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寄岁华——冷兰
冷兰  发于:2015年0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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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足边一堆帛纸已烧到快尽了,间或炸出一点火星,幽幽一亮,似极那坠入江中的点点雨星。

“满目笙歌一段空,万般离恨总随风。故人已矣,三弟节哀吧。”那人身披黑色披风,手持一柄十六骨桐油纸伞,于春夜寒雨之中缓缓走来,意态洒然,仿若走在春光明媚的御花园之中。

容斩眉停了笛声,“人言色胆包天,我今日才知道二哥虽然不近声色,但胆气也是过人的,如今我竟也有几分佩服与你。”

楚帝楚无惑走近几步,笑道,“哦……三弟是说我敢来这枭羽营中么?三弟为我奔忙,兵不血刃,立此大功。你既然已经劝服了张楚,我若不来犒赏一二,何以彰显天恩浩荡,又怎能使得我大楚君臣同心,毫无芥蒂?”

楚无惑走近他身边,举伞遮于他头顶,为他撑起一片无雨天地。

容斩眉朗笑了一声,“我可不敢居功,枭羽营归顺不早在二哥的掌握之中么?”

“三弟何必过谦?三弟可以十年不回楚宫,却年年都肯应大哥的约,随他同去军中。枭羽营是大哥亲手带出来的兵,若非有你在,其他人的话张楚又怎么肯听?”

“秋粮下来,本该入冬就分发到军中,但建西郡大旱,再从别处调粮,晚上个数月也是平常。张楚点了兵,树了反旗,才发现粮草已不足一月的用度。沿途关隘闭门不战,真有守不住的,也在破城之前先烧了粮草。张楚早已山穷水尽,又怎能不降?我该赞声二哥算无遗策么?”

容斩眉于伞下看他,柔顺的青丝沾染了点点水珠,映着清寒的眉眼,凉得如这春风化雨的夜。

楚无惑笑了笑,目中带上一分宠溺,“粮草不足可以抢,枭羽营不想脏了手,还想夺江山,这世间没有这样便宜的道理。你来,是我给张楚的梯子,他若不顺着爬下来,莫非傻了不成?”

那日张楚果然就顺着降了,降书上将楚三皇子列了第一位,顺着杆子含蓄地表明上承遗愿,只得忍辱负重,降得光风霁月,果然谁都不比谁傻。

“张大人不愿见手下败亡,又不愿对无辜百姓出手,挣扎得很是见侠骨,岂有二哥说得如此不堪?”容斩眉笑道,“若枭羽营下手抢粮,楚帝准备如何处置呢?”

楚无惑弹去容斩眉发上的水珠,“身为国君,自然要护黎民周全,乱臣贼子国法难容,人人得而诛之。”

容斩眉自他手下一躲,“是么?其实从大哥死的那日起,枭羽营不论反还是不反都没有什么不同。若不反,张楚受大哥之恩,二臣之名也必然为人看低,枭羽营便再难凌驾于诸军之上。若反了,二哥自然早有筹谋,如今这种反了一半的更是脱了裤子放屁……所以楚帝亲自来了?”

楚无惑傲然笑道,“我来,而且给足礼遇,是告诉张楚,下回他要再反,将无以面对天下悠悠众口。枭羽营是什么样的军队,这种头顶屎盆的战,他们打不惯,也赢不了。若不能反,便等着我零敲碎打地掺沙子吧……三弟果然知我。只是枭羽营不再是枭羽营,难免让人有玉碎之憾。”

容斩眉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二哥自小就是煮鹤焚琴,劈玉当柴的做派,我早就习惯了。”

楚无惑大笑了起来,“三弟可还在怪我害了大哥?”

“天家父子兄弟本就淡漠,何况有血亲的是你们兄弟,虽蒙你二人唤一声三弟,到头来我也不过是父皇的义子,是个外人。我只是不明白二哥为何这样着急,就不怕落人口实了?”

楚无惑好笑地看着他,“你不知道?”

容斩眉抬头看进他眼中,似猜到一点,又不敢置信。

“依三弟高见,我要何时杀他?他是废太子,又掌过兵权,我能放他么?”

“你可以等……”

“等不得的。你想说我可以养着他,关着他,十年八年,是不是?再深厚的感情都磨不过岁月,等他那些属下都淡漠了,疏远了,都忘了他,然后无声无息地送他去死,最后青史上留个一句半句,废太子终于病死了。”

楚无惑目光极盛,烈若烟花,“三弟,我要这天下,所以我夺了大哥的位,若让他这样去死,我不许。不管你信或不信,三弟,我虽杀他,但我对大哥的敬重之心半点不输于你。”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容斩眉只觉得心头一炸,头皮发麻。他抬眼,只道,“二哥,好会做戏。”

楚无惑笑了一下,目光中有些什么情绪,明晃晃地在那里碍眼。“或者你想听我说,我等不得的,不以雷霆手段毁去一切,无论是枭羽营还是什么,永远都有大哥的痕迹。就算急了一些也没有什么,废了的太子本就没有活下来的道理。”

容斩眉点点头,“也对,我听闻大哥尸身是在荷花池里找到的,至于尸体上有些什么伤口,又有谁敢看得见,谁能看得清。他死得早一点,也可以让一些人早早安了心,收了心……”

楚无惑接道,“而且我也并非全无收拢人心的手段,像此番来枭羽营,便是市恩的开始。这两种说法你信哪种?未……离。”

“我一种也不信。”

“哦?还记得么,未离你说过最信我的。”

楚无惑握上容斩眉的手,目光深沉,指尖的温暖一如幼时楚宫之中。

“二哥,幼时你待我极好。那时大哥嫌我小又爱哭闹,不愿理我,只有你愿意和我玩。我幼学发蒙之时,那本三字经还是你握着我的手,教我誊录的,我一日不曾忘却。”容斩眉目光柔和,那时大哥只爱捉弄他,只有二哥是认真在教,那时他确实对楚无惑说过我最信你的话。

楚无惑道,“既然如此,我问你十五岁那年为何离宫,上北邙山,指个斩眉刀为名。又为何十年不肯踏足楚宫,为何不肯见我,却肯见大哥。大哥……他已经去了,你便安了心,收了心吧,我总会让你忘了他。”

容斩眉目光一寒,手却为楚无惑抓住不放,怒斥道,“放手,不要逼我拔刀。”

“未离,你刚说了我有雷霆手段,我楚无惑喜欢快刀斩乱麻,一力破百巧,若有权谋我向来只取最干脆利落的那种。何况我太了解你了,你冷情冷面,无心无肺,却最懂得妥协和成全。若要留住你,只能牢牢抓在手里,再以形势逼迫你不得离开。你说拔刀,为何不拔了?”

容斩眉似笑了笑,“清醉?真是不入流的……”

楚无惑道,“未离见笑了,若非你有伤在身,失了护身之力,下药还真是伤不了北邙山主。不过,你也并未防备着我,二哥很高兴。”

伞跌落尘土,蓑衣萎落其上。衣襟被撕开,深邃的目光落在胸膛上。星光之下,那诡异的五点青色,如兽爪的痕迹。

楚无惑以指抚上那处伤口,“北邙山是封魔之地,那日我取龙脉之气封入祖陵,延楚氏江山命数。惊动地气,人间灾年,旱涝失序。容山主不下山便罢了,既然下了山,自然会管上一管。封印天魔可不是容易的事,你伤得不轻吧?”

容斩眉睁眼看天幕之上离离星光,春夜之雨并不大,不过沾衣欲湿,“还好,暂时死不了。多谢二哥关心。二哥虽有谋略,但为一己之欲令天下动荡,失了明君宽仁之道,我不能坐视。”

“哦?我不仁,你又能如何?跟在我身后擦屁股么,未离你有几条命能顾得过来?”楚无惑拥他入怀,呼吸贴近他的发鬓,低低的闷笑之声。

风吹过,地上那堆纸钱终是燃尽了,幽冥无路,死灰如暗夜的蝶翼。

“跟我回宫吧。”耳畔轻轻厮磨。

沉醉东风里,乍起霹雳惊雷,一道轻艳的刀光缥缈如天外。

“逆行经脉……莫非你怕了?”楚无惑冷了脸,他的腰间抵着一把冷锋,透体浸肤。数寸长的一弯轻巧刀锋,在人指掌之间,美得如一声叹息。

容斩眉也在叹息,“我是怕了……二哥,你总是这样……要说冷情冷面,无心无肺,世间谁能比得上你。大哥他……”

楚无惑目如寒星,隐隐怨毒,他缓缓吐气,“你,滚开。”

容斩眉衣襟散乱,掌中翻转着一截青锋。他眼睫凝着雨珠,眸光却如雪清明。

他看定楚无惑道,“二哥,江湖行事一向以杀止杀,我也并非割肉饲鹰的良善之辈。你杀大哥,取枭羽营的手段,虽不怎么光彩,但也免了此后十年的楚地动荡,我并非不佩服。今日我有一句话要说与你听……人心可以算计,手段可以不论,但只要你别失了一腔胆气和心底慈悲,我便帮你,否则斩眉刀也不惧饮君王之血。”

楚无惑目光一凛,勾起的唇角依稀暖意。

第一章:桃花溪里

三月初七,桃花溪里。

月色虽不算圆满,但也不是冷月如钩,远处那处亭台也应是赏月的佳处,何况更有遍野桃红。

“朱大天王座下……三才六爻不过如此。”

宽大的椅子中斜靠着个锦衣男子,头戴翡翠玉冠,手中悠闲地把玩着一把描金的扇子,扇骨上悬着颗大得如鸽子蛋似的珍珠,一下一下地敲着扇骨。

“放眼江湖,能说出剑阁三才六爻不过如此的话的,不过寥寥几人。主人,你不想活了?”女子轻笑,艳若枝头桃花,可惜腰间插了把三指宽的剑,美人就不那么可爱了几分。

“阿情所言极是,想那三才六爻何等人物。你家主人命如朝露,可惜雪谷与剑阁仇怨太深,就算我负荆请罪,三拜一叩首拜上剑阁,也免不了三刀六洞。”男子以扇掩面,叹息了一声,“想我云千月一表人才,还未活出点滋味,就要魂归离恨了,真是让人扼腕长叹啦。阿情,且将碧纱笼里的枝头春雪冷冲一杯来,要三开三冲三点头的水。”

阿情无奈应了,自去烧水烹茶,磨蹭了半天,捧了盅葡萄缠枝牡丹花开的白瓷杯娉婷而来。

云千月接了茶盅,饮了口,又是悠悠一叹。

阿情笑道,“主人,你是叹息,此生美人泡得不够多,祸闯得不够大吧。”

云千月看那茶盅叶叶如眉,温柔舒展,心中一动,“对了,方才说到美人,明日帮我下帖,请昭华小公子过府煮酒赏花。”

“我说,主人你就要香消玉殒了,就少造些孽吧……昭华小公子今年才十六。”

“十六不小了……阿情,你越来越没规矩了。”云千月眼中带上三分薄怒。“你是没见过你家主人拔剑,还是没见过你家主人杀人啊,要我现在就杀一个给你看?”

“啊呀,主人饶命,阿情不敢了。”女子大呼小叫地蹬蹬后退了几步,眼中却没有多少惊惧之色。

嗡的一声轻响,一道白得像雪的剑光穿过纱幔,在风中轻轻一折。 剑身轻颤挽出剑花,剑招极快,招式相连,滚滚若雪纷扬。

一串让人齿冷的金石相交声音,眨眼已交手数招,忽而一静。

云千月已经站在那问了,“天地人三才,你是地才?”

他的面前站了一人,灰衣灰发灰眉灰眼,长得就像个地老鼠。

他的名字听起来也像只老鼠,剑阁门下地才宁为鼠。

宁为鼠手中拎着一把九翎弯刀,半截刀锋落于地下,已经折了。

“云公子,好俊的眼力,好俊的功夫。”那人声音尖得也像只老鼠,森森地刮扰声。

阿情捂了眼,“哎呀,好可怕。”

云千月闲闲一笑,“不客气,承让。”

宁为鼠看了云千月一眼,又说了一句,“长得也不错。”

阿情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云千月笑得有点苦,“鼠兄……好俊的眼力。”

“可惜你就算胜我,也没有用,你赢不了我们三才六爻联手布阵,更赢不了阁主。”宁为鼠露出森森的牙齿笑了声,“我最喜欢美人了,将你剥皮拆骨,吞入腹中,滋味最好。”

“阿情你再笑,今晚我就让你跟这只老鼠走,让你先当当美人。”云千月将手中软剑还入鞘中,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折扇,在那缓缓扇着。“鼠兄的眼神再这么好下去……云某是好客之人,不如今夜就让三才六爻先躺下一位吧。”

宁为鼠见他收了剑,唇角轻轻一松,道,“主人说,下月十九是他出关之日,请云公子万枫山庄一会。”

云千月想了想,道,“如果我没记错,下月十九,万枫山庄是武林会盟?那可是热闹得紧啦。”

宁为鼠极小的灰眼中射出寒光,“云公子好记性。主人说了,不管是昆仑崆峒,花溪七十二阁,北邙山的主人,还是雪谷的故人……权剑之下,一并清算。”

云千月欣然点头,“剑阁之主果然好气魄,云某定当从命。不过,鼠兄,云某方才所请,你考虑得如何?”

宁为鼠讶异,“什么请?”

云千月挑眉笑了,“请你躺下。”

自踏进这处亭台,宁为鼠一直绷着神经提防着,直到云千月收了剑,才略松了一口气。此刻一句话未曾听完,心中警兆已生,甩袖喷出好大一股白烟。

天地人三才各有胜场,而地才宁为鼠最擅长的自然是这遁地之术。置于三才阵中,遁地杀人就是奇兵,防不胜防。此刻他用这样的异术逃生保命,谁能拦得住?

可惜此处亭台之外有水,长长的溪水在月下流淌,如情人最温柔的眼波。宁为鼠破土而出,便待一掠而过。

可惜桃花溪那么宽,他偏偏一头撞上一个人。

那个人摇着折扇,看着他笑,笑得像慵懒的猫看到一只真正的老鼠。

“鼠兄如此客气,云某好生过意不去。”

宁为鼠拎断刀而上,揉身近战。他一刀未劈出,便听到极细微的破空之声。他声音战栗,眼睛蓦然睁大,“巽风针,你是……”

云千月收扇轻笑,看着宁为鼠扼着喉咙倒落溪中,方才道了声,“是我。”

他足尖一点,落回岸上。阿情吐了吐舌头,“主人说杀人给我看,阿情只看到杀了只老鼠……果然英明神武。”

云千月一笑,正待开口,突然眉峰一凛,“什么人?”

那个人就藏身太湖石之后,白色衣襟散乱,仿佛已经动不了了。却仍睁着一双极清的眼。

云千月捺上他咽喉的指,便生生顿在那里。

手顿在那里,云千月大感棘手,“你在这多久了?”

那人躺在半人高的太湖石畔,却没有任人鱼肉的自觉,“从你拔剑的时候。”他顿了顿又道,“你的剑不错,学得可辛苦?”

云千月的剑是把软剑,宽二指,长四尺,方才在灯下出鞘之时,薄得像透明的冰块。习武之人皆知剑易学难精,而软剑在诸剑之中算是最为难学的一种。

云千月十年学剑,方才换了这柄软剑,当下应了声,“尚好。”应完方才觉得此刻的问答古怪之极,又是一笑,“和我说这些,你想我不杀你?”

那人没有回答,眼中有一层薄薄的冷意。

云千月目光与他相接,指尖有些发僵,尚未开口,就听到哗的一声惊呼。他的身后露出一张圆圆的脸,阿情丫头凑过来看清了眼前的境况,囔道,“伤成这样,谁干得啊……这么禽兽?”完了想起什么,又小心翼翼看了一眼云千月,“主人……我不是在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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