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贾鹏嘿嘿直乐,气氛一度轻松下来。可是,就在文睿皱眉的瞬间,朝鲜军人那边传来枪声以及撕心裂肺的叫声。作为一个军人,遇到什么问题让他惨叫成这样?
文睿本能地端正身体,眼睛贴着瞄准镜,并且从镜头里看到此生从未见过的景象。
“操!金太阳把他的人民饿疯了不是?龙门客栈啊,都吃上人肉了。”贾鹏往地上啐了口。
烛龙们的眼睛都看直了,食指扣在扳机上,不知应该开枪还是不应该开枪。照理说,朝鲜军人看到有人疯了似的啃着战友的脸,他们应该首先采取措施才对,但这群人估计没见过这场面,都傻了,直到有人反应过来,抄起枪托狠狠砸在食脸人的后背上。
“啧……”贾鹏侧身,“头一遭见这种事,果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咱天朝人民学不来。”
文睿觉得不对劲,没理会贾鹏,聚精会神观察对面的情况。
被咬的军人双手捂脸,痛得在雪地里痉挛打滚,嘴里惨叫连天。趁大家都没回过神,被枪托砸到的人扑向砸他的人,不顾枪支走火的危险,青着一张脸咬下对方的鼻子。
文睿觉得寒意刺骨,空气似乎透过纤维缝隙钻进雪地迷彩,生生浸入自己的骨头。他想,那样的模样,那样的脸色,难道不是个死人吗?
10.地窖
加勒比海上的海地国素有还魂尸的传说。传说巫师给活人喂下一种迷药,使人处于假死状,然后把这些人卖给富人做奴隶。不过,这些人好歹还算活人,那么郑金尚老头呢?当他以不称年龄的迅猛速度朝阿泽奔过来时,阿泽开始犹豫要不要下刀子。
离开自己就寝的房子,阿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训练有素的军人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同袍,大多数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朴少校和他的助手中尉躲在柴堆后面,中尉不停地抱怨,“看……看吧!你不听我的!”
“叫什么叫,枪呢!”朴少校给了中尉一个大嘴巴。
“你……”中尉瞪大眼睛,怒火冲天。
阿泽觉得事有蹊跷,从郑老头侧面跑开,翻到墙后,慢慢靠进朴少校。他看到人像动物般龇牙咧嘴地撕咬同类,被咬到的人鸣枪示警,拳打脚踢,终于,有人朝那些人开了枪。
朴少校跟他的助手看到阿泽过来,惊恐地端起枪。阿泽扬起右手,一道银光飞出,蹲身就地一滚,躲开朴少校的射击。这一系列动作,仿佛从前演练过很多遍,已经成为阿泽的本能,是他闭着眼睛都能做出的反应。
阿泽的匕首扎在一个血流满面的军人脸上,朴少校回头看了眼,吞了口唾沫。朴少校和中尉开始转移位置,阿泽冲过来,揪住朴少校的衣领,低声威胁到,“你最好说清楚,不然我宰了你。”
“这里是朝鲜!”朴少校尖叫。
中尉慌忙四处张望,同时按住阿泽的手腕说,“跑,先跑吧。”
“不行!”朴少校再次尖叫起来,“为了伟大的领袖金太阳,我们必须消灭所有敌人!”
中尉气急败坏,不顾尊卑踹了朴少校一脚,“小声点!叫你带些轻武器,你只带了枪,现在居然连颗手榴弹都没有!上级叫你来看情况,你真当是闹着玩啊!”其实这也不怪朴少校,朝鲜高层本来就没重视咸镜北道省的报告,他们的全部注意力放在迎接金太阳回国的事情上。可他们不知道,金太阳就是冲着这份匪夷所思的报告才回到朝鲜。
“那什么报告,根本是小说!”事到如今,朴少校依然嘴硬,然而铁一般的事实不禁让他哆嗦起来,开始回忆文件的内容:因Ebola病毒导致地下核基地环境恶化。期间,有人不慎将寄生了虱子的生猪送到基地,基地出现传染病。核爆后,一批变异老鼠咬了传染病死亡者的尸体,逃出来的人也寄生了体虱,因此出现活人变异与死尸变异两种不同的现象。
“跑啊!”正在朴少校发愣的时候,中尉一马当先朝此处最大的房子跑去。
阿泽看了看周围,除了他们三个,已经没有别的盟友了。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极力自保,对抗着怪物的军人全都张牙舞爪地冲向他们。
中尉喊,“去地窖!”
朝鲜每家每户都有储藏白菜的地窖,大户人家的地窖会挖得深一些,修得好一些。绕了几个圈,转到某户院子里,阿泽随朴少校和助手跳进地窖,中尉没法从里面锁住头顶的木门,只能屏住呼吸。
那些家伙没智力?
中尉仰面紧紧盯着木门,地窖里没有白菜,有的只是阴寒刺骨。不久后,地面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可骇人的嚎叫依然此起彼伏。
阿泽闭着眼睛适应地窖里的环境,将自己的大衣裹得更严实些。朴少校急促的呼吸,缝隙间泄下微光使得他苍白的脸若隐若现。
“怎么回事?”阿泽睁开眼睛,“你们非但不说,刚才还想杀了我。”
“这是误会。”中尉连忙压低了声音解释,从刚才的动作,他判断阿泽不是普通人。
“是机密吗?”阿泽突然笑了笑,下一秒,他闷声不响地缴了朴少校的枪械,把自己捡来的匕首贴在朴少校的脖子上。
“我觉得你们不会对一个外国人泄密。”阿泽舔着自己的嘴角,“所以要采取非常措施。”
中尉和朴少校作为朝鲜军人,泄露这种机密是要被枪毙的。中尉瞥了眼朴少校,心想少校你就死掉算了……为了伟大领袖金太阳献身,你死得其所。
11.失散
贾鹏瞪着前方的朝鲜军人,一时不知应该下令救援,还是潜伏在一边静观其变。越来越多的人从山上涌下来撕咬朝鲜军人,若说共同点就是那身血迹,每个人都血流满面,最奇怪的是里面竟然还有穿着军装的军人。
“搞什么?”贾鹏的火气蹭地冒上来,“狂犬病?”
那些是人啊……如果救援,难道要在朝鲜的土地上枪击朝鲜人?方圆百里,贾鹏不知还活着的人仅剩山这边十几人以及山那边的三人。
那三人,阿泽,朴少校和中尉已经在地窖里呆了几个小时。朴少校的脖子上有一道血痕,是他不顾小命挣扎的结果。而中尉终于选择对阿泽妥协,虽然他觉得阿泽不会宰掉朴少校,可阿泽一定会想尽办法得到真相,纸包不住火,照这样发展下去,就算伟大的领袖金太阳也不得不再次跑到北京求助。
阿泽从中尉那里得知了来龙去脉。因传染病死去的人与因Ebola病毒死去的人活过来后,行动能力有所不同,但都属于缓慢型。不过如果人类活着死去再活过来,他们的行动能力比生前更加迅猛暴力,郑老头就是个极好的例子。
“你们的意思是,死人攻击活人?”阿泽眯着眼睛问。
“我们收到一份来自核研究所内部尹教授的手稿,送稿件的人已经变异了,可因为是个例,所以只当是偶然出现的现象。也有人说是核辐射的影响,老鼠或者死人内部的病菌因为辐射出现变化,造成人死后还能行动,实际他们已经死了。”中尉平静地望着阿泽,“我是军医,尹教授是我父亲。”
不用问,阿泽知道尹教授已经不在人世。这个年轻人跟着自己并不喜欢的朴少校跑到咸镜北道,肯定是想调查父亲的死因是否与手稿中记录的诡秘事件有关。阿泽忽然心中一阵酸楚,他忘记了一切,只记得梦中人,可人生在世谁没几个亲人,他应该也有父亲,他的父母在哪?
中国……
来自中国的军人与阿泽相隔一道山脉,令贾鹏没想到的是,就在他犹豫着是否救助,准备上报大校时,他们背后居然冒出几个血人冲散了烛龙的队伍。开枪还是不开枪?文睿发现战友的肩膀血流如注,这些人力道大得惊人,近身肉搏战里,烛龙根本没有优势,又没法开枪,因为烛龙根本不知道那些人已经死了。
文睿印象中,贾鹏对他喊的最后一句话是,“跑!”老天爷仿佛也来凑热闹,狂风暴雪漫山飞舞。文睿没时间辨明方向,背着自己的包在迷茫的暴雪中前进。起初,他身边还有战友,慢慢地,天地间除了雪就只剩他一人。他知道自己正往山上走,脚一滑,顺着雪坡坐了个顺风车,不知不觉到达阿泽所在的小镇边缘。
“阿嚏!”阿泽打了个喷嚏。地窖里的温度和外面差不多,北风透过木门的缝隙吹起来,人的整个头皮都是冰凉的。
“再这么下去,就算没被咬死,也会冻死在这里。”阿泽站起来。
朴少校紧张地盯着阿泽,“你要干什么?”
“出去。”阿泽说。
“你都说了,我们出去也是死,混账!”朴少校转头对中尉骂道。
中尉笑了,冻红的脸上有一双乌黑有神的眼睛,让阿泽觉得莫名亲切。“在哪都是死,Ebola,死人复活,枪毙,还能有什么更坏的结果吗?不求助中国,我觉得我们过不去这道坎。”
阿泽仔细分辨外面的声响,除了风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不管怎样,现在我要出去。”
出去了又怎样?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出去了又怎样?
阿泽的手在接触木门的那一刻停滞了。
“你是谁?”缩在角落里的朴少校突然问了句,“中国人,你是什么身份?”
我是谁?
阿泽紧紧攥起手指,顿了顿,他移开木门,积雪扑簌簌落下,随之而来的是风与雪。
山这边,再也听不到贾鹏和战友的声音,文睿有点沮丧,他联系不上战友,频道内一片静寂。文睿吸了口气,贾鹏有直接联系大校的权限,他虽没有,但他可以创造。首先,应该找个避风的安全位置打开电台,如果联系不上大校,他可以通过卫星直接联系国内。文睿举目四望,风雪中隐约能看清房屋的轮廓,他决定过去,可又担心里面存在刚才那种怪物。
阿泽抹掉脸上的冰渣,脚印很快隐没于雪地里,这块土地已经被大自然洗去血腥,看起来洁净得像一块圣地。都不见了。阿泽想,刚才那群死了又活过来的人已经不见了。不过,远处渐渐出现一道人影,不紧不慢,与死人有着明显区别。
12.执手
文睿子弹上膛,所有注意力都在前面的人影上,他是正常的还是……雪迷蒙了视线,只能看出对方是朝鲜军人——因为身上的大衣。他没有枪,什么也没有,除了人。文睿又向前走了几步,那个人还是没动。
阿泽眨了眨眼睛,他站在逆风向的位置,只有北风猛烈冲击着眼皮。十米之外,有人身着雪地迷彩,背着大包,手中的枪也不是朝鲜军队的制式武器。阿泽的心稍稍安定下来,能举枪前进,说明对方是个活人。
梦,反映人类灵魂深处最真实的思想,梦,是理想之国。
待那人徐徐前进,两人相距不到三米,阿泽从没想过他的梦中人会如此突兀地出现在眼前,现实中的脸与记忆中重合,遥远的异国,他在被雪覆盖的血腥土地上见到他,一个深爱着却叫不出名字的男人。多少次在梦中与他形影相随,并肩而行,那时岁月静好,眉眼间全是心领神会的默契。阿泽缓慢展开握住匕首的手指,似乎这一刻,某些记忆也渐渐清晰起来。
是他!他竟然在这里?他来找他么?来朝鲜……
阿泽已经忘记怎么说话,开心到将残酷的事实抛诸脑后。他的梦中人就在眼前,不再可望而不可及,不再是无法触碰的虚影。可是,为什么对方清隽的面庞刹那间变得比雪更加苍白,薄唇微微张开,乌黑的眼眸里全是难以置信,随后万念俱灰的悲伤。
他不相信?他为什么难以置信?因为在朝鲜见到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阿泽努力翘起嘴角,发现自己害怕让那个人悲伤。
阿泽想说,不要悲伤……我在这里。
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不同死?
文睿想过,可祖天戈在最后关头剥夺了这份权利。他不想让他死,是命令也好,是愿望也罢,他只能替他而活。
同死焉能两相见,一双白骨荒山里。
对文睿来说,这是他的美梦,也是他的理想之国。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祖天戈依然不是他的祖天戈,完完整整属于他的祖天戈。文睿独自走过一年时光,仿佛已经走过一辈子。把美好的,痛苦的,甜蜜的,酸楚的记忆统统藏匿起来,阡陌红尘,终究一场繁华落寞,这就是人生,不断得到与失去。他原以为如此了结余生是他要走的路,却在朝鲜的土地上再次看到那张脸,他想笑,祖天戈,难道我已经死了吗?从山坡滚落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吗?
死了也好,死了可以两相见。
他曾经恨过祖天戈,怨过祖天戈,可这些感情最后都化作对那些年,那些岁月的怀恋。他爱祖天戈,眷恋祖天戈的温柔,也许等他老了,谁也不认识,谁也不记得,唯一能做的只是在纸上写下祖天戈的名字。他能记住他的名,终生难以忘却,这种心情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不会更改。
阿泽伸手轻轻碰了碰文睿的枪口,没错,是实体,这不是梦。“嗨,我……我说你……认不认识我?”阿泽居然有点结巴。
文睿后退几步,肩膀抖动着,垂下枪身,茫然地盯着阿泽。
“听不懂中文?”阿泽抓住文睿的手腕,“你难道是朝鲜人?”
文睿低头注视抓着自己的手,手指骨节分明,修长有力。
阿泽整个人都贴了过来,扶着文睿的肩膀用力摇晃,“你是中国人还是朝鲜人?”
文睿抬起头,阿泽敞开的大衣里面是件破旧的圆领毛衣,而藏在毛衣里面,若隐若现的是一把钥匙?
钥匙,祖天戈的钥匙,造型普通,却凝聚着他对他的爱情。记忆里,彼时天空明媚清澈,大家都在微笑,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光。
阿泽发现文睿紧紧盯着自己的钥匙,连忙摘下来递到文睿眼前,“你见过这个?它一直跟着我。”
一直……一直……
想好不再哭泣,可眼眶里滚落的东西是什么?是梦吗?消失于老挝的祖天戈竟然在朝鲜出现?他是祖天戈吗?他是吗?
“喂……”见到文睿的眼泪,阿泽突然也想哭。此刻自己是谁已经不重要,只想用自己的手替对方抹去眼泪。
“哭啊,先哭够,”阿泽把文睿连人带包抱进怀里,“哭完告诉我,我是谁?”
泪如泉涌,不可抑制。被熟悉的气息包围,被温柔地抚慰,文睿终于能够敞开心扉,施舍自己一次淋漓尽致的哭泣。
13.爱情
文睿哭够了,他不能像一个女人那样哭泣,有时候男人会羡慕女人,因为她们可以无所顾忌的流泪。这样的气息,这样的温度,不是祖天戈又是谁?文睿沉默了几秒,推开祖天戈,致使对方一脸错愕地望着他。
“怎么了?”阿泽奇怪地问。文睿离开怀抱后,他竟然觉得有点冷。
文睿认真打量阿泽的脸,突然伸手在其发髻处大力摩挲。皮质手套刮疼皮肤,阿泽皱起眉,可依然站在原地没动。不久,文睿停下手中的动作。阿泽嘴边慢慢浮现出微笑,轻轻地说:“检查好了?是不是人皮面具?”
“不是。”文睿也笑了,这么久以来唯一真心的笑容,足以融化冰原上的积雪。
阿泽揪紧的心放松下来,梦中人的笑使他感到安慰,却没想到对方突如其来的一拳让他连连后退,最后坐到雪地里。阿泽哑然,顶着北风,仰面看向文睿的脸。
有人说,薄唇者皆属性情凉薄之人,刚见面,与死里逃生的爱人相拥后还能毫不犹豫地挥出拳头,怎么都说不过去吧。可是,阿泽知道,那个人挥出拳头的手是颤抖的,他想揍他,正因为他根本不是什么性情凉薄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