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吗？”赵克强问。

“不冷。”林聪能感到酒在自己的胃里消化。

临近年关，很多酒吧已经更换了圣诞节的装饰。

“你圣诞节怎么安排的？”

“目前还没有安排。”林聪在出国之前，从没有专门为圣诞节准备过。他知道自己有些朋友们会过这个节日，但是他们不缺能一起过的人。

“要不要一起过？”赵克强发来了邀请。

“和你朋友一起吗？”

“就你跟我。”

林聪犹豫了。像赵克强这样人缘不错，也挺成功的人，不会落得没人一起过圣诞的境地。现在他这么说，兴许是因为他怕林聪认生，不方便跟他的朋友一起过节。如果是这样的话，林聪不想破坏别人的聚会：“你之前没有别的安排吗？”

“你不用担心。前几年我都是跟我哥哥嫂子过。去年他们刚有了孩子，家里又雇了几个保姆，挺乱的，我就不想去了。”

赵克强的解释打消了林聪的顾虑。林聪想了想，圣诞再见一面，过两天自己就要飞回美国了。这样安排，倒也可以：“那好吧。”

“具体的计划这两天你跟我都好好想想。”

“嗯。”

两人沿着河的半边走到了头，顺着桥，又走向了另一边。在桥上看，两岸的灯火对称地倒映在河面上，就像是连接着另一个世界。

扶着桥栏，赵克强问林聪：“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还可以吧，我其实很少来。你呢？”

“我也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我喜欢这个地方保留着老北京的样子。但是另一方面，我并不是很满意这里现在的样子。”

“你是指这种酒吧街的形式？”林聪看着赵克强的侧脸。对方的眼睛被月光照亮。

“嗯，我还是希望，这里能以另一种更朴素的形式存在。现在这个样子，并不是不美，但是离我们生活的世界，太遥远。”

林聪发觉，赵克强对于后海的看法，也许和自己差不多。

“那如果让你设计这块地方，你怎么设计？”林聪问起赵克强的本行。

“我其实也没仔细想过。北京这个地方，已经没多少空间能让人发挥了。”

“那换成别的城市呢？”

“我们现在是是全国接案子，老实说，都差不多。从生态环境到上级政策，都不是我理想中的形式。”

“那你也许应该出国看看。外面也许会有更多机会。”

“我不是没想过，只是我对这城市感情太深了吧。”

林聪也爱这座城市，但是他还是选择了离开——也许更多的原因是希望自己能够独立的生活。从小他就是极其听话的孩子，连叛逆期也没有过。老实的读书，老实听从父母的抉择。于是当他跨过了二十的大门以后，才发现自己青春里并没有太多值得留恋的东西，一如他的生活，就像一杯白开水。所以他想要远走高飞，走的越远越好，离家三年，也直到现在才回来一次。然而，人的秉性，似乎在成长阶段就慢慢定型了，即便林聪来到了美国，他也依旧有无穷无尽的理由来让自己继续那种自我约束的平淡生活——比如学习，比如就业，比如留下来的压力。林聪不知道，当自己一周后飞回去，会否有勇气开始另一种生活。

“我觉得我大概在等一个能值得我离开的理由。”赵克强转身对林聪说。

“那你什么时候能找到？”林聪问。

“我想，我现在找到了。”赵克强伸出手，拂过了林聪的脸庞。

第5章

“什么意思？”林聪僵在那里，只有眼珠子跟着赵克强的手转动。

赵克强的手一直顺到了林聪的下巴，收了回去：“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美国生活？”

林聪觉得腿可以动了，赶忙后退了一步：“为什么要和你去美国生活？”

“作为恋人，你和我。”赵克强回答。

“你开什么玩笑？”林聪不能理解赵克强刚刚行为，也难以相信他的话。

“我没有开玩笑。从我们见面的那天开始我说的话就全都是真的，只是你不肯相信。”

“你知道我是男人吗？”

“我当然知道。”赵克强态度很坚定，“我还知道你喜欢跟你一个性别的人。”

“你调查我？”林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认识赵克强才几天，就连这种事都被知晓了，换而言之，赵克强到底还知道多少东西？

“不，我没有调查你。你不记得了，小的时候总是你先找的我，然后对我说以后要娶我做老婆。”

赵克强的爆料让林聪震惊之余，又哭笑不得——他是真的不清楚自己小时候居然这么胡闹。但是对方拿小孩子的话来判断一个人的性取向，不觉得太荒谬了吗？

林聪刚想反驳些什么，就被赵克强堵了回去：“我当然不会因为儿时的话就对你做出判断。但是，并不是我想跟你显摆什么，我以前是被男生追求过的，所以我多少能够感觉出你们的存在。你看我的方式跟一般的男人看我的方式不一样。”

林聪无言以对。小周那样久经沙场的资深同志，能够迅速辨别出同类。现如今，连林聪做不到的事，赵克强都可以轻松达到了。林聪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都隐藏的很失败，比如小郑，其实看穿了他，只是出于仁慈，没戳破那层窗户纸罢了。

这事实让林聪觉得很乏力。赵克强似乎都看在眼里，他走上前，握住了林聪的手：“其实我也是冒了个险。我并不能肯定你会是喜欢男人的。但是我决定试一试。如果我猜错了，那么我们自此再不联系，我会接受这种结果。”

林聪低头沉默了许久，吐出了一句话：“你喜欢男人吗。”

赵克强看着林聪的脸，回答：“我不是同性恋。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对男人有感觉。但是我喜欢你。也许我是个双性恋也说不定。”

林聪猛地抽回了自己的双手：“就算是同性恋，也不可能就见一个男的就爱一个。你认识我才几天，就觉得自己可以转移性向了？还说要和我去另一个国家生活。你没有想过这很可笑吗？”

赵克强并没有立即给出解释，这让林聪更气不打一处来：“你既然知道我对你有好感，还这样三番两次的邀我出来，跟我说那些暧昧不明的话，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吗？你只是活在你幼儿园的世界里罢了，不要再让我搀和进去了！”

说完了这串话，林聪连喘了几口气，转身就往回走。赵克强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林聪的手臂：“给我个机会不行吗？既然我是你喜欢的类型，我们就这样试试看不可以吗？”

“别自恋了！”林聪再次甩开手。“你知道我还能在这儿呆几天吧？能跟你有什么结果呢？”

说罢，林聪拔腿就跑。赵克强赶忙去追，然而跑步是林聪唯一领先的地方，在胡同里跑了两圈，很快就把对方甩开了。林聪躲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歇了口气，然后跑到大街上拦了辆出租车，直接开回了家里。

林聪洗完了澡，回到了自己房间，看着放在桌上的手机。刚刚在车上，赵克强不出所料的打来了若干个电话，林聪一开始还挂掉，后来就干脆关了机。林聪习惯睡前躺床上玩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作罢，躺在床上看了会电视。这电视是家里原来的旧机型，连机顶盒也没有。林聪以前也基本不会想到去看，现在看了，觉得还挺清楚的，就是节目少了点。林聪记得小时候电视台总会播外国电影电视剧的，有时候一个电影还被拆成上下集，隔一个礼拜才能看完。可是那会就是觉得什么片子都是好看的，每个礼拜都有期待的节目。现在别说电视上放的这些了，下到电脑里那些新电影，他都懒得看。

关了电视，林聪在黑暗中不由地想起了赵克强。现在冷静下来，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失态了。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心里的那些不安和抱怨，就全都管不住，稀里哗啦地从嘴里吐了出来。那毕竟是个公众场合，以林聪对自己的了解，如果不是上了头，多半是会忍住的吧。

赵克强的话，在林聪的脑海里不断盘旋。他是在开玩笑吗？自相认以来，赵克强虽然看上去很喜欢逗人，但是他也真的没有骗过林聪——他说他们是幼儿园同学，就能拿得出证据；他说要一起去园址看看，就真的带林聪去看了；他说他会再打电话过来，也就真的打了过来。这些虽然都不是什么大的诺言，但是能够遵守，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林聪大学的时候，曾经对过一个社团同僚有所好感。林聪也并没有想得到什么，只是想与他成为关系不错的朋友。但接触久了，林聪发现这个人并不很守信用。约好了一起去看电影，对方可以临时犯懒取消；他说假期会去爬山，林聪也想加入，他便说会给林聪电话通知，最后自然也是不了了之。林聪没有再去问对方原因，他是个所谓的“懂事”的人——一个不怎么熟的同性朋友，能对另一个男人有什么约束力呢？什么也没有。谈不上失望，只是好感也烟消云散了。

相比起来，赵克强简直是道德楷模一样的存在。林聪愿意相信赵克强，可他没有那个自信，可以吸引到赵克强那样的男人，对自己说出那般惊天地泣鬼神的话。

这时，小周说过的话清晰地回响了起来：“他小时候喜欢你，可是那么小的孩子，懂得什么呀？他现在跟你说这些，是帮他自己回顾下童年。他是gay吗？他要是直男，再怎么跟你说这些暧昧的话也只不过是觉得你好玩好逗罢了。不是说他人不好，但这是现实。”

“现实。”林聪将这个词念了出来。赵克强不是gay，这就是现实。人是受基因，受本能驱使的动物，不会因为药片裹的五颜六色，就当作糖果来吃，同样的，也不会因为糖果的包装不好看，就不喜欢吃——只有小孩子才会犯这种错误。赵克强幼儿园时候，曾经把自己当做初恋这件事，林聪不会再去怀疑，然而说赵克强现在对他怀有爱情，这大概只能当做一个酒后的诨话来听。虽然赵克强也说自己可能是个双性恋，但是有这样倾向的一个人，活了快三十年才发现自己是，可能吗？况且他又不是没有被男性追求过……想到这里，林聪觉得很累，毅然放弃，投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林聪打开了手机。赵克强的来电截止到昨夜关机之前。林聪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与赵克强，大概缘尽于此了。再过几天，林聪就要飞到地球的另一边，开始新的生活。

在家没事，林聪翻起了组合柜的抽屉，在最下面的一层，找出了小时候的相册。林聪已经很多年没翻过相册了，这回浏览了一遍，果不其然，所有的照片都从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开始。并不是林聪更早的时候没有拍过照片，而是更早的相册，被小时候的林聪弄丢了。

相册中的自己，是一副稚嫩的模样。细皮嫩肉，眼睛水汪汪的，要是去上小周的课，估计会被他占便宜吧？林聪想到这，笑了出来。

眼瞅着林聪翻箱倒柜，妈妈也凑过来看：“你小时候的声音好听。以前我同事打电话到家里，但凡是你接的，他们都夸你声音甜。”

“那现在呢？现在还觉得好听吗？”林聪得意地问。

“别说现在了，你十五六岁的时候再接电话，人家都认不出来了。我说那是我儿子，他们都特惊讶，说你孩子怎么声音变这样了？”

言下之意就是……林聪翻了个白眼。

“现在也还行吧。不难听。”不知是不是安慰，妈妈补了这么一句。

再往后翻几页，就是中学之后的事了。到了中学，林聪的模样就跟现在差不太多了，无非就是个子高矮的问题。从那会到现在也就是十来年的事，没什么特别好回顾的。

“唉，你说你，要不是小时候把相册弄丢了，照片也不止这么点。”妈妈埋怨道。

“哎呀，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说起来，这是让林聪被念叨了好几年的“惨痛经历”。小时候林聪很喜欢摆弄相册，每次去看爷爷奶奶或者出去串门，他都喜欢抱着相册去，到人家里指指这张指指那张瞎臭美一番。在某个夏天的晚上，奶奶带林聪串门归来，他抱着相册坐在三轮车上，迷迷瞪瞪的就睡着了，等再醒过来，相册早已不知丢到哪去了。

“好在我们的相册里还有你小时候的样子，不然都丢了也太遗憾了。”爸爸妈妈还有自己的相册，那里面还有一些林聪更小时候的照片。林聪以前也看过，只记得都是和亲戚在一起或者父母出去玩时候拍的相片，至于在幼儿园时候拍的，恐怕真是丢干净了。其实小时候到底在幼儿园拍过多少照片，林聪也没什么印象，只是想着也许能看到赵克强那时的样子。

林聪在家和爸妈过了一整天，赵克强也没有再打电话过来。说到底，把赵克强甩掉，又拒接他的电话，这都是林聪做的事，现在要说真的不再和对方联系了，林聪还是觉得很遗憾。如果他是女孩，会在那时候接受赵克强的追求吗？在林聪看来，赵克强模样周正，身材好，又有个体面的工作，如果他是女孩，也许会想和对方尝试长久的发展。可是这都是不成立的假设，没有意义。

林聪对赵克强有好感，这一点赵克强也看得出来，如今这段还没冒出头的感情，又要被埋葬在北京了——就像之前那些没头没尾的单恋一样。虽不免难过，但林聪早已习惯。

周日，林聪一家三口去看望了姥姥。姥姥身体不好，现在和舅舅住在一起。舅舅家比较大，平时就是妈妈娘家人经常聚餐的场所。这一次林聪从国外回来，大家自然也要聚一聚，上午陆陆续续的过来，带着大兜小兜的食材和饮料，准备一天的餐点。

几年没见，林聪的表妹上了中学，课业一下就忙了起来，连周末都要做练习册。林聪不禁想起自己上学的时候，虽然也是卷子一叠一叠，练习册一捆一捆的做，但好像还没有到了初中就要忙成这样的地步。不知是表妹变成了学霸，还是现在的孩子真的这么大压力。

林聪帮表妹辅导了下英语。这期间，江平也跟带着姨和姨夫过来了。林聪前些日子跟江平在网上也有联系，所以一下也没什么特想聊的，等辅导完了，才到客厅里找他。

“嗨。”林聪坐到了江平旁边。

“嗨。快回去了吧？”江平问。

“是啊，礼拜五早上。”

“这几天都玩够了吧？”

“还行吧，想见的人都见过了。”

两个人随便聊了一会，江平忽然提到了农场的事：“对了，我昨天给赵总打过电话了。”

林聪听到“赵总”两个字，一下子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很快就想起那是赵克强，顿时觉得心里“咯噔”一下。林聪没有跟江平说过自己跟赵克强是幼儿园同学的事。江平也自然不会清楚他们二人之间发生过什么。

“我跟他说，谢谢他了，不过农场的事我不参与了。”

“什么时候打的？”

“下午吧。”

“那……他怎么跟你说的？”

“没说什么，就说好吧，没问题，以后有事再找他之类的。”

江平当然不可能把赵克强的语气复述出来，但是既然赵克强这么说，应该情绪还算稳定吧。林聪想。

午饭很快就准备好了，一大家子人一起吃了一顿热闹的，也聊了餐桌上应该聊的那些话。林聪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的思绪，不由自主的就飞到赵克强那里去了。他忽然很想再听听赵克强的声音，可是又没有那个勇气再给他打过去。他有些后悔，如果那天可以与平和的方式分手就好了，这样也许他们还可以做朋友。失去恋情并不可怕——林聪从来就没有得到过，也不会觉得失去会怎么样。然而失去像赵克强那样的朋友，他一定会花很久才能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