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你从前未曾喜欢过人?”曹律一本正经的问道。
“没有……”庞邈下意识的回答完之后,猛然发觉不对,此时曹律的脸上已经毫不掩饰的展露笑意,他忙解释道:“我一直很喜欢小动物,比如说一匹叫阿风的白马,骑着跑真快呵呵呵……”
解释的有点苍白和无力……庞邈扶着额头,一不小心就上了曹律的当。
那句问话挺明显,而他毫无防备。
曹律没有动,无声的注视着庞邈。
庞邈叹口气,稍稍用力就把曹律拉到近前,四目相对,好一会儿之后——
“站了这么久,累了吧?”他有点沮丧。
曹律坐回到床上,仍没有开口。
刚才握住手的时候,庞邈摸到了结疤的伤口,想起那一晚坠下悬崖的过程,气氛变得有些凝重,“对不起,我又拖累你。”
“我愿意。”曹律终于说话了,没有一丝表情的脸庞看起来难以亲近,“而且我相信我们都不会死。”
“不止这些……”庞邈微微皱起眉头,眸色深深,“从到了曹家之后,制造了些麻烦,而你一直对我照顾有加,尽力为我着想,可是我除了那么一点点可以告诉你的事情以外,再也没有什么可回报。在围场的时候救你,在向珍儿诬陷你的时候面圣,都是为了我自己而已。”
“不,”曹律斩钉截铁,“你信任我。”
“呃……”庞邈抬头看他。
“世上最难交托的是毫无怀疑的信任,而你信我没有狼子野心,在最初,站在了我的身边。我不会辜负……”曹律目光变得深邃而温情,“爱一个人,便会倾己所能给的一切付与他。无需回报,无需还情,也无关乎其它,只与情爱有关。”
庞邈眨眼,愣了愣,觉得曹律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曹律哭笑不得,手搭在庞邈的肩膀上,摩挲了几下后顺着手臂缓缓的滑下去,攥紧手。
庞邈一个激灵,回过神,“从没听你亲口说过……”心里某个空落落的地方好像被填满了一半。
“还想听吗?”曹律的语气比较认真。
庞邈摆手,“一回说太多,以后会懒得说。”他顿了顿,小心的问道:“为什么?”
曹律看似在思忖,反问道:“你觉得自己不值得被别人喜欢?”
“我……还没自卑到这个地步,只是……”庞邈觉得还没填满的一半里凭空出现一只猫,爪子挠得他难受,装出很愉快轻松而随意的语调问道:“离吃晚饭还有一会儿,我睡久了一点都不困,我可以听你说很很多话也不会睡着。”
曹律又问:“我之前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庞邈刚一点头,只见大掌又拍回到自己的肩膀上。
“嗯,我就喜欢一点即通的人。”
庞邈忽地释然,很多事其实不必明说,此心意相同,便胜过千言万语。
曹律笑了,神色彻底缓和下来,乘胜追击的开导道:“你将别人的恩情无限放大,而自己所做归于微不足道。和我对你,是一个道理。你觉得我对你好,而我也认为你给了我很多很多的绑住,所以不需要再纠结自己做的不够好不够多了,你明白了吗?”
“嗯,因为在意你。”庞邈豁然开朗。
“换个说法?”
“在乎你……”
曹律循循善诱,“把前两个字全部换掉?”
庞邈苦思冥想,在注意到曹律明亮的目光时,心里最后的防线悄然崩毁。
毫无预兆的,一个吻落在唇上,但没有停留太久便离开了,犹如一片落叶或是轻软的纱扫过嘴唇,痒痒的。
“呃……”庞邈蹙眉,发现曹律没什么反应,心里又失望又奇怪——书上讲当话说不出口时,行动是最简单明了的。难道现实和故事永远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隔阂?
“很……差?”他试探的问道。
曹律没有掩饰,“确实。”
“那应该如何……”说到一半,庞邈觉得自己大约又在关键问题上犯傻。
“亲自示范。”言简意赅。
曹大将军上阵,自是攻城略地。
然后,庞邈惊呆了。
“我去拿药酒。”心满意足的曹大将军挥挥手,潇洒的转身。
庞邈抬手摸了摸嘴唇,原来有的事情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复杂。
当曹律回来的时候,已经脱去丧服。侍从默默的放下晚饭和一盆炭火,又静静的退出去,屋子里依然只有他们两个人。
屋子里暖和一些,庞邈半躺在床上,曹律从柜子里拖出三床棉被垫在后背,靠着十分舒服柔软,他想起上次在别苑的时候,整个房间里明明只有两床被子……他捧着碗吃菜粥,看着曹律手法熟练的按摩伤腿。
“这个时候,不谈一谈感想?”曹律挑起话头。
庞邈一怔,艰难的咽下香喷喷的菜粥,“阿律……十分了得。”
曹律停手,强忍着笑,无奈的望着庞邈,“我指的不是这个。”
“我指的是你在战术布置……以及某些问题上十分了得。”庞邈看到曹律扬起眉角,不紧不慢的说道:“我曾经以为惊世骇俗,可接受起来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用一个词可以形容——‘茅塞顿开’。”
“哦?”曹律饶有兴趣。
庞邈心想:大约情之一字不知从何时何处因何而生,不知不觉中已经接受。而历经生死,最是容易让人看清自己的心。
喜欢一个人是简单的,而始终不会磨灭的,来自于朝夕相处后,无法改变的彼此依赖与信任。
不得不说,曹律确实有“手段”。
“所以,不愧是战无不胜的曹大将军。”庞邈夸赞道。
曹律替庞邈重新盖好被子,看到他言行之间与某个回忆中的样子再度重合,不会再刻意的压抑自己,言谈更加顺畅、无所拘束,觉得今天谈心的成效翻番。
“不过……”
曹律见庞邈心事重重,心知为何事烦忧,俯身抱住他,“所以,我们要过的更加幸福,无论是何风雨险阻,我们都在一起。”
“嗯,人生难得,我自不会轻易放手。”庞邈应道。
“好。”曹律愉快的挥挥手,“我去吃饭了。”
庞邈茫然的看着旁边小桌上没动半口的菜粥。
“我是去吃大鱼大肉。”曹律用干净的巾子擦完手,“如果你按时吃药,积极康复,也能够早日吃上大鱼大肉。”
庞邈略忧伤的抱着吃多了觉得腻的菜粥。
夜里,侍从手脚麻利的搬来一张软榻,在庞邈愣愣的目光注视下,安放在床边。
“满意吗?”曹律拍了拍铺好的被子,“全天十二时辰,随时恭候。”
庞邈注视着他温柔的笑意,胜却人间无数。
别苑的日子是平静安宁的,刚刚经历过“丧妻之痛”、需要散心的曹大将军可以在这里毫无忌惮的和庞邈挥霍大把的好时光,除了在需要的时候会出现的大夫和侍从,没有人会打扰到他们。
庞邈担忧过还在横行的燕王殿下,曹律表示出城前一切安排好了。
第三日午后,曹律在书架上挑挑拣拣的时候,忽地想起什么,从一直上锁的柜子里,拿出一只木盒子。
此时庞邈正好奇的翻阅曹律那些市井杂书,试图从中学习些什么,眼角瞥见曹律脸上超乎寻常的笑意,觉得奇怪。
曹律将木盒子放在床边,打开盖子。
雕刻着精美花纹的盒子里,存放的不是什么稀世珍宝,竟是普普通通的两叠红纸。
庞邈觉得眼熟,拿起一张来仔细辨认,“这不是……大昭寺的祈福带?”他的目光往下滑去,纸张有些陈旧,但字迹依然鲜亮,那是他亲笔所书,左下角还写着“庞邈”二字,“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他不确信曹律回去专门祈求姻缘美满的大昭寺。
“你看这张。”曹律指着另外一叠。
庞邈好奇的拿起来看,和曹律同住一个屋檐下这么久,他的笔迹,他同样能一眼认出。
“你居然回去大昭寺?!”
曹律淡然道:“又不是只准男女之情。”
“……好吧。”
曹律又说:“你的这张祈福带,差点砸中我,后来我在地上捡到你的。”
庞邈看了看手里的祈福带,惊讶道:“我也……差点被一个祈福带砸到,但是没看名字就走了,不会那么凑巧是你的吧……”
“如果你当时没有在地上看到掉落的第二张。”
第85章:缘分天定
“我当时可惜了一下,心想这个人的愿望八成是要实现不了了。”庞邈细细回想,脑海中勾勒出大昭寺祈福树下的情形来——灰白色的石板,缝隙中生长出的一簇簇矮小绿草,“似乎真的没有第二条祈福带。”
因为他当时真的挺可惜好好的一条带子莫名其妙的掉下来,然后扫视了一圈周围。
庞邈稍张开嘴巴,瞪着曹律。
“我的愿望确实没有实现,”曹律从庞邈手里拿回祈福带,“但是它给我带来了另一段缘分。”
庞邈看着在曹律手心里交叠在一起的两份祈福带,与他相视而笑,“你的砸中我,我的砸中你,好凑巧,叫缘分天定?”
“在这一世,算。”曹律又沉默了一会儿,指尖轻轻的抚过俊逸的字迹,“当时,我有要事在身,无意中拿着你的祈福带就走了,后来,我回头拿起我自己的,放在一起。”
“为什么?”庞邈知道曹律就算当时十年未见过未婚妻,但妻舅的名字不会不清楚,他心里生出某种异样的感觉。
“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曹律将两条祈福带放回盒子里。
庞邈放下刚才还看得津津有味的书,专心等曹律说从前的事情。
曹律懒散的靠在软榻上,看着一脸期待之色的庞邈,俊朗的脸上神奇的展现出既鄙夷又焦虑的神情,而眼中更是透出隐隐的关切,吓得庞邈看了看自己身上,伤口都好好的包扎着,这要感谢他昏迷了八日,避开最疼的那几天。
“唉,打不过就赶快跑,保命要紧啊,没想过你爹娘要是看到你浑身是血的样子会吓晕?”
曹律的声音刻意的压低了,他本身说话时而温柔时而威严冰冷,现在却是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你学宫里的内侍们说话?”庞邈迟疑的问道,默默的想着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过……不对,这句话好像就出自他的口中。
曹律还在继续装模作样的说下去,“你的头套剪裁样式都不错,不过再好你不嫌闷?等等,为什么我也要戴?”接着又换回他自己的声音,闷声闷气的说道:“因为你戴着好看。”
庞邈万分肯定,前两句真的是他说过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么秘密的事,你觉得我是怎么知道的?”曹律反问道。
庞邈看看他,曹律手里人多势大,但那件事确实很秘密,知道的人只有两个,其中一个就是自己。如果说那个人和曹律熟识,所以告知情况也并无不可,但……
关键是曹律不会费心去学。
“难道……要我保密的人,就是你?”
“阿邈真聪明。”曹律感到很高兴,“那一晚在大昭寺,你遇到的人是我。”
“你说你脸上被烧伤了怕吓着人才会遮面,还说被几个恶亲戚强占了你家宅子地头,还要杀人灭口……”脸上明明一点瑕疵都没有,而且怎么看也是一般人只有被曹大将军欺负的份——如果曹大将军想欺负人的话。
曹律正色道:“这叫掩护身份。”
凭着除了婚约完全不熟的两家人的关系,曹律不说明真实情况在情理之中,庞邈不由追根究底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前几日城中的刺杀,只是一个引子,为的是摸清我们的防备,真正的杀机被安排在大昭寺。路过大昭寺并非偶然兴起,而是有人一番天花乱坠说动我的好友。后来,那伙蛮夷抓了十几名百姓,约我谈判,想要修改议和条件。我暗中留了人手在各个山路埋伏,然后去见他们的头领,结果误中陷阱。”
之后的事情,庞邈都知道,因为当时他正走在回大昭寺的路上,冷不丁的听见打斗声,就跑过去看。那时候天色已晚,幽暗的树林里只见一片刀光剑影,他偷偷摸摸的蹲在灌木丛后面,十几个虎背熊腰的虬髯大汉正在围攻数人,虬髯大汉们明显是事先排练过,一招一式之间将对手渐渐分散开。
他正暗自想着这个地方果真不太平的时候,看到一个人趁着夜色巧妙地隐匿身形,如果不是正好倒在面前,他甚至没有觉察到人朝着这边过来了。
借着朦胧月光,他看到那人身上几道伤口,躺在地上没动静,第一个反应便是拖着人赶紧逃之夭夭。
不想,没走几步,那个人动了,把他吓得摔了个跟头,吃了满嘴泥巴。
他爬起来的时候,看到那人打算回去,那句“保命要紧”脱口而出。
“其实我当时并没有想回去……”曹律顿了顿,“我没注意方向而已。”
“……”庞邈神采略黯淡。
“怎么?”曹律敏锐的觉察到他神情的变化。
“没什么。”庞邈默默的说服了自己,传说里的神仙都不是完美的,更何况凡人。
那晚,他们相互搀扶着躲进大昭寺,半路上,曹律给他戴上一只黑乎乎的头套,只露出眼睛那一块儿,看起来有点不像好人。不过那伙大汉一直没追上来,他做为一个过路的,到现在都没有觉得很危险。
“我想明白了,”真相揭开,庞邈总算恍然大悟,哪里是因为“好看”这个莫名其妙的理由,“你担心我的脸给蛮夷看到了,怕日后被报复,所以让我也戴上。”
曹律点头,“是的,之后我请你代为传达的信件,给的不是监察御史安排的线人,而是我的副将。”
“你当时那么信任我?你都没告诉我你的真名,我根本不知道事情会那么重要。”庞邈惊奇,被恶亲戚追杀,事态的严重性远远低于被一群潜入端国境内的蛮夷暗算。前者不涉及到国家大义,他是不是可靠的人没那么重要,但后面一则,万一他胆小的半路逃跑怎么办?虽然当时他的心思是,路见不平,无法拔刀相助,那就跑腿送信。
“身边只有你,那些人不会在意一个不会武功的斯文书生,”曹律很坦白的说道,“所以不如赌一把,而且你还把真名老老实实的告诉了我。”
“万一我编的呢?”
曹律得意的晃了晃祈福带,“因为我捡到了它,除非你特意跳到小孩手臂一般粗的树枝上,去挑选一个人名来假冒。看你……也不是身怀武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