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华敛眉看了一眼,朝炼缺体内送入真元,催发聚元丹之力。待聚元丹之力绕着经脉周流一圈,炼缺终是回了神,这回他才真真切切的看清了墨云华,见墨云华衣衫染血,心头一紧,满涨的酸涩涌上喉头,哽咽道,“师父……你来找我的是吗……怎……受了伤?”
墨云华撇过脸去,淡声道,“衣袍上只是些妖兽血迹,为师并未受伤,你毋须担心……”
墨云华才说完,那方被冰封住的巨蛇已经从冰里挣脱开来。它这一日好不顺遂,原本在巢穴小憩,却被一个冒冒失失闯进来的毛头小子搅醒,见那小子身具太阴之力,本想戏弄一下再将之吞入腹中,却没想惹出这许多风波,还被人斩断了尾巴。它在归墟横行千年,何时受过这等窝囊气,本想一气吃掉那两人,关键时刻却冒出一名元婴修士横加阻拦,教它如何不气恼?
墨云华眼见巨蛇怒火冲天的飞身往前,挥出禁制将炼缺二人护在身后,祭出桐皇,素手挥拨,一会儿,如珠落玉盘,急切愉悦,一会儿,如幽咽凝觉,暗恨伤情,一会儿,如铁骑突出,激越雄壮……曲音之中夹带着巨大的震荡神魂之力,随着真元的滚动将巨蛇笼罩其间。墨云华弹奏的便是《九羽霓裳曲》,他这些年修为进境,再弹奏此曲,威力巨大,就见海潮升起,在天光的映射下,形成一片海市蜃楼,虚影之中,神光影绰,群仙并舞,甚至飘出一股异香。
尤夏坐在壁界之内早已看得目瞪口呆,他虽早有耳闻墨云华天纵之资可睥睨华夏,却不曾想墨云华竟到了这等神妙境界,让人望尘莫及。
巨蛇的神识被《九羽霓裳曲》之中的迫人神力搅乱,目眩神迷无法自控,仿若被人抓在手心剧烈摇晃那般,上天落地皆在一息之间。它勉强支开鳞甲,想要击散墨云华的音波,却没想到鳞甲耸动,发出的却是绵绵之音,毫无劲力。
它何曾想到,自己生出的一点点贪念竟然惹来一尊杀神。到了此刻,它能想到的再也不是如何将炼缺吞吃入腹,而是如何保住自己了。如此一来,它索性横了心,只为生死一击,便暗自运动腹中真元,张嘴吐出一粒乌金色的妖丹,接着嘶鸣一声,妖丹带着巨大的引力,引动海底的暗潮形成一片鲸波怒浪,叫嚣着朝墨云华扑来。
墨云华神情自若,将桐皇竖起来揽在怀中,余音一转,单用左手飞快的拨动琴弦,奏了一曲《勾陈》,右手挥出一道真元,将来势汹涌的潮水冻在了跟前,他原是单水灵根,修炼至今,水系术法信手拈来不在话下。
他虽单用一手弹奏,却将《勾陈》之意境勾画得活灵活现。就见幻象之中,烟雾生起,空中乌云堆叠,雷嗔电怒,闪电如同一把利戟朝幻境之中的巨蛇连连刺去。巨蛇虽长年长在海中,善通云气,却不曾见过这般骇人的阵仗,那雷电如同妖修劫云一般,将它劈个七零八落,四处逃窜,最后灵力不济,身子一软,萎缩在了半空之中,失了先才威风凛凛的样子。
墨云华见状收了琴,冷声道,“你今日也算得了教训,我便不取你性命,日后莫再做这等无故伤人的恶事。你回去吧!”
巨蛇不想这一番打斗,自己已然处在下风,面前这名冷冰冰的男子竟然放了自己,二话不说,拖着断尾便朝深海遁去,生怕墨云华生出悔意。
墨云华放走了巨蛇之后,伸出右手将炼缺揽进怀中,暖声道,“炼儿,先回你的灵蛇岛……”
言罢,放出真元托住尤夏,三人一同往灵蛇岛遁去。
这一路上,因着墨云华修为高深,倒是没有遇见出来挑事的海兽,三人不消多时便到了灵蛇岛。
墨云华虽是初次踏访灵蛇岛,却凭着那回梦中记忆,一路进到峡谷的洞府之中。碧瑶闻声步出卧房,见出去不久的二人身负重伤,急切问道,“这是怎么了?伤得重不重?”
炼缺强支起头回道,“姑姑莫担心,不严重……”
“墨师弟,你怎的寻到这里来了?”碧瑶一脸惊诧的望着墨云华。
墨云华看过炼缺一眼,淡声道,“我来带他回去。”
“师父!”炼缺急声道,“我现下还不能回止水峰,爹爹他至今下落不明……”
墨云华皱着眉头不悦道,“现今归墟异动,你如何下海寻得?你这样莽撞,怎能寻到你父亲?”
“可是……”
“先将伤养好,余下的事日后再说!”墨云华一副没得商量的神情。
炼缺不敢顶嘴,随尤夏去了另一间石室,他这一日体内损耗巨大,急需调息,只得按下了心事。
墨云华向碧瑶交代了几句,随后跟到房中,径直坐到了炼缺身侧,还不待炼缺开口便解开了炼缺外袍上的系带,小心翼翼拉下肩袖凑到伤口跟前。炼缺事前并不知墨云华会亲自过来探查伤口,端坐在床上不敢挪动分毫,直至衣袖掀开,伤口触到湿冷的空气,身子猛地一颤才回过神来,就见墨云华的脸凑到自己的胸前,一脸专注的查看伤势。
炼缺虽与墨云华相伴二十多年,却还是头一遭与墨云华靠得这样近。墨云华的鼻息轻缓绵长,呼出的温热气息带着属于他的那一丝清淡莲香随着伤口缓缓渗进炼缺的身体,在炼缺的周身弥散蔓延。炼缺的骨血里混和了这一丝浅浅淡淡的莲香,便如中毒了般,哪里还记得疼痛,意念皆钻进骨肉之中追寻着那一丝属于墨云华的味道,欲罢不能。
他心神皆迷醉与此,竟抛却了往日那些师徒尊卑的礼法,忍不住低了头悄然凑近到墨云华的发髻上,只为贪图更多属于墨云华的味道。
墨云华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怔,随即抬起头望向炼缺,问道,“怎么了?炼儿?”
炼缺蓦然醒神,一眼撞进墨云华那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想起自己先前的逾矩行为,臊得面红耳赤,硬生生偏过头去,哑着嗓子道,“无事……师父莫担心……”
墨云华看了眼炼缺那红得冒血的耳尖,暗自叹了口气,牵拢了炼缺的衣衫,道,“你先好生调息,为师替你炼药……”
待墨云华走后,炼缺那压缩在心头的一捧血才渐次舒展开来,借势平缓了呼吸。
静坐在一旁的尤夏将榻上君子渴慕的那一出看得分毫不差,满眼审视的盯着炼缺,心中忍不住百转千回。
炼缺被看得手脚发毛,怯生生问道,“大哥……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尤夏本就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性子,何况面对的是自己多年的好兄弟,直言道,“你刚才对着墨真君,是想要做什么?”
炼缺双颊泛红,眼神闪躲,吞吞吐吐道,“我……我……是想……”他心乱如麻,一时实在找不出话来搪塞尤夏。先才……那完全是情难自禁,无意而为,他又如何能够明了自己的内心?
——就是……就是……突然生出一股冀望……想获得更多来自于墨云华……的味道……抑或……只是想明了那一丝浅淡莲香……是不是……真的就是墨云华的……味道……
这些年,他一直伴随墨云华在止水峰清修,内心一片澄澈,陡然之间生出这许多陌生的情绪,却被自己的至交好友明白无误的点出来,教他如何明言,又如何自处?
第78章:柒拾捌浮尘随浪
尤夏望着面色起伏不定的自家兄弟,长吁了口气,道,“炼弟,你上清门规矩忒多,教人烦不胜烦,做大哥的提醒你一句,僭越礼法之事以后少做,你好自为之!”
炼缺垂下头,低声道,“谢大哥提醒……”
尤夏不欲多言,兀自调息打坐去了。
到了第二日天光,炼缺从入定中醒来,他因身具太阴之力之故,恢复起来比常人快上许多。初一睁眼,便见墨云华推门而入,“为师配好的生肌丸,你服下吧。”
炼缺瞥见墨云华仍穿着昨日那一身沾满妖兽血腥的长袍,眉眼尽是倦色,推知墨云华定是一夜未眠在替自己炼制生肌丸,心头一热,道,“徒儿让师父操劳了……师父怎的突然来到归墟了?”
墨云华沉默不言,将生肌丸推至炼缺跟前——他何止昨夜操劳?
那日,送走了清云子和炼缺,他在止水峰上就微感心绪不宁,于是每日替炼缺掐指测算,后来算到炼缺在西域遭人堵截,倍感焦急,好在有惊无险,他才放下心来。可没过几天,他却心感预兆更加不妙,不得不时时掐算推演。须知这演算命数的神通极耗心神,墨云华得了这门本事不久,偏生关心则乱,心系于人便无法静神测算,到了最后,他竟无法准确预算,免不得焦躁起来。
随着时日推演,他心中预感越来越坏,适逢门中传来消息,说归墟海兽暴动,状况十分恶劣,他终是明白自己为何频频怀有凶兆,定是自己那徒儿在归墟寻找父亲时被海兽纠缠了。
他万般烦忧,牵挂不下,无奈之时,只得亲自动身前去归墟寻找炼缺。待到了归墟海边才得知,归墟的状况比他预料的还要坏上许多,更为担忧炼缺的安危,偏他又不知炼缺的具体去向,只能一路寻访一路掐指测算,路上还时不时遇上横加阻拦的海兽,十多天里,他不眠不休,不知解决了多少挑衅滋事的妖兽,杀得浴血遍身,终是在紧要关头救回了炼缺,一颗心这才安定下来。
只是这些繁冗琐事,他何须说出口?又如何说得出口?往常,他时时告诫炼缺要谨守心性,莫被情牵,告诫炼缺师徒缘分不过是顺应时运而为,虚化外物而已,不必过分看重。
可是到头来,他自己却在测算到炼缺遭逢危难之时,万般焦急不安,竟不远万里的迢迢而来,这又如何说的通?
难道教他直说自己只是因为太过关心吗?
他想起自己筑基之后多年独身四下云游,遇上的艰难险阻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自己的师父何时这样急冲冲赶过来救助过自己?他明白,修炼途中的机缘凶险皆是各自的命数,需得靠自己化解。想当初,他放炼缺下山游历也无非是希望炼缺能自己去体验祸福凶吉,感悟运道天命,增长见识心志。现下,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心生牵挂,这些如何能在炼缺的面前坦露?
这还能算是为师之道吗?
是了……
百多年来头一遭,他不得不开始审视自己的内心——
他墨云华——对眼前这个弟子的牵挂太多了,他修行一百多年,第一回发觉,止水峰上四十年寂然划过,投进他淡静的人生里竟生出了涟漪,上天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让他在这段时光里为了另外一人生出了一份牵挂,他本以为自己无欲存心,守得无情大道,眼下……
他却开始怀疑自己了……
“师父?师父……”炼缺见墨云华神思悠远,半晌没有答话,忍不住唤了声,他心里七上八下,唯恐墨云华因为他昨夜的不适之举生出厌烦。
墨云华回过神,肃清了眼神道,“为师来归墟是要带你回门中去,你出门这些时日,门中得到了其他门派的消息,说归墟海兽异动,频频侵扰靠海的周边门派,为此执事堂发布了堂主令,要召集所有内门弟子,回门中商议归墟海异动之事,需派人手来此处镇压海兽。”
炼缺拧着眉头支吾道,“师父……我爹爹至今下落未明,我这些日子潜入海底也没寻到他半点踪迹,心中万分牵挂。现下海中暴乱,他若真是潜在海底,万一被前来清剿海兽的仙门弟子当作妖兽抓了可如何是好?”
墨云华道,“现今海底状况混乱,你亦无法潜入海中探查,不如先随为师回去,寻你父亲之事日后再做商议,且你还当是上清门弟子,须听令于执事堂,你这样得堂主令却不服从,触犯门规,为师也不能作主保你!”
尤夏一旁听着,见时插、进一句劝解道,“炼弟,墨真君说的对,师命不可违,你现下既是上清门的弟子,门中有事就当为师门效力。留云前辈之事也不是一日两日能了结的,眼下你就算是留在灵蛇岛也无济于事,昨日你便差点枉送了性命,还是待这波海兽乱潮过去了之后再来寻吧。”
炼缺对留云甚是牵挂,却又不愿忤逆墨云华,真真是左右为难。
碧瑶昨夜便从墨云华那里得了信,适时走入房中,对墨云华道,“墨师弟,可否容我与炼儿单独说会儿话?”
“师姐自便。”说罢,墨云华领着尤夏离开了房间。
房内只剩下两人,皆是最牵挂留云安危之人。
碧瑶泪珠儿涟涟,双眸尽染哀伤,徐徐道,“炼儿,姑姑明白你的难处……只是……上清门同我门中一样,规矩甚多,你这样执拗不肯回去师门听命,触犯了门规,还要累及墨师弟……”
“可是,爹爹他……”
“你先随师弟回去复命,届时再随同师门其他弟子一块来到归墟便是,留云之事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好的解决之道……”
“姑姑,这灵蛇岛周边的海底已被我们寻了个遍,也寻不到爹爹半点踪影,爹爹也不知去了何方,我现今茫乱得很,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寻他才好……如今海上又生暴乱,我实在是很担心他的安危……”
碧瑶何尝不是满心忧愁,初识留云,她便为留云的风采倾倒。那些年,她一直静候青莲峰苦心等候留云的消息,却没有等来留云半点音信,后来她从炼缺那儿得知了留云的真实身份,心中更是牵挂不下。这十多年,她几乎耗去大半时间在归墟寻找留云,连修为都荒废了,眼前突发暴动,她亦是心急如焚。
炼缺见碧瑶泪眼迷蒙欲言又止,问道,“姑姑,你有何话不妨直说?”
碧瑶满心思虑翻来覆去不定,纠结良久,终是咽下一口气,郑重其事的看着炼缺道,“为今之际,只剩一个办法,或许能寻到留云的踪迹,就要看炼儿你了……”
“是何办法?!”炼缺催促道,“姑姑有办法为何不早些言明?”
碧瑶面色为难,斟酌许久才道,“……归墟如此之大,茫茫无尽的海底,我们从何处去寻留云?思来想去,现今世上只存了一样东西可以为我们解开谜底。我早前听闻上清门开山祖师灵隐子在世之时造了一面通灵宝镜名昊天镜,能观世间万象,只要留云尚在人间,或许能从宝镜之中见到片刻踪影。你此次回门之后若得了机会能在此镜面前一观,说不定能查探到留云现今的下落。”
“姑姑,那我该如何才能有机会得见昊天镜?”
“这个我却不知了,昊天镜乃镇山之宝,轻易不能取用,我也只是听师父提起过一回。此宝境被镇放在万仞峰的主殿之中,千百年来从未有人用过。”
炼缺皱着眉头寻思道,“那我便先和师父回到门中,定要想个周全之策求见昊天镜,寻访爹爹的下落。”
碧瑶道,“如今也只能如此了,炼儿,上清门门规森严,你这一回未必能够借宝镜一观,要处处思量行事。本来,我不应该告知你此事,只是我实对留云牵挂,万不得已才兵从险招,你不会怪我太过自私吧?”
炼缺看向碧瑶,道,“姑姑,我同你一样心急如焚,怎会怪你告诉我寻找爹爹的办法,我这次回去,一定想个办法借到宝镜一观,爹爹对我恩重如山,纵使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