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加尔不认识这位戈登医生,不过总感觉他要倒大霉了。老头看到他过来,按下停止键中断了录音,转过头用一种询问又戒备的眼光看着他。
“我想找个能播磁带的东西。”涅加尔说。
老头在面前的桌子抽屉里翻了一会儿,扔给他一个便携的小录音机,又附送上一个“滚”的眼神,转过头去继续录关于戈登医生的游戏了。
他回到档案室,打算按顺序播放西蒙的录音,才发现小录音机里居然还有一盘磁带忘了拿出来。按下播放键,扬声器里响起一个沙哑低沉节制的声音——“你好,阿曼达,我想和你玩一个游戏……”他一脸无奈的按下停止键取出磁带,看起来那位老先生确实是个游戏狂人。
西蒙的录音带有些冗长,医生与他的对话总是反反复复,会谈谈他的病情,询问他的感受,也会谈谈天气。小梅倒是因为听到了西蒙的声音而相当高兴,她似乎完全不在意对话内容,仅仅只是听到他的声音就像受到了鼓舞一般。从西蒙的声音来看,越是日期靠后的录音带,他的声音越显得无力,对话速度也越来越慢,甚至逐渐变得沉默而不说话。其中两次大概是抑郁情绪发作,他甚至断断续续的哭了很久,表示出想死的念头。但在情绪平复之后,又不再提这个话题。
他犹豫了一下,把自己档案箱子里的录音带拿出来,按时间理好,翻开病程,打算一边看一边对照着听。根据病历上的记录,他一度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看到这个诊断的时候,涅加尔还是稍微皱了一下眉,这种疾病感觉上去更符合西蒙这个讨厌鬼的风格。病程当中医生记录他的主要症状表现为:思维形式障碍——思维松弛,天马行空,不符合逻辑;妄想——这是一种病态的信念系统,这种信念系统与现实基本不符或者完全不符,是对患者本人现实生活状态的扭曲,但是患者本人却对这种信念坚信不疑;以及,幻觉。
他把磁带放到录音机里听了一下,里面的内容多少让他有些不适——他根本不记得自己说过那些话,但是播放出的声音、语气和说话方式都完全和他一模一样。而谈话的内容……
“……所以你认为你是拯救世界的魔王?”
“不是‘认为’。”
“抱歉?”
“我就是。”
“……好吧,你上次说过,你的朋友,西蒙先生,是毁灭世界的勇者?”
“是这样。”
“尽管你们完全不同……我是说,魔王,勇者,毁灭,拯救……”
“拯救,毁灭。”
“好的,拯救,毁灭。总之你们的身份和行动方针都出现了分歧,但你们依然是朋友?”
“恋人。”
“是的,西蒙先生是……曾经是你的恋人。”
“现在也是。”
“嗯。……那你……清楚他的现状吗?”
“……他走丢了。”
“你知道,警察已经在尽力找他了吧?”
“只有我能找到他。”
“你知道他在哪?”
“我会找到他的。”
“也许他不希望你那样做,你看,你们有那么多的分歧和不同……”
“我一定能找到他。”
……
类似的反复对话内容不少,除此以外还有一些关于魔王身份,以及涅加尔的世界观的对话。录音里他说的那些——除了对勇者的扯淡执念以外——大部分其实都是事实,从他记得的事情来说。只是在现在这个环境里,认真说这些听起来确实像是该吃药的。
在他放录音的时候,小梅一直挺安静的坐在旁边玩自己的手,直到他放完陷入沉默,她才小声的问了一句“你想起什么来了吗?”。涅加尔突然有一种荒谬的想法,他记得所有他对医生说过的事实,只除了他对西蒙的感情……
正好在这时候,他的移动电话响了。他拿起来看了一下,是吉尔。
“讲。”
“哎?……啊……”对面吉尔好像有点不适应他这种简单明了的接电话风格,愣了一下,“这里是吉尔,……涅加尔?”
“是。”
“啊,嗯……我打电话来问问你们的情况。”吉尔好像在什么不能大声说话的地方,声音比较轻,“昨晚执勤的时候好像城里情况就有些严重,刚才我看了新闻,似乎连中心商业区都开始封锁了……”
“我们在镜湖疗养院。”
“那就好。我现在也不在城区,还担心你们回去遇到什么问题呢。”她说着又讲起了自己的事,“今天早上换班之后突然找到了之前一个案子的新线索,原来的一宗食人族连环杀人案……打算来问问贝尔……啊,她回来了,那就先这样。拜拜。”
“……”涅加尔挂断电话,虽然说警察办连环杀人案去向心理医生咨询有点奇怪,不过,这不关他的事。
他看看外面,天色又已经暗下来了,不光是因为白天快要结束,同时也是由于乌云滚滚,看来又要下暴雨了。
55、萝莉
吃晚饭的时候餐厅里已经没几个人了,也许是他们来的太晚了,这所疗养院大部分是老年人,他们晚饭总是吃得很早。
电视依然调到当地台,画面上正一片混乱,尖叫声此起彼伏,还有一个比较清晰的咒骂声——可能是来自扛着摄像机的人。画面上镜头正在摇晃着后退,白天涅加尔看到的那位记者正一脸凶残的追着摄影机——比起日间播报的时候,她现在衣衫褴褛,身上还有个洞,脸色惨白,目光呆滞,应该是已经患上了枯萎病。最后摄影机掉到了地上,镜头被几个人踩碎了,背景里传来似乎是摄像师的惨叫。
画面被切回演播室,一本正经的主播用完全职业化的语调和语速播报着——
“这就是前方记者给我们传回的关于雨伞公司泄露引发的骚乱的最新画面。下面插播一条消息——今天傍晚,一名心理医生和一名刑警在位于郊区的诊所内受重伤,由于多区封路导致交通不畅,最终在送医途中死亡。据悉,这名身中三枪的医生,为警方雇佣的犯罪心理咨询顾问,刑警被利刃刺中要害,案发时两人独处一室。进一步进展警方正在调查中。下面再看另一则消息,雨伞公司最新发布会将在8点召开,此前,雨伞公司已否认关于泄露事件的传言……”
涅加尔低下头,把小梅挑到自己盘子里的花椰菜又给她放了回去:“不要挑食。”小梅小声嘀咕了几句“西蒙就不会让我吃”之类的,在涅加尔的眼神压迫下还是乖乖的把蔬菜啃完了。
餐厅的灯闪烁了几下,电视屏幕也跳了几下,又恢复了正常,似乎疗养院的电压不太稳。涅加尔没怎么在意,督促小梅吃完饭,收拾好餐盘之后,就打算回楼上整理线索。
总算从安全通道爬到了四层,路过电梯间的时候,电梯的指示灯显示到达,电梯停在了这一层。不知道为什么,小梅突然紧紧抱住他的腿开始尖叫起来。所有的照明设备都熄灭了,然后又重新亮起来——感觉却像是蒙了一层灰一般,走廊里变得有些晦暗。电梯门慢慢的缩到一边,缓慢而坚定的打开……
里头站着一个护士,看不到脸——并非她背对着这边,而是她根本没有脸,与其说是个护士,不如说是个无法形容的怪物套在护士装里头——没有皮肤没有五官,像一具全身烫伤然后被剥皮的尸骸。那位“护士”一瘸一拐的用它不平衡的双腿走出电梯,朝着涅加尔和小梅过来。
此时小梅已经吓得不会叫了,涅加尔拎起她开跑,还好怪物的速度并不快,没有追上来。他快速跑回房间,反锁上门,把应急用品整理好塞进背包里。这个时候,疗养院的警报声已经响起来了,凄厉而单调。但是外面却听不到相应的人类因此活动起来的嘈杂声。
他朝窗外看去,外头已经天黑,雾气越来越浓,似乎有黑影在朝着这个方向集结。门外传来什么东西拖在地上移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有什么来到了门外,开始冲撞和抓挠门板。
涅加尔很后悔刚才没有在走廊上取一把消防斧,现在身边连个衬手的武器都没有——且不管普通武器对外面的东西有没有效,有总比没有好。小梅开始小声的嘤嘤哭泣起来,涅加尔蹲下抱起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的,会没事的。小姑娘虽然停不下哭泣,但是情绪似乎稍微稳定了一些,这时候,外面的怪物也停止了攻击,应该是转移了目标。
涅加尔推开门,走廊上空无一人,只有地上有几道拖出来的棕色痕迹,很像是刚才那名“护士”移动的时候在地上擦出的痕迹,这道痕迹已经顺着走廊拐了个弯,不知道最终上哪去了。他趁这个机会抱着小梅出来,警报声依然在响,听得人很心烦,他站在电梯口按了下降的指示灯,小梅又再次不配合的表示不愿意坐电梯。涅加尔有些不耐烦的想劝她听话,这时候电灯又闪了几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走廊那头过来了。
他只好选择从安全通道跑下楼梯,谢天谢地没在楼梯上遇到什么。疗养院里的人似乎都消失了,雾气已经飘进了敞开着各扇大门的一楼大厅,在雾气里涅加尔发现了好几名和护士类似的怪物,幸好他们都和那护士一样行动并不快,他有足够的机会脱身。
他跑向外面停车场,却听到一声巨响,接着是黑暗和大雾中炸开的巨大火球以及烧焦的味道,从方向上看,差不多是停车场的位置。不一会儿,大火甚至烧到了疗养院的主建筑上,火势远超他的想象,就像那不是一座疗养院而是一座油库一般的快速侵略着。
他朝着记忆中的大门方向过去,发现那里的路已经被炸飞的汽车残骸和倒塌的门洞给堵了个严实,似乎裂开的地面下方还有被炸裂的瓦斯管道,正在极不安分的发出危险的漏气声响。
涅加尔只能跑回大厅,他记得疗养院还有一个从花园出去的后门,而幸运的是大厅还没燃起来,他快速的瞥了一眼原先前台旁边贴着的平面示意图,顺手抄起椅子砸向正在靠近的怪物——虽然没有造成什么有力的伤害,但是明显阻滞了对方。然后他抄起小梅朝着花园后门的方向过去。
花园大概是为了给住在这里的人一些活动空间和散步方式,里面充满了园艺情趣——简单来说,就是用高大灌木排列和修剪成的一个迷宫。换成在以前,大概涅加尔就推平一切阻碍直接走直线了,可现在这要命的灌木比他还高两个头,强韧度怎么看也不是他凭肉身能现场推平碾过去的,他只好老实选择从里头穿过。
“不要怕,我们很快就能过去。”他安抚怀里的小梅,希望她能安心一些,后者对这黑乎乎的迷宫没什么好感,表现得有些惊慌。
倒不是涅加尔突然变成了一个关爱儿童心理的爱心人士,主要是他发现怪物的动向和小姑娘的情绪有点关联,——她害怕和激动的时候,怪物会变得兴奋而强大,甚至数量上也会增多。虽然说不能肯定,但是试一试也没什么损失。
在走过前两个弯的时候,一切还算正常,没有怪物,小梅似乎也稍微安心了一些,可是很快,在第三个拐角的黑暗中,冲出两三个阴影,他们和怪物不一样,能看清完整的人形,只是身体是半透明状,脸色犹如死人,全身笼罩着黑气,双眼怨毒而狠辣的看向他们两人,嘴里说着“我们是遇难的矿工……矿主从我们的尸体上发财……如今又在我们的遗骸上建上花园和别墅……侮辱我们的尸骸……”,声音冰冷而嘶哑,就像耳语一般,钻进听者的耳朵,后背,心脏,像一只冰冷的手紧贴着听者的身体游走……
小梅被这种场面和声音吓得再次哭起来,似乎在证实涅加尔先前的推断一般,雾气在这个迷宫里越聚越浓,那种让人心烦的怪物移动时发出的类似骨骼碰撞一般的声音在迷宫里再度响起——这简直是雪上加霜。那三名矿工的鬼魂朝他扑过来,在他转身的时候直接在他肩膀上抓出一个黑色的手印——就像强酸侵蚀一般。
他沿原路跑出来,被大火照亮的地方那些阴影中躁动不安的黑暗被驱散了不少,有两三个怪物在烟雾和水雾中活动。他朝着露台的方向跑过去,打算看看湖边有没有什么办法离开这里,疗养院在大火中已经开始坍塌,幸亏他观察力还不错,白天看到的钓鱼用的小船还在露台旁边的小码头停着。他上了船,麻利的解开缆绳,划着桨快速离开了岸边。
很快他们就离疗养院远了,镜湖很大,划了一会儿,刚才那冲天的火光也变得淡薄起来,最终消失在黑夜的大雾中。小梅拿着她的小手电筒东照西照,不管哪个方向都是黑暗,最后只好无聊的把手电放在膝盖上,让光线从下到上照着自己的脸——看上去有点古怪。
“涅加尔也打算杀了我吗?”她用完全不寻常的镇定口气问。
“什么?”正在费劲的分辨方向和用桨小心探路的涅加尔没料到她突然这么问。
“……我是说,就像杀了西蒙那样……也要杀我了吗……?”小女孩又问。
“我杀了……西蒙?”不管在哪个世界,他都不记得有这种事。
“你说他太累了,就给他打了药……然后……”小女孩停顿了一下,眼珠转了转,“带他来划船……”
“你看到的?”涅加尔眯起眼睛。
小女孩摇摇头:“没看到,西蒙告诉我的……他在这下面……”
她指了指湖里,此时的水面黑沉沉的,一点波澜也没有,犹如一面映不出影像的镜子。
“他要你去找他。”小姑娘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就像在宣布什么神圣的谕旨一样,然后她一动不动的盯着涅加尔看。
大雾里又响起那让人毛骨悚然的骨头碰撞的声音,越来越多,由远及近。
涅加尔看着小梅,也一动不动。
56、真心话
水面下是完全的黑暗。
涅加尔几乎是任由自己在这冰冷的空间里下沉,直到一些温暖的黄光出现,接着,他发现光线来自水面,但是那个方向与他一开始入水的方向完全相反。
他试着朝着湖面的光线游过去,光线逐渐增强,直到最后笼罩住他。
有什么在发出规律的警示音。
涅加尔睁开眼睛,头顶上是天花板。护士进来关掉了报警器,很快医生进来对他检查了一番——
“西蒙先生,您感觉还好吗?”
涅加尔没有立刻回答,这个称呼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您的身体检查一切正常,只是车祸的时候发生了轻微的脑震荡。可能有一些暂时性的记忆缺失,不必担心,很快就会恢复。”女医生提醒他,“您可能记不起昨天发生的事情了。昨晚您因为车祸被送过来的时候生命体征稳定,神志清醒,我们在给您做完脑CT之后建议您留院观察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