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冷静一点，莱昂。」

佐伊急切地劝说，「我们先走吧，这事肯定有什么问题，现在没法说，我们先回船上去，先让医生给你把伤势处理一下。」

「不，我不走，你们放开我！」

莱昂死命挣扎着，肩上的伤口因为他这样的行为而流出了更多鲜血，他却完全不管不顾，一个劲地冲着龙澜嘶吼。

「你给我把话说清楚！龙澜，你他妈的到底在想什么？你把我当做什么人了？你怀疑我？你的脑子出问题了吗？你个混账家伙，你竟然怀疑我？龙澜，你给我过来说清楚！龙澜！」

任凭他怎么叫喊，龙澜始终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宛如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像。

虽然莱昂极力挣扎，但毕竟受了伤，何况佐伊又是那么个大家伙，莱昂不可能拼得过他的力气，只能被他拖着一路后退。其他人见此情形，也都跟着往岛外退去。

直到那些人影越走越远，从眼前消失了踪影，龙澜才忽然闭上眼睛，扬手一掷，将那柄短剑甩向地上，整个剑刃全都深深插入地面，只剩漆黑色的剑柄，毫无光芒，阴沉沈地伫立在土地上。

36.

莱昂被带回船上，佐伊把医生召过来给他处理了伤势，这之后，由于痛楚加上失血过多，莱昂昏迷了一阵子。

等到再醒过来的时候，立刻又记起之前发生的事，跳下床就跑出房间，想回到岛内去找龙澜。

佐伊等人在船舱将他拦住，现在的时间已经太晚了，让他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都等明天再说。

莱昂实在拗不过他们，而且这边有些疑窦也的确有必要先弄清楚。他问：「你说是我把那片龙骨交给你，还说是我让你们去岛内拿金子，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啊。」

佐伊点头，「莱昂，你到底怎么了？你不是连自己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吧？」

莱昂看他那个样子，的确不像是在说谎，而且这个从小认识到大的好友本身也不是会动歪脑筋的人，莱昂对此还是明白的。

那么问题就是——「你确定那个人真的是我吗？我是什么时候跟你那样说的？」

「就是在你说你要去龙澜船上之后，在你离开之前，你把那个东西交给我，还给我留下了那番话。」

佐伊解答完毕，脸色越发地困惑起来，「莱昂，你是真的不记得了吗？难道那个人真的不是你？不可能吧？那明明就是你啊。」

莱昂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如果佐伊这么笃定，那么很有可能那人的确是他没错。佐伊对他多么熟悉，不大可能会错把别人当成他。而且佐伊也说了，那就是在他交代完他要离船的事情之后发生的事。这件事他自己还是记得的，也就是说，至少到那个时候为止，那个他还确实是他本人。

只是，他在那之后又把龙骨交给了佐伊，还说了那些话？这种事为什么他竟然完全不记得了？他也根本没道理会那样做才对啊……

任凭莱昂想破了头，始终想不出任何头绪，越想越是烦躁不堪。

「真该死！」一脚踢翻了桌子，转身就往房间走去。

他要躺下来认真仔细地从头再好好回想，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从哪一部分开始出了问题？如果他不先把这些情况搞清楚，就算找到了龙澜，他也很难解释。

龙澜已经不相信他了……虽然这真的很让他火大，但是有些事如果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清楚，连他都开始怀疑自己，那恐怕也就更难让别人相信他了。

他走后，留在原地的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是一脸困惑无奈。只有其中一个人，脸上毫无表情，目送着莱昂离去的背影，眼中泛起一阵黑雾。

龙澜问：「是你做的，对吗？」

被他质问的人——龙瑶，从金山里慢慢地坐起来，唇边再度浮现出了那副优美的笑容，反问：「你指什么？」

龙澜说：「你在龙骨上动了手脚。」

所以，的确是莱昂把龙骨交给佐伊，并且让他们进岛拿金子，只不过，当莱昂这样做的时候，他本身其实是毫不自觉的，只是被龙瑶的魔法控制了而已。

难怪，其实从一开始龙澜也隐约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只是当时各种铁证摆在他面前，全都指向莱昂，让他感到脑子已经无法思考，只是身体本能般地做出了举动。

「喔？」

龙瑶挑眉，「你这么快就发现了，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龙澜猛地攥起了拳头，继而缓缓松开。龙瑶这么坦然，这倒并不怎么出乎他的意料，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为什么？」

「为什么？」

龙瑶把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语气越发地深奥起来，「龙澜，你不记得上一次你带外人来到岛上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龙澜当然不会不记得。

那个时候，他跟外面的世界接触还没有多久，他结识了一个人，当时他遇上一点小麻烦，其实完全可以自己解决，只是刚好被那个人撞上，非常热心地主动出手给他帮忙。

在这之后，两人数度凑巧相遇，而且那人还无意间撞破了龙澜身上的秘密，非但没有害怕或是讨厌，反而还想成为他的朋友，对他越来越好。更有一段时间里那个人与他同行，几乎像是他的旅伴。

对于那个人，龙澜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只是觉得有这么一个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人，并不排斥。之所以把人带到岛上，则纯粹是刚好经过，顺便来坐了坐而已。

后来发生了什么？那个人离开岛上之后，很快又找了一群人过来——为了金子。

至于结果，当然是被全数摆平。这件事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只不过，一个看上去那么热心仗义的人，结果还是抵挡不住财富的诱惑，这的确让龙澜稍微有点意外。

这件事也让他更加明白了人的本性，或者应该说是绝大部分人的本性。始终还是有人不一样的。

他说：「莱昂·布雷斯特不会那样做。」

「你接触过那么多人，还不知道人心都是善变的吗？」

龙瑶不紧不慢地说，「有些事他现在不做，不代表他以后也一直不会做。」

龙澜没有回话。如果龙瑶一定要这样认定，那他也不必再为莱昂辩解什么。

事实是怎样，事实会证明。

「如果他要做，那是他的事。」

龙澜说，「你不要再做多余的事。」

「难道你真的以为你和他能有结果吗？」

龙瑶笑了，先是嘲弄，很快又转为无奈，「他只是个普通人，再过一些年他就会开始衰老，总有一天他会死去，离你而去。而你，就会被他丢下，还得孤单活着，活得比从前更寂寞。

忘了他吧，龙澜，放弃他，不管你现在跟他在一起多么快乐，最后他能够留给你的只有哀伤苦痛。我不想看到你受伤啊，你明白吗？」

「……」龙澜的确是明白的。他一直都明白，他和莱昂不会有结果。

正如龙瑶所说，莱昂会死，而他不能。莱昂能在他的生命里逗留的时间，短得连过客都算不上。

莱昂对他来说就只是发泄欲望的工具，他不会爱上莱昂，不会跟莱昂在一起——他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然而现在听着龙瑶对他说这些话，却只让他感到无比厌烦。他不想再听，转身就往外走去。

龙瑶望着他的背影，眉睫隐隐抽动了几下，突然说：「我讨厌他。」

龙澜脚步一顿，旋即又听见龙瑶说：「你想听实话吗？」

龙澜转过身重新面向龙瑶。龙瑶已经站起身，向他一步步走了过来。

「实话就是——我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龙瑶说，「为什么只有你能够在外面行走？为什么只有你能够和别人来往？为什么只有你能够得到你想要的人？」

随着这一句一句，龙澜的目光轻轻摇撼起来，无言地望着龙瑶。

龙瑶的嘴角依然带着笑容，那种笑就像是在冰天雪地里刮起的寒风，尖锐而凛冽，阵阵刺骨。

他继续走上前来，环绕在龙澜身边，围着他缓缓地走了一圈又一圈，一边走一边说：「你说我能甘心吗？我知道，你在外面一直奔波，是为了我，可是为什么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却不能做？为什么我只能依靠你？为什么你能看到那么多东西，而我什么都看不到？」

说到这里，龙瑶停住脚步，站在龙澜身后，伸出双臂搂住龙澜的脖颈，慢慢把臂弯收紧，轻柔的低语落在他耳边。

「龙澜，你跟哥哥其实是一样的，你永远不会是普通人，也不要向往普通人的生活。你属于这个地方，你应该和我们在一起，一起孤独，一起等待着消亡的那一天。」

龙澜再也没有开口，紧紧咬住下唇，一道血丝从嘴角溢了出来。

37.

莱昂在床上躺了很久，翻来覆去，也绞尽脑汁想了很久，始终想不出所以然，并且一直也都没能睡着。

月光从窗外洒进来，是很少有的明亮，可惜却照不亮人心里的阴霾，那些巨大的疑团就像一片片阴云漂浮在莱昂心头。有时候越想越混乱，就越烦躁，阴云里就开始电闪雷鸣，亟欲发作，偏偏又找不到地方发作，只能硬生生地憋回去。

这样下去会不会活活把自己憋死，或者憋得整个人都爆掉？

莱昂想着，懊恼之极地翻了个身，不经意地睁开眼，毫无意料地看见桌子那边矗立着一个人影。

他不禁吃了一惊，定睛再看，立时脸色大变，从头到脚完全凝固几秒，然后一下子弹跳了起来。

他从床上直接跳到地面上，冲着那人跑了过去，一把扣住对方的胳膊，好像生怕一个松手、或者一个眨眼，这人就会突然消失不见似的，他把根根手指越扣越紧，双眼目不转睛地定定瞪着人。

瞪了又瞪，却半晌都吐不出半个字来。明明有很多话想问想说，可一时间反而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才好。

同样的，龙澜也一直沉默不言，静静地回望着他，脸上的表情始终没有端倪可寻，只是依稀之间，让人觉得好像看见那两只乌黑的眼眸里有什么在流动，像是雾霭，层层迭迭无限迷障。

这种眼神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还在怀疑我？！莱昂猛地倒抽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你想怎么样？是不是还想再刺我一剑？」

明明知道应该好好解释沟通，可是负气的话语却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可以啊，你刺啊！只是不要说我没有提醒过你，等到将来你发现自己弄错了可不要后悔！」

龙澜眼睫一颤，视线下移，落在莱昂的肩膀上，那里已经被厚厚地包扎起来，血迹是看不见了，绷带却倍显苍白醒目。

龙澜的目光在这里停留许久，眼中的雾霭仿佛也凝固了，他忽然抱起莱昂放到桌上，俯身将他压了下去。

莱昂双眼瞪得通圆，落在他肩头的吻很轻很轻，却让他感到如同被刀子割下来，尖锐的刺痛泛滥开来，割碎了他的所有理智。

「你这算什么？」

他怒吼，「你现在不用剑刺的了，改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你滚，滚！滚——！」

这种事，是他们俩这段日子以来最熟悉的缠绵方式，是他们最亲密的证明。这个人怎么可以用这种方式来对付他？

他不接受，他死也不能接受！他竭力地挣扎起来，想要把人推开，那人却依然越逼越近。

不期然地，他又感觉到一个吻，落在他的额头，蜻蜓点水那么一下，轻得几乎感觉不到，却好像一块巨石重重地撞进胸口，原本由于愤怒而紧闭的心墙上被撞出了几道裂缝。

直到这时他才恍然一怔，讷讷地向龙澜看去，却看到龙澜闭上了双眼，转过脸，脸孔往他颈间埋下来。

「对不起。」耳边响起这样一声低语。

莱昂骤然屏息，挣扎的动作早已经不知不觉地停止了。他还是觉得非常困惑，但又似乎渐渐明白了什么。

他似乎误会了。这个人，并不是来向他兴师问罪的，而是……

他恢复了呼吸，低哑的话语从喉咙深处涌了出来：「你已经知道自己弄错了？你现在不怀疑我了？你……你相信我？」

龙澜没有说话，沉默的眼神向他看了过来。

那种沉默，应该就是默认了吧？莱昂长长地松了口气。这个人总算是相信他，不再怀疑他了。

心头顿时一片舒畅，宛如温暖的水流荡漾开来，却又一不小心流经了某个狠狠受过伤的地方，再次激起阵阵刺痛。

「你这家伙，竟然用剑刺我！」

他愤恨地责问，有些闷气实在是憋得太久，如果再不发泄一下他会被憋疯的，「你竟然怀疑我，该死的——你真是混账，你简直太可气了！」

还想再继续多训几句，忽然发现龙澜合起双眼，又不看他了。

尽管如此，莱昂却并不觉得他这是在逃避什么，反倒像是……为了压抑什么？还是别的什么？

莱昂也说不清楚，总之看着龙澜这个样子，纵使还有半肚子气也已经发不出来了，只能苦笑。

说到底他就是被这人吃定了吗？啧，算了，反正本来也就是他心甘情愿被吃的，现在又能怪谁去呢？

心念一转，有些事情还是应该问明白：「是什么让你改变了想法？整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现在还没理出头绪，你知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龙澜无言地摇摇头，从莱昂身上退开，在桌边的椅子里坐了下来。

莱昂跟着坐起来，依然还是坐在桌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龙澜，追问道：「难道你不知道？不可能吧？你肯定知道什么，你说啊。这事太莫名其妙了，如果就这样不了了之，我不就白白被冤枉了？还有你那一剑……」

说到这事还是忍不住有点窝火，撇撇嘴角哼了一声，「更关键的是，这次要是不把事情的原委搞清楚，没准还会再有下次。也许下次你刺的就不是我的肩膀，而是心脏了，那我不就活脱脱的成了冤大头，连自己是怎么被害死的都不知道？」

这种事还会再有下次吗？应该是不会了，只要不让莱昂和龙瑶再发生接触。就算龙瑶还要做什么，他已经有了防备，他可以保护莱昂……他真的可以吗？

龙澜伸出手，指尖轻轻放在莱昂肩膀的绷带上。这个伤是他亲手造成的，他还记得，当时莱昂的反应充满了震惊和不敢置信，他眼神中的受伤，比起身体上的受伤明显还要严重得多。

这副画面一次次在龙澜脑海中反复播映，他的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忽然间，画面中出现了龙瑶的脸，龙瑶一时冷笑，一时又惨笑，字字句句的指责，如同狂风暴雪般朝他扑面而来。

——你们是不会有结果的。

——为什么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

——你属于我们，只能和我们在一起，永永远远。

龙澜猛地喘了口气，一把将莱昂拦腰抱住，仿佛要让自己窒息似的，把呼吸完全埋葬在他胸前。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莱昂一阵愕然，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正要询问，忽然听见他说——

「我想做普通人。」

一个字一个字，轻轻的、闷闷的，从莱昂胸前传上来，又仿佛是从地底深处飘荡而来。

刹那间，莱昂失去了所有言语，心脏毫无防备地抽痛起来，痛得有点不知所措，慌慌张张地伸出手，把对方的头颅抱住了，原本还想再抱紧一点，但又不敢用劲，仿佛怀里抱着的是一缕幽魂，稍一用劲就会破灭散开。

也许的确是，是幽魂，是魅影……什么都可能是，唯独不是人。

不知道是从多久以前，龙澜就已经不认为自己是个人，也体会不到做人的感觉，纯粹只是游走在世间，做些应该要做的事。

不期然地，他竟遇上莱昂，尤其是这段日子以来，一向冷漠的他居然产生了那么多的情绪，欲望、焦躁、烦恼、愠怒……简直像是个普通人一样。

其实他本不想这样，因为他很清楚他永远都不可能成为普通人，但是此时此刻，他又忽然很想知道，真的很想知道——像个普通人难道不行吗？想做普通人真的不对吗，不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