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番外——肖斯塔
肖斯塔  发于:2015年0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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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事,”苏衡说,他好像在沙发另一头坐下来了,“她会好的。她要注意,但不是慢性的,不是不能恢复。你可以明天给她打个电话

“噢。”他吁一口气到那抱枕里,然后再说不出话来了。

苏衡问:“你头疼?”

他很久才回了一句:“还好。今天跑太多地方了。喝了一点就倦。”

苏衡没回答。他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意识到自己已经短暂睡着了一回。“我睡着了?”明奕问。

苏衡把电脑合上放到电话桌上去。“才过了十分钟。你要进去睡觉不?”

他由衷地丝毫不想挪动身体:“让我再躺一会儿。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五点多。晚上安妮又来了一下。”

“噢。你在写什么?”

“我答应吕方黎给他审的稿子。不着急。”

明奕突然觉得“不着急”那三个字太过悦耳;在现在这种状态下他也懒得去思考为什么。但显然苏衡的话有小小魔力,他突然又觉得温暖和

清醒和心满意足了了。

“所以你现在也在干编辑的活了,”他说。

“所以呢?”

“这跟给他们写专栏不一样吧。一个评论家跟刊登评论的杂志之间没有那种权利义务,可是编辑就有了。你别否认,我可知道这个。”

“所以又怎么样?”

他没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而且你最近不沾酒了。”

苏衡失笑:“现在是你喝酒了。”

“不不,不是我。是你。你把晚饭后的酒戒掉了。对不对。”

他隔了很久才接话:“不是我故意打算的。最近别的事太多。”

“算了吧,你就承认你以前戒不掉它就是了。况且什么事是别的事?”

苏衡盯着他,然后说:“你这是计划好了要说点什么是吧。”

明奕轻飘飘地说:“说不定还真是。”

他眯着眼睛对着天花板,但他感到苏衡好像向他靠近了。有片刻他们都没说话;狭窄公寓房间陷入午夜的安静中去。苏衡重新开口的时候,

明奕花了几秒时间才意识到他又重新回到刚才的话题上:

“逢年过节他们就送酒,积了一大柜子。我刚毕业一个人搬回来,于是找借口每天喝点。但还是喝不完,越堆越多。这些年送的少了。不过

偶尔还有求人办事的。”

“求你办事?我真替他们伤感。”

苏衡干咳了一声,听不出是笑还是反驳。

“我有一个阶段差点以为你是千杯不倒的量。后来才发现那是错觉。原来是在家做饭的类型。”

苏衡说:“你要看一眼不?”

“什么?”

明奕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苏衡起身蹲到音响下面去。那里有一排方形的柜门,苏衡把它们都拉开的时候明奕才意识到里面并不是一格格分

开,而是连通的,塞满了东西。苏衡搬出来两个木箱子,一只巨大的花瓶一样的瓷器,接着就是各种花花绿绿的纸盒子,他辨认出上面的品

牌标志来。

苏衡推开顶上一只木箱子。里面垫着天鹅绒软垫,有两个凹槽,躺着两只葡萄酒瓶子。

明奕忍不住开始笑。苏衡回过头看他,像蹲在沙滩上玩贝壳的小孩一样。明奕把抱枕丢开一边,坐起身子来。

“真要命,”明奕指着其中一个瓶子说,“那是什么东西?”

苏衡把手放在那只白色大花瓶上,用指甲弹它两下。它外面有一层镂空的花纹,里面才是真正的瓶身。那声音清脆,就是瓷器。“白酒。也

是别人送的。”

他抱怨:“你们这些既得利益者——”

苏衡嘘他。“你以为这些人都这么懂行。他们只管价格好看,充门面而已。附庸风雅就那样。”

“所以你是内行了?”

“才怪。我也不懂。其实人就只有那么几个,送的人也是被送的人,大家心照不宣。还有人送过来的红酒都氧化了,只能做菜。”

“做什么菜?”

“好多啊,炖肉,甜品,凉拌菜。不怎么样但勉强还行,下次再有人送就可以做。这一堆还挺好的。”

明奕被逗笑了。“好吧。我记着了。”

他觉得头重脚轻,于是换了个位置又重新躺下去,枕在抱枕上。苏衡那边叮叮当当地在整他的酒瓶子们。明奕看着天花板上发黄的顶灯。

“我昨晚睡着之前在想,”明奕说。

“什么?”

“我昨晚在想——后来我睡着了就忘了,今天在出租车上突然又想起来。我们——我们以前,或者现在,总是一时好一时不好,一时做饭洗

碗洗衣服睡觉好像住了十年八年一样,一时一句话说不对就又要死过一遍。我以前以为这些都是不稳定因素,都要排除。但后来我又想,世

界上没有完美关系,每个人和每个人都合不来。一个人但凡自己生活过的又怎么会愿意变成别人的附庸。真要那样也没有意思。两个人生活

不代表只有好的时候,再没有坏的时候。而是说即便坏的时候也一样接纳,就跟喜欢好的时候一样。”

苏衡丢下他的玩具不管了;他走到沙发边上,站在明奕腿边的位置,低头看着他。明奕把头费劲地扭到一边去想要找苏衡的视线,但他很快

意识到自己的眼皮已经太沉了,于是放弃这尝试,一仰头回到抱枕深处去。他伸手摸苏衡:“你应该下来一点我才能看到你。”

苏衡异常温顺地也爬到沙发上去。那旧沙发又小又硬,但他似乎不介意把明奕当成人形垫子。明奕被他戳到肚皮,开始在喉咙里笑。

苏衡说:“你笑得太呆了。”

明奕反驳:“我喝多了。你又把我当沙发垫。我有理由笑得呆。”

“好吧,”苏衡说,然后他站了起来。

“喂,谁说你可以起来的。”

苏衡拍他一下:“我去开一支酒。”他回到木箱子那取出一支来,把剩下的酒通通塞回柜子里去。他站起来的时候扫了沙发上的陆明奕一眼

:“我就不问你还要不要了。”

明奕挥手:“别了。”

苏衡夹着一只玻璃杯回来,坐到茶几上,面对着沙发。明奕听见液体流动的声音,玻璃瓶放在茶几上的咯噔一声。他听见苏衡说:“得再买

几只杯子了。要不再换一个沙发。”他好像还听见缓缓旋律,不知道是苏衡放的CD还是只是他脑海中的臆想。他说:“我要睡着了——”他

不记得自己还说了什么。有柔软的东西在他眼眶上扫过,像羽毛飘下落在脸上一样。

九、

夏天接近尾声的时候苏衡开始计划装修松桥里的整套房子,打算把东西都打包出来,搬进新的家具,贴上墙纸换上窗帘,然后再把东西都塞

回去。他彻底与这老公寓结成忠实伴侣,绝无一点搬家的意思;明奕毫无异议,他也爱这闹中取静的小区,它红砖墙的纹路全都写在他们身

上。

八月,剧院贴出爱乐乐团的大幅海报,隔壁几个街区的路灯上都挂上有梁祝字样的彩旗。黄楚自去年重回爱乐当总监,大概对《湘夫人》的

轰动效应还念念不忘,于是给夏天的演出挑了一首《梁祝》压轴。但他又忙于自己下一个项目,疏于给乐队排练,从外聘了指挥。多方商洽

,拼出四首风格各异的曲目,上下场对半开,其中两首小提琴协奏都是瞿婧的。

首演前一周明奕拉苏衡去看排练,但结果他自己坐到二十分钟就已经坐不住,起身跑到后台去闲逛。他知道依薇也在跟爱乐的人开会,但不

知道她究竟在哪里。他绕了一圈又回到排练厅的正门,但当他沿着狭窄通道往前走的时候却发现他们原来的位置上多了一个人。他只看到一

截白色上衣和披肩头发旁露出来的小半张脸,但一眨眼就知道那肯定是江止云。止云就坐在他原本坐的那一排上,跟苏衡之间隔一张空座位

,两人各自侧过身子正低声交谈。

他决定干脆不回台前,给自己十分钟走神时间,于是翻出打火机,从后门出到院子里去。这回他在走廊里跟依薇碰上了,她抱着一叠文件从

楼上下来。“陆先生!”她跟着他往院子里走,“我刚跟他们过了一遍稿子。那边排练完了?”

明奕说:“还没但快了,顶多就再五分钟,你要想看就赶快过去还能看上一段。”

依薇摇头:“没事。我明天还要来,有的是机会。我宁愿出来透透气。”

“你知道止云也来了吗?”

“啊是的呀,她跟我说过,但我没跟她约着一起。”

他们走到院子中间离楼梯间几步远的地方,聊了几分钟,随后就听有人声又从走廊里出来。明奕一瞥见是苏衡,哑了半拍但还是把话跟依薇

说了下去。依薇没接话。苏衡走近,看一眼他又看一眼依薇,最后说:“我打扰你们了?”

明奕听见依薇忽然笑了。他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就在他眼皮底下发生了,而且老早前就已经发生了,只是他还没能反应过来它具体是怎么发生

的。她接着说:“没有没有。我这边没什么事。唉哟我得赶着再去见江小姐一面,我们回公司再聊好啦?”

她说完就跑了。苏衡走到院子中央,明奕问:“你认识她?”

苏衡很诚实地说:“其实不认识。”

这五个字的意味已经足够,再加上他话里有话的神态,陆明奕终于彻底呆掉,半天不知道该接一句什么话。苏衡忍不住调侃他:

“你慢慢回味吧。看来我还是先去回去找黄楚说两句话。”

明奕讷然说:“你又认识黄楚了?”

苏衡耸肩:“不认识,但我可以自我介绍。”

苏衡拍拍他手臂就又回了后台。明奕一边想着他这最后一句话也太耳熟得可恶了,一边闷闷抽掉一支烟,在垃圾桶上把烟头按掉。他得出的

结论是,这世界上一切计划都必然是赶不上变化的;而此时此刻,他最好还是回去看一眼这群人又干了些什么。

爱乐和瞿婧的首演那天晚上,是几个月以来最凉爽的一个晴朗夏夜。所有人就坐;调音完毕;指挥鞠躬;小提琴上场。瞿婧穿了一条米白色

拖地长裙,棕色头发扫在肩头。总有一些场合是可以证明一个人的与众不同的:她平常用来抵挡闲言碎语的腼腆笑容全都消失,但她眼睛里

更无一点疑虑惧色。一切都严丝合缝。竖琴;长笛;双簧管;中提琴。当她开始,一个乐句两个乐句,所有的痛苦和互相伤害,忍耐和自我

揭发,在这时真的看起来都只是必经的路途而已。她并不是没有怀疑过,但却意外地成了唯一最恰切的回音:结局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在晚宴前的茶歇上明奕好不容易找到苏衡,苏衡正在角落里大快朵颐。一个穿着紧身西装、画着浓浓烟熏眼影的姑娘端着一大碟子冷盘,是

种炸虾仁的小食,苏衡不客气直接拿了两串。那姑娘走开后苏衡看见他,明奕抢先说:“不论你打算说什么,你最好都先憋回去。”

苏衡转转眼睛说:“我的稿子还有半个月才截止。”

“半个月我还是不要奢望了,能让你憋两三天我就谢天谢地。别看着我了,我不必也不感兴趣知道你给他们打几分。你通通都留给吕方黎吧

。”

苏衡大概是想笑,但他反正是被虾仁堵住嘴了。明奕在边上给自己倒了一点香槟。后来苏衡突然说:

“我也能做这个。”

“什么?”

“这个虾。我也能做这个,”他另一只手还捏着玻璃杯,说完又喝了一口。

明奕拿他没辙,苏衡好像一点也不介意,又去添了酒,兼再带回来一串虾仁。明奕说:“得了,你就在这吃吧,我去看看他们。”

苏衡朝他抬抬杯子。

明奕往人群中走,他先看到瞿婧,被爱乐的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小伙子团团围住,她已经换下那身白色长裙,换上一条黑色鸡尾酒短裙,

他发现她好像不太说话,但她周围的人说了些什么,让她眯起眼睛点头微笑。他决定不去打断他们,而她远远望见他,便把杯子放到身后的

桌上去,朝他小小一挥手。他接着看见周嘉诚,站在吧台旁边跟另一个同样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说话,他们占据整个大厅顺风顺水的最佳位置

,举手投足都好似要将一室生意纳入囊中。黄楚也短暂地一露面,跟指挥握手寒暄,没多久就又消失不见了。明奕竟然还又看到陈格斐,其

实并没有什么竟然可言,他早该知道格斐不会错过这样的场合的;格斐还是穿着他的格子衬衣和牛仔裤,外面套着西装夹克,挂着记者证,

跟人手舞足蹈地说些什么,也许是明奕盯他看得太久,他也转过头来,越过重重人影,向他一摆手。他感觉有人碰他肩膀,转身看见肖淇露

出她标志性的那款熟知一切的微笑来。肖淇说:“老也不见你来《古典》,都不知道你在忙些什么。你们该来我家喝茶聊个天。”她临走前

又把手举到鬓边,像敬礼一样一挥。

最后明奕找到止云的时候她正在跟爱乐的人说话。他伸手拍拍她手臂,止云转过身来,笑容满面。

“是该恭喜你还是恭喜瞿婧?”她说,“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明奕,我太高兴了,我跟每个人都说她太棒了。”

明奕说:“恭喜我跟恭喜她之间互相矛盾吗?”

止云大笑:“你得瑟给别人看就好了,还要给我看?”

明奕眯眼睛:“所以你想好你的下一场没有?”

他知道这话问对了,她一下子拉住他:“我跟你说,我都练半年琴了!我有很多很多想法……”

所有的结尾其实都在开头就已经说过了。十月初的一天他们去音乐学院看琴,苏学验留下的老斯坦威,带着神秘感和岁月光晕,停留在走廊

尽头某一间琴房里,门口挂着限制使用的公告牌,但它和我们一样,都知道有一天会有人重新把手指落在它的键盘上。

音院的老楼房在初秋天气里安详伫立,晴日温暖,天空高远无云,凉风习习吹过茂密枝头,带走第一片落叶。苏衡把车停进校园里。明奕看

短信,说:“止云说马上就到。”

苏衡说:“我们下去等吧。”

校园中心是年代最老的一批白色洋楼,两或三层高,墙上开着一扇扇红褐色弧形的窗。楼房被灌木包围,中间小径穿插,院子里的树木高过

楼顶,枝桠与窗棂亲密依靠,再伸展向蓝天。路上欢声笑语跑过的男女学生们,两三作伴,背着包抱着书,无不青春年少。

“如果有时间在这周围转转也挺好,”苏衡指路,“中间的是最老的主楼,现在变成校史馆了,是唯一一栋有天井的。那后面还有一栋种爬

山虎,朝东面,也不知怎么水土那么好,三层楼的墙都被爬满了,窗户都被枝条遮住了打不开。”

他们最后在钢琴系的楼下等。那倒是一座后来修缮的新楼了:洁白锃亮的廊柱,单向透视玻璃的大窗。他们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发呆看着

灌木丛,听见自行车的铃声从左到右飘过,直到下午的太阳挪动脚步晒进门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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