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曾祖母反常地推开了他的屋门。
白雪昂不适地皱了下眉头。
“雪昂啊,你最近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嗯?”
曾祖母坐到床头,和蔼地看着他:“祖奶奶最近在外有点忙,疏忽了你,这几日,我觉得家里有点奇怪。”
“你又要神叨叨。”白雪昂没好气。
“我方才在家看到了柳仙,这会看你,你这眼角泛红印堂发黑的——”
靠!这大概是夜里干太狠了。
白雪昂皮再厚,从他淳朴的祖奶奶口中听到这话,面上还是要发红,拿被子蒙住了头脸。
“你像是招了柳仙。”
“什么玩意。”白雪昂蒙在被子里昏昏沉沉。
“不过也别怕,话说破了就没事了。”而后祖奶奶就自言自语地一通念叨,说着“孩子年纪小不懂事,大仙你大人大量,别招孩子”之类的话。
念叨完毕,祖奶奶又认真说:“奶奶也知道你不喜欢呆这儿,你这孩子八字轻,山里人气没城里旺,容易惹上脏东西,还是回去吧。”
“……”
“再说好好的年纪,在山里呆着也怪没意思,只是出去别再惹事了,懂吗?奶奶给你两百,改明儿我和你爹说说。”
白雪昂听到这里,终于探出脑袋来:“祖奶奶,您比我爸明事理!我当然不惹事,当初打架也是对方先动手的,我爸一点解释都不肯听就直接把我拎这里来!”
“哎!祖奶奶信你,你这面相就不是个凶神恶煞的面相,就是容易招桃花惹是非,以后交朋友多留个心眼,脾气也别太冲。”
白雪昂听到这里,嘴角又抽了一下,这职业病犯得。
拿到祖奶奶给的钱,他一秒也不肯留,当机立断和奶奶道了别,收拾东西安排了行程。
他翻出帽子墨镜围巾手套羽绒服,全副武装之后只背了一电脑就出了门。
外面是个难得的晴天,走出村子的时候和一个老外打了个照面,脚步不易察觉地凝滞了一下。
伊万就着二锅头吃着包子,拎着一篮子蔬菜进村。
他高鼻深目蓝眼睛,头发不长不短,是很扎眼的淡金色,穿的不多,只一件薄薄的低领毛衣和一件军绿色的外套,外套帽子上镶着一圈厚厚的白色边毛,给他凭添了几分柔软和遥远的少年感。
两条腿笔直有力,身高起码190cm以上,肩膀宽阔,合身的薄毛衣隐约显出性感的胸腹线条。
整个村里大概没有第二个老外了。
白雪昂透过墨镜,不露痕迹地审视了一下和自己春风一度的对象,感觉挺合心意之外,竟莫名还有些春心荡漾。
伊万呼出一口白色水汽,拧上二锅头,与一名从头武装到脚,包得如同木乃伊一般的时髦人士擦身而过,径直往家中走去。
……
房东不知何故,在房子里烧了次香,弄得屋子里有点呛人。伊万试图询问这是要干什么?年迈的老太太还不肯说,到了香烧完,才和他讲:“你老外也不懂,家里有个蛇仙,近来不太安分,给你们祭一祭,免得到时上了谁的身,搞出乱七八糟的事来。”
伊万听不太懂,但是听到“蛇仙”二字,又像是有点明白。
这之后,床底下的小白蛇就没了踪影,伊万也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过完了元宵,封越和叶谦就从市里回来了,房东在隔壁村的居所也已经修缮完毕,就搬了回去。
伊万有点郁郁寡欢,封越和叶谦忙着自己的事,也没有留意。
有一天,他突然问叶谦:“什么是蛇仙?是仙子的一种吗?”
“不是仙子,是妖怪哦~~”封越插嘴说。
“妖怪?”
“农村有说法,有‘狐黄白柳灰’五仙,分别是狐狸,黄鼠狼,刺猬,蛇和老鼠,虽然说是仙,但其实长得丑,爱捉弄人。”
“他……他长得很美……”
封越和叶谦同时抬头朝他看过去——
伊万的蓝眼睛十分纯净,此时不安地游移了一下,略带羞赧地垂下眼睛说:“我之前见到了一条白蛇,就把它藏在了床底下。之后就总是做很奇怪的梦,连续几天,一到晚上,就有一个很漂亮的少年出现在我房间里,要求我和他做爱……后来房东说家里有蛇仙,烧下香就好了,烧过香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
“那么你……”
“我……我觉得自己喜欢……哦,不,也不是……”伊万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思念之情,但终究是语塞,因为事情太匪夷所思,喜欢上一个梦里的人物,说出来被当神经病也有可能。
封越露出怜悯的神情:“我开玩笑的,这个……这个,蛇仙其实也只是民间的传说。你就当自己……嗯,喜欢上了一个漫画人物,内心默默喜欢一下就算了。”
叶谦倏忽问道:“你的梦,具体是什么样子的?”
“啊……”伊万抬起脸说道:“睡着睡着,就有人钻进我被窝,然后摸我,那个人,有点长的黑头发,带着两只金耳圈,身体很白很软——”
“停!”封越制止道,“伊万,我和叶谦商量点事。”于是拉着叶谦进屋子。
关上门,封越说道:“你这色狼,怎么问他这种问题?”
“……”叶谦愣了一下,才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
“我觉得伊万应该找个对象了。”封越说。
“嗯。”
“维克多都去世一年多了,他年纪也不小,还是孤家寡人,你看这都要憋出毛病了。”
“你说的对,有合适的就撺掇下试试吧,总念着一个不在的人,日子也不好过。”顿了顿,叶谦道:“对了,我之前是想说,伊万那个梦,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哎,当然!邪门啊。”
“是太细致,还同一个对象不止做一次。”
“……”
“老实说,虽然我唯物得不是很坚定……但是,我依旧不信人脑还有这样的功能……”叶谦说到这里,莫名地想笑出来:“谁欲求不满的时候,能够连续几天做和同一个对象的春梦,还能细节到发型首饰的?”
两人推门出来,伊万还坐着发呆。
叶谦说:“伊万,你最近洗过或晒过床单没有?”
“几天前洗过一次。”
叶谦笑了笑,补充道:“春梦之后都洗掉了?”
“不是,现在睡着的没洗……”伊万有点莫名。
“介意我去看一下吗?”
“啊,这个……可以是可以,只是……”伊万害羞了。
叶谦转身朝他的房间走去,伊万连忙跟上。
在对着他的床摸索了一阵之后,叶谦从他枕头里抽出一根长长的黑头发……
“中长发,黑色,是吗?”
“……”
叶谦把头发递给他。
伊万发着怔伸手接过。
“你是浅金色短发,我们这里也没有人有这么长的头发。”叶谦说。见他反应不过来的样子,他忽的笑了,“傻子,这不是梦。到底怎么回事,建议你去问问在三楼住了几天的房东。”
Chapter 43
冬天过去,春天又来。
伊万决定去试试看追求爱情,花大大背着行李回来了,农场里又变得很热闹,桃李杏花相继开放,菜地里一片嫩绿浅黄。
叶谦泡上一壶新茶,不远处田地里,封越和他带来的几名学生玩闹着播撒种子。
生活就是这样,循环轮回,一边失去,一边拥有,一边拥有,一边失去,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花大大一直帮忙打理农场的网络销售及公关,在大树下敲了一通电脑,说道:“去年主要收益都来自家禽,虽然是不错啦,但我觉得还是平衡发展比较好,特别是家禽,禽流感激素鸡什么的,那玩意一有风吹草动就中枪,全投资在这个上风险挺大的。”
叶谦呷了口茶,问:“你有什么建议?”
花大大存有一分浪漫的思想:“种点花怎么样?”
叶谦正想说什么,手机响了起来。
看了眼陌生的号码按下接听,电话里传来公式化的询问——
“你好,是叶谦吗?”
“嗯。”
封越和其他几位学生此时大汗淋漓地回到了树下,几人拿了茶水牛饮起来,喝够了茶,又中气十足地聊起了天。耳边噪杂,叶谦一边接听,一边起身稍作回避。
“……一直联系不到你,是这样,这里要拆迁了,如果可以的话,请尽早回来一趟,要评估签字。”
“好的。”
他们聊天的空荡,叶谦接完了一通电话。
记忆中的地址,自从高中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的家乡,如今也要拆迁了。
忽的有些恍惚,那个承载了太多回忆的地方,也终究不过是记忆长河中弹指一瞬。
老屋的钥匙孤零零地保存在公寓的抽屉里,抽屉上了锁,积了灰,像是要永远封存着不见天日。
他和封越在四月里的一天来到花桥镇,循着记忆里的路线去往自己的家。
这是个水乡小镇,叶谦印象中这样的小镇家乡到处都是,而如今却成为了炙手可热的旅游景点。
自己家所在的片区重新规划了,要开发成正经的水乡小镇旅游点,按照设计图纸,计划内的住宅保留,计划外的则是要一并拆除。
虽然他们的叶家巷是计划外,但实质景色和计划内的并无太大区别。
站在一座被绿色簇拥的小桥上,封越很兴奋地用单反拍照。
叶谦微眯着眼睛望出去,一片幽绿与薄雪重合。
他对家乡的记忆最深的不是春季花红柳绿,而是深冬的傍晚下过细雪之后的场景。黛色瓦片染了白雪,蜿蜒的走道上鲜少人影,一两条土狗呜呜叫着在雪上留下脚印,吊脚楼上的大灯笼红得乏味沉闷,毫无喜庆之色。
幼年时,常有人讲他和妹妹投错了性别,叶沫文调皮爱闹,他则是文静乖巧的,穿着厚厚的棉袄,没有大人管教的孩子在傍晚的雪夜孤寂地抓着湿哒哒的雪球玩耍,水泥板上的积雪白得诱人,不管不顾就抓了往嘴里塞。
他的妹妹小时候什么都不懂,父母过世之后一两年变本加厉地爱闹,她在沉闷寒冷的傍晚常常会毫无预兆地大哭,啃掉一口雪,眼睛鼻子皱在一起,仿佛是痛苦憋闷了很久,面孔涨得通红,两滴眼泪从紧闭的眼睛里渗出来,长长的一声嚎啕没头没尾地划破宁静的苍穹。
虽然也会学着大人哄孩子一样哄她,可其实自己知道,都只是假装的,叶沫文的哭声会让他也想哭,他忍着不哭,忍得很辛苦。
穿着破旧棉袄的小女孩像一只企鹅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在青石路面上奔跑,细雪和薄雾散去,叶沫文的巨幅海报在远处百货公司的高楼招摇。
一场细雨明晰了黄昏的颜色,晚霞灿烂地覆盖那一层柔软的湿意,野蔷薇花瓣缀着清澈河水泛出独特幽香。
封越拍了很多张漂亮照片,收好相机后跟着叶谦去他在这里的家。
青石板上踢踏踢踏的脚步声里,夹杂你一言我一语的琐碎家常,碧绿的爬山虎悠悠落着水滴,小巷沧桑生动,是一个宁静悠远的梦。
封越牵住他的手,想这是自己不曾参与过的,他的童年。
……
……
推开积灰的木门,穿过窄小的弄堂,是一个小小的天井,再往里,就是正屋,屋门的锁铁锈得有点厉害,叶谦用钥匙开得挺费力气。
封越蹲在天井的水龙头处洗手,喃喃说:“这么久没住人还有水呢。”
就听到外面忽的有人喊:“是叶谦回来了吗?”
那人一边喊着,穿过弄堂,也进了来,是名五十多岁的阿姨。
叶谦辨认了一下,认出来是自己的邻居,略带生疏地招呼了一声。
“难得你还记得我,那么多年了!”阿姨不在意地寒暄,又说:“你家这么久没人,几年前遭了次贼偷……”
“我家没什么值钱东西。”叶谦笑了笑说。
“锁被撬掉了一次,我们都是老邻居了,帮你换了把锁,这钥匙你收着。”
“……哈,这样。”
叶谦接过她递来的钥匙,自然而然地从兜里掏出了几张钱递过去:“这么多年麻烦你们了。”
“哎!这是干什么。”
“应该的。”
“真的不行。”
叶谦把钱塞进她手里,想了想说:“我们要在这里住上两天,家里水电没断,一个表上的,也不方便单独再付。”
两人几番推脱,阿姨勉强收下了。
叶谦打开门,里面的陈设如同十几年前一样,一点都没有变。
修长的手指落在正堂的八仙桌上,慢慢地划过去,指尖沾了一层细细的灰。
桌椅很旧,苍老发黄的颜色,稍微加点重量就摇摇晃晃。
封越站在一面墙前看,墙上悬着一个镶边的十五寸左右的相框,框里夹着很多老照片。这种装饰性的相框封越也有印象,早年老房子里很多人家都有。
叶谦走过去,“这是我爸妈,外婆,我和阿文……三岁,十岁,这张是初中。”
封越眯着眼睛凑近去看:“你小时候比叶沫文还好看,你妈妈真漂亮,你像你妈妈。”
叶谦没有说话,凝视着相框片刻之后收回目光,“打扫一下屋子,收拾好出门吃饭。”
屋子他当年离开时都整理得干干净净,被子床单洗晒过后全部收进衣柜,连扫帚拖把都仍旧在天井的一角放着,只要稍作收拾就能住人。
房子不大,两人拖了一遍地,掸了一层灰,也没有费多少工夫。
来到这座城市是自驾,短短十数年,翻天覆地的变化已在来时路上尽收眼底,唯一不变的大概是那遮天蔽日的林荫道。
树长得越发茂盛,下班高峰时段,窄窄的道路充斥着车铃和贩花的叫卖声。
叶谦带着他进了一家饭馆,并不是什么高档的地方,人却不少。
正是春笋大量上市的时节,这儿有一道挺脍炙人口的菜,叫腌笃鲜,其实就只是简单的笋炖咸肉,但大饭店里反而做不出这种家常的味道。
他菜单翻很快,确定了腌笃鲜,又点了个清淡的时令菜豆干马兰头,就把菜单推给封越。
两人点了一些比较有特色的家常菜,菜端了上来,分量也很足。
封越说:“你以前肯定来过这里吧?”
“嗯。”记忆很遥远,有些细节却仍旧清晰,他几乎没有费劲去回想,“说来,我人生的第一份薪水,还是在这里赚到的。”
“哇?”
“十一岁的时候……”
……
天渐渐黑了,路上亮起霓虹灯。
那笋脆嫩鲜甜,不知是怎么挑选的,亦或只是单纯的运气好,差不多吃完了,都没有碰到那种涩然怪味的。
心情不知为何,忽然变得愉快起来,回家的路上,叶谦从花贩手上买了一束热情活泼的小雏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