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让我自己来!”许霁还有些衰弱,那倔强却一点不减。
鸦穆不回应,只是扶他坐正。
“鸦穆,我自己来!”
鸦穆只好松了手,说出口的话有些犹豫,更多的是害怕:“怕你出事。”
“我哪有那么没用啊?”许霁冲着鸦穆拉了拉嘴角,有些干。
“别逞强。”鸦穆看着他,许久才说话,扶着许霁的手也微微松开。
“那必须不啊,我本来就很强~”许霁干巴巴的嘴角咧得更开了,这时候还想着说笑话,神经不是一般的粗,“相信点我啊!”
鸦穆听了这话却没有放心更多,松开的手又握了拳,最终走到正面伸手环住了许霁,将他紧紧拥在怀里,鸦穆垂着头枕在许霁肩膀上:“我……害怕。”
“小鸦穆不要怕啦。”许霁自从知道了明光的事情,再加上与鸦穆之间都已经释然,说话就有些倚老卖老起来,这会竟敢戏称起小鸦穆来。
许霁感受到,放在自己肩上的鸦穆的脑袋轻轻动了动,却太轻微,让人分辨不出其中意味,许霁只好又说:“我统共活了这一千多年吧,最想的是什么你还不知道么?”
鸦穆抬起头来,许霁按着他的肩,又摆正他的头,对着鸦穆那幽深但此刻波澜重重的眼眸,一字一句道:“我想成为真正的白无常,站在你身边。”
鸦穆看着许霁在火光中一闪一闪的眼神,这家伙还是同原来一样,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个性,鸦穆拉住捧着自己脸的那一双灼热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搓来又揉去,十足的不舍。
“去吧去吧,去照看着点小机灵。”
许霁在这一刻反而显得比鸦穆召风都要成熟冷静许多,冲着召风的方向努了努嘴,又将自己的手从鸦穆手中抽出来。
“还有,别看着我啊,我会害羞。”
“要帮忙要说。”
“好啦!”
鸦穆终于还是将自己的担忧放在了一边,最后看了一眼许霁,便走向召风处,拉着召风在不远处坐下。
如果是他希望的,那自己无论如何都应该成全吧。鸦穆想着,沉默。
“不会有事么?”小小的召风揉着红通通的鼻子,他倒是已经不哭了,用糯糯的声音询问。
“他让我相信他。”鸦穆说着,拉起一个笑容。
却苦涩到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其实还是担心的吧,鸦穆按着召风的手,又何尝不是在按住自己想要回头的欲望。可那是他的愿望……
“鸦穆啊,你早知道我对许霁来说是不好的,对吧?”
“我没料到那么严重。”鸦穆也不看召风,自顾自看着面前的劫火,“我不知道他的魂魄不完整。”
“所以终究还是我的错……”召风抱着膝盖,又开始了哽咽,“你讨厌我吧……”
“别哭,不是你的错。”鸦穆拍拍他的手,说,“他自己也是知道的,这是他的选择”
“恩……”召风抽了抽鼻子,两人再一次沉默。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有些久,直到鸦穆发觉有哪里不对劲。
“彼岸,不太对。”鸦穆没来由的开口,一开口就让两人的心都悬了起来,“担心……”
召风怨了鸦穆很久,却也知道鸦穆很多,这个黑无常,表面上看起来硬邦邦跟个冰块一样,事实上软柿子的不得了,他十分的优柔寡断。
比如说现在,召风跟着孟婆修炼多年,察言观色的水平已非等闲,看他神色就知道,鸦穆在等一个契机,一个让他下决心的契机。明明担心得很却不敢破坏那人的希望,于是在泥潭里难以自拔。
召风在心底里幽幽叹了口气,鸦穆这天生的性格,或许才是造成他们悲剧的重要原因吧。自己不开口的话,说不定他会一直纠结到天荒地老去。
“彼岸,我想看看他。”
却出乎了召风所料,鸦穆按了按他的手,竟是直接站了起来。
他在发抖,这种害怕的感觉前所未有,甚至在明光跳下忘川的时候都没有那么强烈。明光那时毕竟已经是有百年修为的小仙,许霁却是什么都没有!他可以相信明光会从那深邃的忘川河里爬出来,笑吟吟地告诉他“老子渡劫成功啦”,却哪里来的信心相信了许霁……一个修行不过三十年的,残破的魂魄?
不等召风回应,鸦穆骤然回头!
却见那匆匆劫火之中,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随着火焰摇摆着,摇摆着。有乌黑的碎片,从那影影绰绰的轮廓中片片剥离脱落,在不知哪里来的风的吹拂下,片片飘远……
不——
鸦穆在这一刻仿佛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只是浑身都颤抖着,一张嘴无声的开阖,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他一步一步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来到许霁的身边,动作飞快却僵硬,连最擅长的瞬移都忘了用。
不要走,不要消失!
鸦穆一下一下将那些飞散出去的飞屑一片片抓回来,用已经失却血色的手抓着一大把的灰屑,伸出去又收回的手,却始终没办法落到面前那人的身上。
影影绰绰不是因为火光也不是因为远,而是因为那人,已经在接近化为灰烬的边缘了。
不是叫你有事就喊的么,不是叫你不要逞强的么……
你怎么能放任自己被烧成灰飞直到无法求援?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为什么要相信你……
在火光的照耀下,鸦穆仿佛都能看到一缕幽幽的魂,正悠悠离本体而去。
鸦穆终于伸手,却抱住了一团灰烬。
这是他们最后的拥抱。
召风这时也已经回过神来,一眼就看到了几乎全为灰烬的许霁,也看到了渐渐离体的许霁的魂魄。
召风突然唤醒了脑海里那个有些年头了的记忆,彼岸花一族向来是阴差们豢养灵体的好选择,召风小时候为了不让自己兄弟姐妹被无良的阴差带走离开族群,还狠狠与他们掐过架。可此时,红衣的小童箭步扑上,一边跑一边双手结阵口中念念有词。忽的,红衣的小童化作一缕红色的魂,就算是在这灼热的劫火中,也似乎散发着寒气。
就算要走,也让我跟着你,我不想再这样一个人了,也不想看着一个人受伤难过却只能当听众了。
小霁,不管你以后会怎样,至少我陪着你。
从此以后,许霁的哭丧棒不会没有灵了。只要他还能成为阴差。
小机灵的灵,召风的灵,就是许霁的灵。
红色的魂魄缠绕着许霁的魂魄遥遥渺渺,许霁的魂魄亮了亮,最终化为一处,融成一道雪白的精魄。
说到底,鸦穆终究不如召风来的洒脱。
谢谢你,地府里如风的少年。
鸦穆松开了许霁的身体,双手平探而出任灰烬落在自己手心,继而翻转如刀直直插入自己胸口,鸦穆捧出一汪鲜血,涂满了双手,然后对着半空中飘荡的魂魄,一笔一笔勾勒出轮廓,又画出诡异的符号。
最后双手合十,凝了浑身气力轻斥——
聚!
纯白的人形精魄,在鸦穆的禁咒之下,被压制成了一个纯白的小光球,就好像小机灵当初一样。
从头开始吧,我养着你。
鸦穆从出生到现在,满打满算九百多年修为,就都在这一聚里了。
散尽修为的鸦穆一下子枯槁了许多,满头的白发也落了一大把,很快就被劫火烧尽成灰。鸦穆瘫坐在许霁肉身的灰烬之后,面前白色光球上下漂浮,鸦穆手指轻动,劫火中的灰烬随之飞起,结成一个少年的样貌。
鸦穆对着许霁模样的灰烬,绽放出他这一生中最复杂的一个笑容。
旋即倒下。
灰烬尽散,飘在劫火中,渐渐远去。
鸦穆多想同召风一样跟着离去,不管不顾撒泼打滚也想跟上去,可这一次,向来优柔寡断的鸦穆在那一刻做出的决定是,不能让许霁就这么离开,也不能让召风随着他化成飞灰。
无论如何,只要还有继续的选择,就还有希望。
只有还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鸦穆祭出了他所拥有的一切,他要给许霁一个未来。鸦穆终究不能那么洒脱,鸦穆总是要做那个被留下的人,承受最重的责任,与最深的痛苦。有一万个理由让他追着走,可为了那一点点的希望与未来,就足够让他下定决心留下。
这是优柔寡断如他,这一辈子做过,最决绝的一个决定。
许霁,我最大的错误,就是一次又一次放任你不要我的保护。
再也不会了……
22.答案
那天鸦穆浑身带血的从忘川中冲出,阴差们连忙将他安顿好并由鬼医照看着。孟婆与司簿面对着面却谁也不说话,只是心照不宣地都在忘川边上守着,候着。
直到三天三夜之后,无常殿的鬼医向忘川边递了个消息。
鸦穆大人心脉异常,在他本身搏动的心脉之外,赫然有另外的心脏在跳动!
自从许霁跳了忘川,河岸上的一众人便失去了他们的消息,阎王缄口不言,鸦穆又陷入昏迷,没有谁能告诉他们许霁的去向,便只能惴惴不安等鸦穆醒来。
而这一消息却让两人都是一个趔趄,鸦穆那孩子,那个恨不得所有事情都置身事外的孩子,终于也是踏进了红尘中。
司簿听得面上再也怪不住端持的神情,当着鬼医的面掩面而弃。反而是孟婆,在经历了这种种起落之后,看的要更通透。
“棣阳,”孟婆身子佝偻,正好将跪地的司簿揽入怀中,“棣阳,要相信我们的儿子,也要相信,他喜欢的男人。”
司簿抬起那张老泪纵横的脸,望着孟婆的眼神仿若看到年轻时的自己,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那时候他们甚至张狂无忌,可怖的现实虽然让他们分开千年,但此时却因为儿子的存在,他们之间横亘着的深渊,似乎也已不再存在。
“还好鸦穆不同你一般的软弱。”孟婆抛出无情的话语,却是万般柔情的语气。
司簿与孟婆就这样相拥着,久久停驻在忘川河岸。
鸦穆醒过来了,却没有人来问他的责,也没有人来传他问话。料想这事,知道的人应该已经知道,不知道的人,也已经被压了下去。便安安稳稳坐起来,盘起腿打着坐,却只是看着门口。
他突然期待着那家伙的声音再响起,小心翼翼的叩着自己门,小心翼翼的说:“鸦穆鸦穆,有件事想问你。”
鸦穆突然下了床,顾不得脚下酥麻,一把拉开了那扇木门。
当然空无一人。
鸦穆自嘲一般轻笑着摇摇头,抬起自己曾布满的血迹但如今已被清洗干净的手,抚摸着胸口的创口。
许霁啊,你在这里。
良久,才将手从胸口移开。
却越看那一双手不顺眼,上面其实也满是创伤,有鬼医料理过,已经几不可见了,鸦穆甩了甩手,复又抬起,施了个咒召来白纱,将一双白玉般的手捆了好几圈。
跟粽子似的。
鸦穆要被自己这些可笑的行径逗乐了,拿自己被包得跟粽子似的蹄子尖戳了戳心口那位置,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笑了。
之后鸦穆跟阎王告了假,一反常态的死气白赖躲在无常殿空呆了七十年。
黑白无常双双不管事,这可是地府的大事情,老阎王费了不少劲,才跟隔壁地府的阎王说好让他们那的无常顶班。现如今阴差资源缺乏招不到人,人家结果一顶就是七十年,欠下了好大的人情。
这七十年里,鸦穆一直在无常殿里清修,豁出去命的那种。素来不多言语的鸦穆,跪在忘川边求着孟婆,教他心法教他修炼,教他成为更强大的鸦穆,教他成为能保护自己、也保护爱人的鸦穆。
这些年,阎王每次提起鸦穆来,就是满口的遗憾和心疼。鸦穆在无常殿里经历了不知多少的幻境、幻象历练,每次派鬼医去看,得到的回复都是“大人落了一身的伤若再坚持命不久矣”,阎王只得挥挥手让他下去,顺便派人再多送些补品。
他们不懂啊,鸦穆这样的人,是无论如何不会让自己死去的,毕竟,他还有他的坚持。
“报!”有阴差举着喘着气冲进了阎王殿,年轻人啊真是不知道沉住气为何物。
阎王挪挪屁股,摆了个舒适点的造型:“什么事,说罢。”
“诈尸了诈尸了!冬月大人突然出现在无常殿,与鸦穆大人打了起来!”
小阴差话还没说完呢,只听得耳边一道劲风又一道劲风,再一看,殿上已经没有了胖阎王的身影,连司簿都不见了。
无常殿内,鸦穆面前站着的,可不正是冰肌雪肤国色天香的正牌白无常冬月,他身边陪着的,还有那一袭玄衫的高大男子,名唤巫皓的魔族男子。
“有何,贵干。”鸦穆扶着桌子站起来,抬手向这两位作揖以示恭敬,顺便拿宽大的黑色衣袍,抹去了口角渗出的乌黑血渍。
“鸦穆,我不是来和你打架的。”冬月施施然往鸦穆身边的椅子上一坐,巫皓则站在他身边安静立着,“我是让你来伤心的。”
鸦穆闻言却是一滞:“打我可以,伤心就不必了吧。”
冬月不知其中内情,以为是寻常笑话,便只是扯扯嘴皮,冷淡地笑笑:“八十多年前,我就知道他已经转世了。”
鸦穆不语,冬月说的“他”,多半就是那一位,鸦穆轻抚自己心口,这一位。
“那一天我们出巡,我见到了他。”冬月摇着扇子笑得苦涩,“我化身凡人接近他,才知道……”
冬月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一双眼睛透过扇子,却是直直盯着鸦穆:“也许是造化吧,他还是喜欢上了你。那眼神,活脱脱就是九百年前在瀑布下捡到你的明光。”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是想帮他的,所以我常去找他,跟他说如何如何修炼能进地府,还鼓励他……”冬月说到这里竟有些哽咽,“最后,我找了个时机,让巫皓陪我演了场戏,与他做了‘魂转’……我以为做到这里就能让他幸福了,结果,你还是负了他!”
冬月忽的站起,扇子脱手猛地砸中了鸦穆脑门,却居然将他整个人砸倒在地。冬月气的急了,倒也没有注意到什么,只是巫皓眉角一动,似是有了计较。
“这是你第二次让他跳了忘川第二次让他灰飞烟灭!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冬月骂得喘了,最后竟伏在巫皓背上低低地啜泣了起来。
“累么?”说话的是巫皓。
鸦穆知他已经瞒不过这位魔君,笑笑答道:“我应该的。”
“你爱他么?”
鸦穆没有说话,只是指指自己的心口。
巫皓冲着他点点头,又拍拍伏在他身上的冬月的肩,示意他起来,然后一击手刀,劈晕了虚弱的鸦穆。
“巫皓!你这是做什么?”冬月受惊,忙拽住巫皓的手。
“帮他。”巫皓不知祭出了什么魔咒,黑紫色的光晕渐渐笼罩了鸦穆周身,魔气浓郁到无常殿上空都几乎被染色,就算是冬月,也已经看不清阵中的鸦穆到底是什么光景了。
浓郁的黑紫魔气长久地在鸦穆身上盘亘,冬月在巫皓身边看得惊心,却没有办法插手。只能眼看着巫皓收了阵法,将一物捧在在手心里,冬月定睛一看,被紫黑魔气包围的,竟是鸦穆的心脏!
“你?!”
“别怕,他不会死的。”巫皓拿另一只手摸了摸冬月的脸,扯了扯他白嫩的脸皮,调笑道,“你再担心他,我可要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