锁了脖子和脚的沈乐心靠坐在墙边,听到声响慢慢抬起了头,见到进来的人,眼里闪过一抹错愕,徐太后也愣了住,直直盯着他,半晌之后,就这么一步一步朝着他走了过去。
身后的人在劝她不要过去,徐太后却仿佛根本没听到,整个人像失了魂一般,只一瞬不瞬地看着沈乐心。
沈乐心回过神,已经挣扎着站起了身,镣铐发出沉重的钝响,他冷冷看着朝着自己走过来的人,双眸里已经浸染上了刻骨的恨意。
凌祁佑几乎是跑着去的启泰殿,一路上心里莫名生出的全是不好的预感,不断地加快步伐,等到他喘着气出现在关押沈乐心的殿门外,看到的便是沈乐心突然抓着握在手心里的瓷器碎片,朝着徐太后刺过去的一幕。
凌祁佑惊得瞪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却已经来不及了,而徐太后则根本没有反应,就只是这么呆呆看着沈乐心完全没有闪避,幸亏是身边的大宫女眼明手快,扑上去挡了住,那瓷片在她的手胳膊上狠狠划了过去。
一瞬间的变故惊住了屋子里的所有人,等到众人回过神,沈乐心已经被几个太监给按跪到了地上,凌祁佑大步走过去,抬起手一巴掌就要朝着他挥过去。
徐太后却突然一声惊声尖叫:“不要——!”
石破天惊的喊声,让凌祁佑惊得顿住了手,错愕之下转过头去,却见徐太后已经红着眼睛泪流满面,怔怔看着沈乐心,嘴里不停呢喃着:“你是敏昔是不是?敏昔……敏昔……是不是你回来了……”
而沈乐心,仇视着徐太后,竟是癫狂地大笑了起来,双目赤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他死了!他在十五年前就死了!他被你害死了!他怎么还可能回来!”
凌祁佑震惊之下猛地想了起来,宇文敏昔!是那被送来做质子十五年前死在大晟朝的南蛮国大皇子!
37.
伸手推开面前的殿门,冷清阴森的气息让凌祁佑不自觉地顿住了脚步,昏暗没有半点亮光的殿内,靠坐在墙边的人一动不动,散乱的头发遮挡了他大半的面颊,便仿佛没有了生气一般,在他的身上,再看不到半点之前那骄矜傲慢的气势。
从怔愣中回过神,凌祁佑微抬了抬下颚,小丑儿会意,进去先把殿里的烛台都点亮了,在凌祁佑抬脚走进门之后便躬着身子退了下去,并帮之关上了殿门。
缓步走上前去,在离沈乐心三步处停住脚步,一直没有任何反应的人终于是慢慢转过了头,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凌祁佑心下轻叹了一声,就这么在他面前席地坐了下去。
自从昨日行刺了一回太后,沈乐心原本还能自由活动的双手也被拷了起来,且脚上的锁链直接扣到了墙角的铁环上,整个人就被栓在了这个角落里,再不能移动半分。
他没有看凌祁佑,凌祁佑却看到他平日里一直泛着凌厉光芒的双眸这会儿却只剩一片混沌再没有半点光彩,沉默片刻,他伸出手去,扣住了沈乐心的手腕,强迫他松开握起来的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凌祁佑的眸色沉了几分,问他:“那瓷器碎片是你一直藏在手里的?你想要做什么?……自杀?”
沈乐心依旧没有半点反应,凌祁佑叹道:“你要是就这么死了,凌璟回来朕怎么跟他交代?”
提到凌璟,沈乐心的眼里终于是有了些微的情绪变化,瞳孔微缩,却依旧没有出声,凌祁佑道:“你听,世子在哭呢……”
隐隐约约确实有婴儿啼哭声传来,小世子也在启泰殿里,却在另一间屋子,有奶娘带着,这四个多月,凌祁佑都没有让沈乐心见过他一面,其实也是对他之前劫走太子行为的惩罚,而沈乐心,只能每日里听着他的哭声,知道他就在自己身边不远的地方,想见却不能见。
断断续续的声音却一直没有间断过,沈乐心的眼眶慢慢红了,终于是哑声开了口,第一次,面对凌祁佑,语气里带上了哀求:“放过他……”
“……你让朕放过他?那你自己呢?你当真想死吗?”
沈乐心不答,那一块碎瓷片,他一直握在手心里,无数次想直接朝着手腕割下去,只是每一回,小世子的哭声在耳边响起,再想到凌璟,他终究还是下不了手。
“为什么……为什么不想活下去?”
沈乐心抬眸看向了他,眼里是最深层的绝望,半晌,才呐呐道:“我连仇都报不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当真有这么恨我?”
沈乐心怔愣着看着面前的凌祁佑,眼里情绪复杂又晦涩,凌祁佑回视着他,也苦笑了起来,良久,再次开口,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几分并不明显的哽咽:“……哥……当真有这么恨我吗?”
沈乐心双眼蓦地睁大,眼眶比方才更红了一些,凌祁佑再次朝着他伸出了手,摊开的手心里是三颗彩色的玻璃珠子,他的眼睛也红了:“你送给我的东西,我一直都留着。”
那只是他小时候随手送给他的玩具,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的东西,却没想到凌祁佑原来一直都留着,沈乐心呆呆看着他手里的东西,完全说不出话来,凌祁佑依旧在苦笑:“若非这三颗玻璃珠子,我几乎都要以为小时候那个陪着我玩照顾过我的哥哥其实根本就是我的臆想。”
他那个时候还很小,父亲被立为皇太子,他跟着从宫外搬进东宫,第一次,就是在东宫的偏院里,他见到了那只比他大一点的漂亮男孩,他告诉他,他是他的哥哥,凌祁佑不知道他的名字,却从一开始,就奶声奶气地喊他“哥哥”,而他,总是笑得像个小太阳一般,温柔地喊他,祁佑,祁佑,一遍又一遍。
哥哥不会嫌弃他力气小跑不快,总是带着他在东宫那并不大的偏院里玩耍,在他不小心摔倒的时候把他抱起来,耐心地哄他给他擦眼泪让他不要哭,哥哥会给他讲各种新鲜好玩的故事,告诉他外头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明明也就只他大一两岁而已,哥哥懂得的事情却远比他多得多,他高兴的时候,哥哥会陪着他一起笑,他心情低落的时候,哥哥会费尽心思逗他笑,凌祁佑从小到大都过得很寂寞,却唯有小时候那两年,他是真正有人陪着的。
却也只有两年而已,除了东宫的偏院,凌祁佑从没在其他场合见到过哥哥,逢年过节皇子皇孙聚在一起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他的哥哥,那个时候凌祁佑还太小,并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一直到两年之后,哥哥突然就消失了,东宫的那间偏院从此再没有人住进过,就这么成了荒院。
起初凌祁佑并不甘心,每日里依旧去那间院子呆呆等着,总以为哥哥还会回来,就这么日复一日,一直到一年之后,那间院子被他的母后吩咐人用铁链锁上,从此再进不去,他才彻底失望。
凌祁佑问过很多的人,伺候他的奶娘、太监、宫女,包括他的母后,所有人都告诉他他记错了,他是大皇子皇太子,他根本没有亲哥哥,时间久了,就连凌祁佑便也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记错了,若非有这三颗哥哥送给他的玻璃珠子,就是这三颗他一直偷偷藏着的珠子,让他清楚知道,他是有一个哥哥的,那并不是他臆想出来的,而是真实存在过的。
凌祁佑登基之后其实是有想过找回自己的哥哥,奈何当年的那个人就像是完全被抹去了存在过的痕迹一般,当年东宫里伺候过他的人也早就一个不剩,他根本毫无头绪,完全无从查起,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哥哥已经回来了,却是以这样的身份,而且对他只有满腔的仇恨。
到如今,他终于是知道了当初他初见沈乐心时,那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是从何而来,原来如此,真相却是这样残酷。
沈乐心眼眶里的眼泪摇摇欲坠,赤红着双眼,问他:“你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吗?……几百支箭同时刺穿他的身体,他们还放火,若非那收留我们的农户家有个跟我一样大的孩子代替我成了冤死鬼,你以为我还能在这里跟你说话吗?我和爹爹只是想回南国去而已,是你的外公!是他不肯放过我们!是他带人一直追到江东要对我们斩草除根!”
说到最后,沈乐心突然就激动了起来,似乎是回想起了当初那场刻骨铭心的噩梦,锁着身体的锁链也因为他挣扎的动作发出钝响,刺激着凌祁佑的耳膜,沈乐心已经泪流满面,几近癫狂:“你们一家人都是畜生!我爹是南国送来的质子是你那个昏君父皇强迫他还给他喂药让他生下了我!因为我比你年长你的母后和外公怕我威胁你的地位就放谣言污蔑我爹!那个昏君偏听偏信要处死我爹和我!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最后我爹还是死在了你外公的乱箭之下!都是因为你!因为我威胁到了你的地位所以我就得死吗?!从一开始我爹就不是愿意的他只是想带我回南国而已他就必须得死吗?!你们全都是畜生!畜生!我怎么可能不恨你?!”
凌祁佑看着近乎疯狂的沈乐心,在他挣扎着扑上来两手之间的镣铐砸到身上时也没有避开,反倒是伸手扶住了他,亦是双眼通红,语气里的哽咽已经压抑不住:“对不起,对不起……”
“你跟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沈乐心愤怒地吼他:“你能把我爹爹的命还给我吗?!你从皇太子到皇帝养尊处优锦衣玉食不知世间疾苦你知不知道我这十五年过的又是怎样的日子?!你从小就是众星捧月有那么多人帮着你护着你你怎么可能了解我连唯一的爹爹都没了还是我亲眼看着被人杀害却不能给他报仇的那种心情?!”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夺眶而出的眼泪已经流到了嘴角,凌祁佑尝到那咸涩的味道,却觉得心里更苦,他都知道的,他跟沈乐心其实是一样的,当初他也是这样看着自己母后被人害死却无能为力,那种锥心刺骨的痛他是真的能够理解的:“你恨我是应该的……杀死你爹的人是我的外公,他都是为了我……你是该恨我的……那个昏君他在你爹死了之后就开始后悔了,他以为那些污蔑你爹的谣言是母后叫人放出去才让他失去理智想要处死你和你爹,他后悔了,所以他痛恨我母后,在外公死了之后他默许萧贵妃给母后下毒,他想废了我让萧贵妃的儿子取而代之,我杀了他,杀了萧贵妃的儿子,还把萧贵妃做成了人彘,所以你恨我是应该的,因为我也恨萧贵妃和她的儿子,是她害我母后疯癫痴傻……但是母后……事情真的跟她没有关系……”
“报应!”沈乐心竟又放声大笑了起来,一边笑又一边哭:“当真是报应!她也有今日?!但只是疯癫痴傻而已根本就不够!我爹爹是被万箭穿心而死她怎么不也去死?!”
“不是的,”凌祁佑拼命摇头,着急地解释:“不是的……真的跟母后没有关系,放谣言污蔑你爹的人是我外公,蛊惑昏君处死你爹和你的人也是我外公,甚至他最后带人追杀你和你爹我母后都不知道,她一直以为你们已经回南国去了,我母后不想的,她真的不想的……你们能够逃出京,是她……是她暗中相助放了你们……”
昨日徐太后在见到长相肖似当年那作为质子被送来大晟朝的南蛮国大皇子宇文敏昔的沈乐心之后受了刺激,昏倒被人送回永寿殿去,再睁开眼时竟然就从一直以来的混沌迷茫中清醒了过来,也想起了所有的事情,之后凌祁佑和她彻夜长谈了一整宿,才终于知道当年到底都发生了一些什么。
“不可能!”沈乐心大声打断他的话:“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信?!你母后怎么可能帮我们?!她恨不得我和我爹死!那个昏君要立我做太子的诏书都拟了就差发下去而已你母后会甘心?!她是最恨不得我们死的她怎么可能帮我们?!”
“是真的,我没有骗你,真的是母后她放了你们……”
俩人的情绪都几近崩溃,殿门突然被推了开,小丑儿弯着腰进门来,低声与凌祁佑禀报:“陛下,太后说要见他,说是有些话要亲自与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