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缺语塞,颓然地望着墨云华,心知求取昊天镜不是一时能得成之事。墨云华说得没错,门中修炼的本就是无欲法门,无欲则无为,无为则一切顺应道法自然,天理循环,掌门怎会因自己私情出借昊天镜观爹爹下落?
墨云华见弟子犹豫不决,心有思量,训斥道,“你切莫再打昊天镜的心思,门规森严,若被人发现你动了这等妄念,为师也保不住你!”
“师父……”炼缺哀切的凝望着墨云华,“爹爹对我恩重如山,我若为了明哲保身弃绝了这段恩情,日后如何守得道心平静?”
“休得再提此事!”墨云华横眉冷对,不现半点恻隐之心,“此法根本行不通,你走得就是条死路!你若连自己都保全不了,如何寻你父亲?”
墨云华在此事上的果决令炼缺倍感无力,便不再吱声只一路默默跟着墨云华,只是他寻父心切,仍在心底暗暗琢磨接近昊天镜之法。
墨云华同样满腹心事,他昨夜无意间窥视到炼缺的梦境,自然能够体谅炼缺的焦心和担忧,只是……偷看昊天镜触动门规,实在太过危险,一旦被门中发现,耗费三十年修为是小,还要遭受杖责。炼缺或许不知杖责的轻重,他还能不知?两相权衡,为了稳住炼缺不要轻易以身犯险,他不得不拿出师长的威严训斥炼缺,好教炼缺断了这样的念想。
一路无言,待师徒二人回到门中,还未来得及休整,就接到了管平涛传来的堂主令,召集所有内门弟子去执事堂议事。
二人只身前往执事堂。
炼缺入门四十多载,这还是他头一回来到执事堂。执事堂与执法堂为门中权柄,专事门中弟子的管理和惩处,是许多内门弟子想往的好去处。在这里,不但手持权柄,还能得到不菲的门中俸禄,可以说是两全其美之事。只是墨云华性子素淡,从不看重门中的权势,若是门中无大事,他便独自清修,鲜少与执事堂有交道,炼缺自然也被人疏淡了。
执事堂与执法堂皆位于万仞峰旁侧的另一座高峰碧霞峰上。碧霞峰处在万仞峰的阴面,因万仞峰太过雄伟,挡住了日晒,难见天光,终日淡云撩乱,山色昏蒙,满天霜色生寒,四面风声透体。
门中有戒令,来到碧霞峰的弟子不能御空飞行以示尊重,师徒二人落下云头徒步上山,山中寒气为此地又多添了一分肃静。
待到了山顶,便见十多座宏伟殿宇相连,居中两座分别为执事堂和执法堂,执事堂堂前柱列玉麒麟,执法堂堂前柱列铁獬豸,外厢皆由宝石妆成,自有一分庄严尊贵。
两殿前坪有个巨大的广场,墨云华指着广场道,“此坪一来用作议事,二来用作惩处犯下戒规的弟子,你可明白?”
炼缺对墨云华的提点心领神会,眼神一暗,并不作答。
墨云华领着炼缺继续往执事堂殿内走。这执事堂,若说外厢犹可,入内则更为惊人,大殿高约二十丈,屋顶通体镶嵌月光石,将大殿照得透亮,四面墙上描有上古仙魔大战的彩绘,富丽堂皇,庄严森淼。
殿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上清门在东域屹立一万五千年有余,门人众多,此回管平涛发出堂主令只为商议归墟海兽暴乱之事,无意打搅门中高人清修,是以召集来的只有元婴以下修为的弟子。
约莫半个时辰后,人陆陆续续到齐,殿里站着显得局促,大家纷纷去到广场之上,管平涛不久也现身于广场之上,满面威严的说道,“因归墟海兽暴乱之故,执事堂近日连番收到东域和北域其他门派的求助信,经门中长老多番商议之后,今日由我出面召集大家来到此处,欲选派四十名弟子组成一支清剿小队,前去归墟探听海兽暴乱的消息。”
人群中传来声音,“如何选派人手?”
管平涛道,“现下归墟状况未明,经执事堂多番商议,决定派出由十名金丹弟子和三十名筑基弟子组成的清剿小队先行去归墟查探情况,如果情况危重,再做商议,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众人皆认为此举甚为妥当。上清门乃华夏巨擎,上一回动荡便是由上清门牵头荡平,此回归墟再现祸乱,自然首当其冲,只是现下情形未明,陡然之间派出元婴真君出巡有些招摇,为了显示上清门泱泱大派之风,派出由金丹真人与筑基弟子组成的小队较为适中,一方面借此展现了上清门后起之秀的实力,一方面借机让门中的精英后辈得到锻炼,若干年后,这些人将会成为门中栋梁。
大家皆点头道好。
管平涛接着说,“此回归墟动乱颇为诡异,掌门亦十分重视,待选出合适的人选之后,他将在万仞峰顶亲自打醮为清剿小队送行,待事成归来,门中另有赏赐!”
众人听到此处,皆有些雀跃激动,有人问道,“请问管长老,这四十名弟子如何产生?”
管平涛见众人支持,十分满意,笑答,“这四十名人选,首先由各位自荐,若是人数刚好,直接组队便可出发,若是有幸得同门支持,愿意参加此回行动的弟子多了些,则分别在筑基和金丹弟子之中进行比试,择优选拔,大家看如何?”
广场下一片叫好声,皆跃跃欲试。
炼缺听闻获取资格,能有机会去万仞峰,暗喜上天有好生之德,赐下了这等机缘,遂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拿到资格借机前往万仞峰一观。
墨云华瞥见炼缺脸上隐隐浮动的坚毅神情,心烦意乱,暗自叹了口气。
管平涛扬声道,“既然大家如此支持,那便现在开始,筑基弟子在左,金丹弟子在右,有意参加此回行动的请自行走上前来!”
管平涛话音刚落,坪中弟子纷纷与自己的师父协商起来,大家皆十分看好此回行动,若能在这次行动之中表现出色,得门中认可,日后说不定能得些机缘进入执事堂,成为门中主事,也算是天大的造化。
炼缺琢磨良久,终是觉得瞒不过墨云华,索性直言道,“师父,此回的清剿小队,弟子意欲参加!”
墨云华一脸冰霜的逼视着炼缺,传音道,“炼儿,你要参加此回行动当真是为了去归墟剿灭海兽?”
炼缺的心被墨云华那双冰冷的眼看得透凉,他与墨云华相伴多年早已生出默契,心中的盘算如果瞒得过墨云华?这回,墨云华定是得悉了他的心思,对他接下来的行为必定不满,只是此回事关留云的下落,容不得他退缩,遂咬着牙说道,“是!”
墨云华见弟子言之凿凿,神情坚毅,知弟子为了成全父子恩情是再不会回转心意了,心里狠狠抽痛了一下,转过身去,艰难的说道,“你既心意已定,为师……便不阻拦……”
炼缺望见墨云华转身时那一分艰难挣扎,明了墨云华的护徒之心,沉声道,“谢……师父成全……”
说罢,他头也不敢回,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前列,站到了那一拨打算参加此回行动的金丹真人当中。
此次若有幸入选,到了万仞峰上,他势必要潜入主殿偷看昊天镜,届时若被发现,实难善了,他深知其中危难,更不愿意因为自己私事牵累了墨云华,长吁了口气,暗道,“师父,弟子情义难两全,必让你失望了……”
第81章:捌拾壹对战在即
一炷香过后,愿意参加此回清剿行动的弟子已经纷纷出列,筑基期的弟子有八十来人自愿报名,金丹弟子也有二十来人意欲参加此回行动。
管平涛颇为满意,清点了人数之后,扬声道,“诸位皆为我门中精英,能心系苍生,肩负师命便是我上清门之福!此回先派一只先遣小队过去归墟探探虚实,太过大张旗鼓反而惹旁人猜忌,便只从你们当中择取四十人,我再次宣布,采取抽签的方式两两比试,落败的一方丧失此次机会。若第一轮比试之后人数仍有剩余,再行第二轮比试即可。另外,我在这里提醒诸位,比试点到为止,不可恶意私斗,毁人根基,一旦发现,严惩不误!”
坪上弟子纷纷颔首,表示同意。
管平涛继而道,“既然诸位没有异议,那就这么定了。今日先行筑基弟子的比试,明日进行金丹弟子的比试,请今日参加比试的弟子这就随我动身前往演武场,余下的人自行散了吧!”
炼缺当日没有比试,随同墨云华回去了止水峰。师徒二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言。到了止水峰,墨云华径直往洞府中走去,炼缺赶上一步拉住墨云华的衣袖,低声问道,“师父……弟子此回可是教师父失望了?”
墨云华顿住脚步轻叹了口气,道,“炼儿,这些年为师是如何教导你的?”
“师父教导弟子要忘断情念,父子情缘珍守在心即可,毋须太过执着,以免陷入执念违背了道心……”
“你既明白各中道理,知道深浅,做事之前必然是已经深思熟虑了,再来问为师又有何意义?炼儿,你修道这些年,该学会自行处断了,若是决意已定,毋须再同为师请示。”墨云华说完挣断了衣袖头也没回的进了书房,便再也没有踏出房门。
石室空寂暗淡,独留炼缺一人。这么多年,除却分离的时间,炼缺与墨云华一直寸步不离。墨云华日夜苦修,炼缺便咬紧牙关随同修炼,从不说苦喊累,只要墨云华静坐在身旁,他便觉得一切怡然安好。
这回,因他执意不听劝诫,墨云华竟留了他一人打坐。他独守石台,心里空荡荡的,不知心归何处。他执意参加清剿小组,无非是想寻得一个上万仞峰的理由,只有进了万仞峰,才能有机会靠近昊天镜。他不知此回上了万仞峰将会面临一个怎样的结局——或许人不知鬼不觉的偷看了昊天镜,或许……不慎被人发现,被送到执法堂处置。
他忆及当日在演武场立下的那一番誓言,不禁袭上来一股巨大的不安和忐忑。
——难道上天当真要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来考验我当初的决心吗?
他盘坐在石台上,左右为难。一方面,他不舍得忤逆墨云华,亦不希望有一丝一毫牵累到墨云华;另一方面,他又不忍留云继续受苦,一心想要寻回留云,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叫他割舍哪一方都痛彻心扉,不知如何是好?
如此挣扎纠缠,好不容易捱到了天明,他悄声来到书房前,见房门紧闭,暗以为墨云华仍在生气,不敢相扰,只默默杵在门外侯着。
墨云华正在书房中抄写真经,他这一夜也熬得极为艰难。昨日的刻意疏淡不过是他护徒心切,想放了炼缺独自冷静细想下该如何抉择。
盗看昊天,擅用至宝,在门中算得上是大罪,一旦发现便要承受杖刑,杖刑之苦,他早有耳闻,自是不愿炼缺牵累其中。眼下,他若放纵了炼缺,必定是要去做那触犯门规的事,后果实难想象。可自他探到梦境之后,教他横加阻拦,他竟心生不忍。这些年来,他谨守的道心和信念在面对留云之事上第一次发生了动摇,他一直坚持着的无欲无为,随缘随心的道旨在亲临留云割骨救子那一刻开始瓦解了。
回到止水峰后,墨云华一直内省自己为何没有严厉制止炼缺犯险。
——因为梦境太过震撼导致了自己的默许?
——抑或是心有灵犀,太过知悉炼缺内心的情感才心有不忍?
炼缺牵挂留云多年,既已决断,他便不忍再生反对。只是,他爱徒心切,亦不忍炼缺触动门规引来祸水。烦乱矛盾之际,只能将自己关在书房抄写真经平复心绪。
只是他内心的这一番激战,旁人如何能够知悉。
炼缺静默多时,见书房紧闭不开,只以为墨云华正在生气,不敢进门打搅。他挣扎了一夜,终是选择了辜负墨云华的教导而去寻救留云,心里堆积了千般万般的愧疚不敢言说,依着门框默默跪下,轻声道,“师父,弟子此回定教你伤心了,弟子明白,此去凶多吉少,但是爹爹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弟子违背了当初拜师之誓,上天若要降下灾祸,就让弟子一人扛下吧,师父,弟子这就离去了……”
墨云华静立在房,听到这一番心迹表白还如何能够静心抄经,他死死攥住了手中的笔,硬生生忍住了出声,直到炼缺离去他也没有踏出房门,既已做出决断,他便不想在这一刻徒增炼缺心中的负累,事已至此,只能面对了吧。
炼缺只身去了演武场,见演武场早已人头攒动,欲参加此回行动的金丹弟子皆在演武场的坪地上盘腿坐着静心养神,好等待比试。半空的看台上围坐着各自的师长,还有一些未参加此回行动的弟子特意来此观战,也想从旁学习些他人的经验术法。
炼缺与同门师兄弟往来并不热络,金丹期的弟子之中并没有熟人,便寻了个僻静角落坐了下来。回想多年前,他也曾在演武场与管天韵比试过一场,那时候,他才初入仙家门槛,心无旁骛,一心期冀能够好好表现,拜入墨云华门下。墨云华坐在看台上神情冷清,高高在上,让他心生仰慕之情。如今,几十年晃眼转过,看台上没了墨云华的身影,他却要违背当初誓言去做一件触犯门规之事,说不得最后还要累及那让他敬重仰慕多年的师父。他心绪反反复复,不由得暗自伤神。
不多时,管平涛亲临现场,他将昨日的比试规则照旧宣布了一回,随之往空中抛洒了十几颗石豆,演武场上拔地而起十几尊擂台。
管平涛扬声道,“坪下众弟子听令,比试现在开始,请各位来我这里抽签!”
炼缺上前要了支签,展开一看,六号台,段沂南。他并不知段沂南是何人,拿着玉签飞身上了六号台。六号台上立有一名男子已在等候,见到来人,男子朗声道,“炼师弟,久闻大名,今日头一回交道便在这擂台之上,实属缘分!”
炼缺见来人十分爽朗,心添一分好感,彬彬有礼道,“见过段师兄,小弟随师父静修多年,极少出山,与门中师兄弟不甚热络,还望段师兄莫见怪。
“无妨,无妨!”段沂南笑道,“墨师叔在门中声名远扬,受人敬重,师弟在同期弟子之中也不遑多让,上回师弟结丹惊动异象,我那群相熟的师兄弟无一不想近身与师弟相交,同师弟讲经论道。”
“师兄抬举了,小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炼缺拱手相让。
段沂南道,“有没有真本事待会儿过招便知,师弟不用太过谦虚。”说罢,段沂南从丹田之中取出一把灵琴,跃上了半空,“听闻墨师叔在门中最善弄琴,我一直无缘得见其长,今日有了这么个机会能与师叔的座下弟子擂台切磋,何不以音论道,师弟意下何如?”
“那便请师兄赐教!”炼缺取出瑶光,飞临段沂南对面盘腿坐下。
这会儿,十三座擂台上的比试皆已开始,有的舞枪弄棒,有的专攻术法,异常纷呈,好不热闹,只有这六号台上两人端着瑶琴,闹中取静,格外不同。
“出招吧,炼师弟!”段沂南隔空喊话。
炼缺笑答,“既是以音论道,我便用我师父所做之曲与师兄过招吧。”话毕,他轻按琴弦,弹一首《行云》,乃墨云华当年赠与他的曲谱。《行云》意境悠远绵长,仿若能滤静心尘,让人神魂清静,灵元轻荡,四野沉寂,看台上的人皆被这空明清雅的乐声吸引住,纷纷将注意力转向六号台。
炼缺随墨云华领悟长琴乐道几十载,参悟的乃是音律之中承载的天道力量,摒除了上清门那些花样百出的音攻门道,单靠动用真元将自己的所感所悟借由琴弦传达出来,手法古朴大气,其境界远在上清门的音攻门道之上。
他这一曲清幽曲声才将出来,便慑住了那些来不及防备之人,众人心神皆收束在这净空之道中,随着炼缺的琴弦领略着墨云华百多年来参悟的无欲空明之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