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天戈,你混蛋!你自己是烈士,是英雄,可你凭什么剥夺别人成为烈士和英雄的机会!”文睿的长睫毛上再次沾满泪水,被风一吹,顷刻消失。
阿泽“啊”了声,不明白,但心里不好受。
文睿的指责站不住脚,可他憋在心里太久,他有时真想跟他一起死,一双白骨荒山里。
远处,朴少校和中尉看了半场好戏,文睿和祖天戈早就发现他们,但无暇顾及。至少这不是见不得人的场面,仅是感人的战友重逢。
阿泽听到“祖天戈”三个字,莫名的熟悉,莫名的激动,这应该是他的名字——祖天戈。
祖天戈站起来,朴少校和中尉带着仅剩的武器往这边跑。文睿侧过脸,似梦似真,他想让北风帮自己清醒脑袋。然而,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大山终于粉碎,祖天戈回来了,尽管满身疑问,自己停止已久的心脏也终于重新跳动。
“我……”祖天戈犹豫了会儿,“我叫祖天戈,你叫什么呢?我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
文睿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偏头看向祖天戈,那表情真叫哭笑不得。“什么都不记得?”
“什么都不记得,我是谁,从哪里来,就像一片空白,唯一记得的只有你。”祖天戈郑重地说。
那一刻,文睿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上次祖天戈可以记起所有唯独会忘记他,而现在祖天戈忘记所有唯独还记得他,这是补偿吗?是老天的?还是祖天戈的?
“总之我们先换个地方说话。”祖天戈的余光瞥向两个朝鲜军人,“我知道些事情,等会告诉你。你能联系外界吗?”
“可以。”文睿准备离开。
祖天戈顿了顿,“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文睿端详祖天戈,“你不是记得我吗?”
“只记得脸,不记得名字。”
“只记得脸?”
“……还有点别的。”
“什么别的?”文睿颇有些好奇。
祖天戈居然老脸一红,可惜文睿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朴少校和中尉那边,没看到祖天戈的窘样。
朴少校和中尉已经靠近,文睿沉吟片刻,说:“文睿,文学的文,睿智的睿。”
“文睿吗?”祖天戈在文睿身后轻缓地应道,“你的名字仿佛一个咒语,能为我开启记忆的大门。”
“有那么神?”文睿的脸色黯淡下来。他又不记得,爱情依然无望。
祖天戈静静盯着文睿颀长的背影,“文睿,刚见面就揍我的人,在我心里地位特殊。”当然特殊,因为我知道我爱你。可你呢?你是否与我有相同的心情。
14.依偎
镇子里已经没有那种奇怪的东西,可也不能说是安全的。文睿向朴少校和中尉表明身份,这时候,他就算想瞒也瞒不下去。同时,朴少校明显对文睿敬而远之,只在发现联系不上自己的政府后态度有所好转,将希望寄托在中国政府上。
文睿蹲在避风的位置,其余三个人帮他警戒。他皱起眉,反复调试设备,最后抬头说:“这里是不是有信号干扰?”
朴少校一愣,“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因为他还不想死。
文睿没想到自己从山那头来到山这头的小镇后,咸镜北道核研究所的安保设施开始起作用。朝鲜为了防治他国卫星侦察,在山峦上建设了卫星干扰站。
“联系不上,必须回到原来的地方。”文睿指的是与贾鹏失散的地方。
祖天戈弯腰,盯着文睿的仪器,“现在不能走,雪更大了。”
“可在这里过夜会冻死。”中尉瞥了眼他们仅剩的装备。
两个朝鲜军人除了大衣和枪,什么都没有,祖天戈没有枪,只有匕首,而文睿装备齐全,包里还有一条睡袋。
“不管怎么说,它们不在这里,我们要在镇上过夜。现在白茫茫一片,那些东西角膜退化,严重弱视,不过嗅觉发达,风向正确的话,它们老远就能闻到我们,我们在它们眼中是新鲜的生肉。”中尉四处张望,确定附近没有可怕的生物才转过头来。
文睿把仪器装进包里,表情平淡,声音波澜不惊,“你研究过?”
“我父亲。”中尉略带感伤,“我叫尹大世,你们好,中国军人。”
“你是中国特种兵?”朴少校打量文睿的装备,咂咂嘴,够先进,他们的特种部队要是也能用上中国的装备就好了。
尹大世和朴少校对待文睿不卑不亢,用生命及鲜血浇筑的友谊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美丽。
当年,中国志愿军帮助朝鲜打仗连家底都豁出去了,但这场战争在朝鲜人眼里却不像中国人想的那样高尚。许多朝鲜人觉得中国人侵略了自己的国家,与韩国的战争其实是胖揍了自己兄弟一顿。北京奥运会那年,华人和留学生将首尔变成五星红旗的海洋,许多韩国人憎恨得想把它踩在脚下,因为这让他们想起当年志愿军占领汉城——首尔的一幕。
朴少校带路,尹大世走在祖天戈左边,文睿居右。文睿抹了脸冰渣,瞥了眼尹大世,“尹姓起源于殷商,商亡后,尹姓随纣王的叔叔箕子进入朝鲜。”
“我们家族谱好像真有这种记载。”听到这话,尹大世笑了笑,对文睿增加些许好感。
朴少校没回头,祖天戈若有所思,文睿垂着眼皮,四人走进一间青瓦白墙的平房,房屋外是直到肩膀的矮墙。趁朴少校把尹大世拎到隔壁嘀咕,文睿也瞧着那张久违的脸,“我们要小心,绝境之下,除了你,我谁也不会相信,希望你跟我一样。”
祖天戈有点吃惊,没想到文睿会说出这样的话。“我知道了。”祖天戈摸了摸下巴,“你真谨慎。”
这户人家荒废已久,柜子里有一床棉被和一条毛毯,棉被给了朴少校和尹大世,祖天戈得到毛毯。堵上门窗后,文睿将自己的口粮分给其他三人,祖天戈裹着毛毯坐在地上,文睿在他旁边。
“现在还早,你不休息吧?”祖天戈拽文睿的袖子。拽他的袖子,他一定会瞪我。祖天戈如是想。
果然,文睿瞪了他一眼,把脑袋扭到一边假寐。
“我失忆之前得罪你了?”祖天戈越想越觉得可能,他发现文睿对自己有怨气。
文睿失笑,出神地看向已经被封死的窗户。外面白雪纷飞,处于绝境却不绝望,是因为曾经祖天戈的死亡令他再不会绝望,还是因为他现在回来伴于身旁?其实不管怎样,祖天戈都不是原来的祖天戈,他待他如兄弟,却永远不会是爱人。
看着文睿的侧脸,祖天戈心底冒出丝丝酸楚,不知为什么,不知从何而来。他突然伸手揽过文睿的肩膀,将对方不着痕迹地带进怀里,“兄弟,说呗,我是做什么的,跟你一样是军人吗?我为什么会失忆,我很好奇啊。”
文睿冰冷的脸颊贴着祖天戈的旧毛衣,祖天戈的心跳强而有力,手指陷进他的迷彩服,下巴尖挨着他的头皮。
这样的感觉……真好。
“说嘛。”祖天戈拍拍文睿的后背,“你想憋死我。”
文睿闭上眼睛,默默感受着那只大手抚过后背。说什么?他能说什么?
“你在老挝执行任务的时候碰上地震,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轻飘飘的一句总结,祖天戈不知道文睿伤心欲裂多少个日日夜夜。
“哦?老挝?那我怎么在朝鲜?”祖天戈莫名其妙。
文睿推开他,“我怎么知道,这要问你自己。”
祖天戈拉着毛毯再次伸手,把文睿与他都裹在毛毯之下。“过来点,暖和,说具体点。”借由毛毯把文睿拽进怀里,觉得这个人未免太瘦了些。
文睿皱眉,没去看祖天戈的表情,语气有些烦躁,“我有睡袋。”
“那玩意不方便。”祖天戈箍住文睿的腰。
文睿哭笑不得,失忆的祖天戈异常热情,恨不得把两人嵌在一起。不过他喜欢这种感觉和这样的温度,只是祖天戈异常正直,他们的亲密接触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其他感情。
“你说说我以前的事情。”祖天戈锁定文睿的四肢,“你说我就放开你。”
“……你先放开。”文睿躲开祖天戈呼出的热气。
“好。”祖天戈减小力度,文睿与他微微拉开一点距离。
“你叫祖天戈,K高毕业后……”确定朴少校和尹大世听不到他们的对话,文睿抱着枪,背靠墙壁开始回忆过去。他草草把祖天戈活过的二十几年概括了一下,当然只限于他知道的部分。他隐瞒了自己的感情,祖天戈的感情,祖少游的感情,就像他们只不过是世间最好的战友。
祖天戈的心情渐渐郁卒起来,文睿根本没有他这种心思,也是,他这种心思太龌龊,违背常理。他觉得以前的自己就算对文睿抱有这种感情想必也是埋藏于心底深处,他要是说了,文睿还不拿毙了自己,太恶心!
为什么……为什么失忆得不够彻底?祖天戈瞪着天顶。
文睿顿了顿,见祖天戈没在听,只顾出神,也就没有继续说话。或许经历这么多事情后,只要他还活着,还在他的视野里出现就是幸福。还能渴求什么呢?只要看着他就好。
祖天戈泛起纠结,文睿累了,靠着祖天戈闭起眼睛。一年来他无法入睡,心痛,伤怀,而现在他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尽管境地如此危险。
“半小时,半小时后叫我。”文睿对祖天戈说。
祖天戈干笑两声,“老挝那段真离奇,不过我们关系这么好,我很欣慰。你先休息,外面没什么动静。”
文睿点点头。
几分钟后,祖天戈把自己的钥匙摘下来端详一番,“文睿,睡着了吗?”
文睿没回答。
祖天戈低下头,温柔地注视着文睿的睡脸。
文睿,你是不是有什么没说?我觉得不对劲。
15.黑夜
祖天戈认为,关键问题在自己丢失的记忆上。他不是不相信文睿,只不过他脑袋里好像有另外一个自己不停地说:“他在骗你。”文睿骗他?还是他神经质?他活在浓雾里,看不到过去,这让他觉得很难受。
另一方面,朴少校对尹大世说:“我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你父亲的事情,你居然对那些东西了解得这么清楚。”
尹大世不想理会朴少校,但对方是上级,他只得随意应付几句。外面的雪已近半米深,今年天气异常,世界大规模爆发病毒,如果再加上咸镜北道内的奇异现象扩散,尹大世不敢想象,或许人类真离灭绝不远了。
尹大世站第一班岗,他拉了张椅子,把脸隐在窗后,一动不动注视着外面。
“看多了小心得雪盲症。”说完这句后,朴少校自觉无趣,拉过保暖的被子睡觉。
这会儿外面静寂无声,仿佛世界已无任何生命,只有雪,尹大世看不到山峦以及地平线。两小时后,文睿接替尹大世,文睿之后是朴少校,最后祖天戈。
祖天戈不想睡,文睿轮岗的时候他就盯着文睿,直叫文睿头皮发麻。祖天戈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给你看看我画的东西。”他没话找话,因为他实在找不到话题,确切地说,他觉得文睿不想跟他说话。
文睿接过已经被折得不成样子的纸,展开一看,是一副肖像画,他的肖像。文睿怔了,许久后把画叠好放进自己的背包里。祖天戈起先还得瑟,琢磨着此画无论外形还是神韵都这么接近真人,文睿该表扬自己才对,可文睿居然一言未发,还把自己的画没收了。
“你……”祖天戈戳戳文睿的手臂,“还我。”
“不还。”文睿僵着脸。还他?傻瓜才这么做。
祖天戈耷拉着脑袋,装出委屈的模样说:“表扬几句呗,我只记得你的样子,现在看到真人才发现自己的画技确实了得。”
“只记得我,所以把我画下来了?”文睿抱着枪,嘴边泛起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笑。
祖天戈“嗯”了声,他看不清文睿的脸,却觉得此刻的文睿十分耀眼。
耀眼,一个耀眼的美人。
美人?祖天戈掉了一地鸡皮疙瘩。他怎么会用这种形容词,美人能用来形容男人吗?蓦地,祖天戈按住额头。
文睿疑惑地看着他,“怎么?”
“没事。”祖天戈摇头。刚才是不是自己把文睿称作“美人”,那分明是他的声音,可他有说话吗?应该没吧?
文睿望着祖天戈,通体舒泰,即使对方不记得又怎样,至少现在他眼中只有自己,只记得自己,并且认真地将自己的样貌描摹在纸上。
祖天戈摸了摸鼻子,“给口水喝。”
文睿把水壶递给祖天戈。突然,尹大世跑过来,紧张地对文睿说:“有药吗?他有点不对劲。”
“他”是指朴少校,朴少校正准备接替文睿,动作较大弄醒了尹大世,可还没等尹大世抱怨,朴少校已经倒在地上。
文睿瞥了隔壁一眼,迅速把枪塞给祖天戈,“还记得怎么用吗?”
祖天戈抱着怀里的九五式,这样的手感,这样的重量,似乎唤醒了身体里沉睡的某些东西。“我会用。”他肯定地说。
文睿点头,“帮我看着。”
“你要做什么?”祖天戈问。
文睿蹲在地上,从背包里拿出部队配发的疫苗,虽然他用不着,可黎星宇要求每个人必须携带一个星期的分量。
“这是……”一分钟后,尹大世双眼流露出渴望,他相信文睿手中的针管能够打通生命通道。“这么珍贵的东西。”尹大世咽了口唾沫。
实际上,金太阳回国时,中国政府已经送了他一批疫苗。
“是受到病毒感染的症状。”文睿翻了翻朴少校的眼皮,“尹中尉,你离远些。”
尹大世犹豫了一会儿,“你不怕?我看你连生化服都没有穿。”
“我没事。”文睿还没说完,祖天戈接了句,“我也没事。”
文睿很诧异,“你记得?”
祖天戈摊手,“我只是有感觉。”
尹大世觉得两人都很奇怪,但他又能说什么呢?他没有免疫力,说不定现在就已经感染了。尹大世退出房间,靠着门愁眉不展。很快,文睿完成注射,然而在他拔出针头的瞬间,朴少校居然断了气。
这……难道朴少校是第一例对疫苗过敏的人?黑暗中,祖天戈看了看朴少校,又看了看文睿。文睿似乎没有之前那么镇定,毕竟朴少校死于注射之后。
“怎么了?”尹大世在隔壁轻轻地问。
文睿沉默了一会儿,祖天戈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
“朴少校死了。”祖天戈一字一顿地说。他靠近文睿,抽出文睿手中的针筒,拍拍文睿的后背。半晌,这间屋子里没有任何声音。文睿再度试探朴少校的脉搏,可对方确实死了。
“我……看看。”尹大世的声音透着恐慌。
祖天戈认为,尹大世恐慌的不是朴少校死于文睿注射疫苗之后,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16.讨论
尹大世粗略地检查着朴少校的遗体,他害怕,因为他知道朴少校不是死于单纯的Ebola袭击。祖天戈沉思片刻,文睿神色凝重。文睿猜测此事和自己无关,但心里始终纠结,因为刚才还生龙活虎的人就这么消失于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