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被狱卒押着穿过泯城城墙的西门,才渐渐有了实感。
记得当年去剑门拜师学艺的时候,也是从西门走的。那时候,是先皇暗中下的圣旨,只由一队小卒护送着。彼时,还以为肩负着天下苍生,国家重任。学成回来之后,亦是荣光一身,一路披荆斩棘。
谁曾想,淌过尸横遍野的战场,硝烟散尽之后,自以为会荣归故里,谁知却是被反捅一刀。
想着想着,韩彻便低低的笑了起来,那笑声带着莫名的痛。
真真是,痛得无力反驳。
“彻——!”
遥远的呼唤伴随着急急的马蹄声传进耳朵里,韩彻不由得停下脚步。
回身望去,只见白初骑着马,黄沙吹乱他的鬓发,曾经温雅的安阳王不顾一切的抽着马鞭,一直奔到韩彻面前——
“彻!”白初从马上下来时,还有些踉跄,拖着宽大的衣摆还险些绊倒在韩彻脚边。
韩彻双手都被拷着,也无力去扶,只能看着他又狼狈的站稳,才叹息一声,“王爷何苦要来。如今我是戴罪之身,王爷理应离我远些才好……”
白初凝着他的眸,指尖掐进掌心也不觉得痛,半晌,才苦笑着问道,“我拼了命赶来,你就给我这么一句吗?”
韩彻艰难的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说。白初叹了口气,从袖袍中摸出银子递给狱卒,只说是要和韩彻话别,让哥两在前面寻一处茶亭喝茶等着。
狱卒知道安阳王想来重诺,也没多说什么,收了银子招呼了一声便先行一步。
韩彻垂下头,望着自己带着铁链的双手,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抬头去看白初,“王爷想和我说什么?”
白初默然回身从马鞍旁取了一囊烧酒,两个酒杯,才又回到韩彻面前,“我记得,从前我们常在一起喝酒。”白初开口,还带着颤抖,却一直强忍着,末了还淡淡一笑,“我想最后……再和你喝一杯……”
韩彻望着面前的酒,默默的接过来,仰头饮了,将酒杯递过去时,才发现白初眸中已泅起氤氲的雾气。
“王爷,其实……”
他想说,其实只要人还活着,总有机会再见,这并不是最后。
然而话未出口,已被堵在唇间。
韩彻失神的望着白初近在咫尺的容颜,那修长的眼睫似乎还能扫到自己的脸颊。温热的呼吸流连在鼻间,唇上的温度有一些冷,还有一些苦涩。
——是眼泪的味道。
片刻,白初终是缓缓离开了韩彻的唇,仔细的看着他的脸,他的眉眼。
“王爷……”韩彻还有些回不过神,“你……”
白初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接着,竟是淡淡的笑了笑。
“以前,我总以为,我和你一个是王爷,一个是将军,纵然无法相守,只要还在一处,就能一辈子这么淡然的走下去。在不在一起,说不说明,好像都没有关系。”
白初的眸子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知道,你的眼中没有我。但我还是想说……彻……我喜欢你……但是过了今日,我就不再喜欢你了。”
白初说完,又自嘲的笑了笑,“不……或许不是不再喜欢,而是不能再喜欢……”
“王爷……”韩彻看着他又落了泪,想伸手去擦,却扯得锁链哗哗作响。
白初连忙伸手抹了抹脸,勉强扯出一抹笑,“你知道的,有些话不说出来,我心里总是不安。如今我说也说了,要是你觉得不舒服,忘了也行……”他眼中盛满了寂寞的笑意,望着韩彻的眼睛,好半晌,才轻轻道,“一路珍重。”
说罢,好像是失去了继续待下去的理由,白初凝着韩彻的眸,一步,一步的往后退。
最后,终于转身上马,绝尘而去……
五十一
昌元二年,十二月初八。
黄历上说,这一天,宜祈福、宜嫁娶。
宫里掌灯时分,几位大臣应了皇上的召见,侯在偏厅,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楚言端坐在龙座上,默不作声的翻阅着奏折,时而皱眉,时而展颜。
几个老臣垂首候着,面面相觑一番,都估摸不出皇上的用意。
最后为首的大理寺承架不住其他几位的眼神,缓缓迈出一步,刚刚拱手,却见楚言抬手摆了摆,止了他的话头。
“卢爱卿的奏章朕看了,分析得很好,今年的科举就如此办吧。”楚言将手中的折子合上,交给一旁的太监总管,复而又翻开另一边的折子。
掌管礼部的卢大人只陪笑道了句多谢圣上夸奖,也就再也无话。
站在楚言身边的太监总管接了折子,取了大印盖上,一抬头才发现殿上许多大人都朝着他望来。那目光中有询问,有怂恿,有哀叹。太监总管也不是一般人,只一眼便了然了。
楚言翻完了手里的折子,在手里掂了掂,眉头稍缓道,“江爱卿治水有方,朕心甚慰……”
他侧过头将折子递到太监总管手里,对方恭敬的接了,脸上陪了笑意,紧接着跟了句,“皇上,今日是安阳王大婚的好日子,眼瞅着吉时要到了,这几位平日里都和王爷有着交情,若是去得晚了,怕是拂了王爷的面子。”
楚言手中一顿,脸上的笑容有一丝僵硬,转瞬间又回过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拿起一旁的折子,埋头看了起来。
殿上一众大臣都面露苦色,纷纷看向太监总管,谁知对方也只是叹息着摇了摇头。
众臣又是一番眼神交换,都不知该如何开口。正犹豫着,龙座上的楚言却是浅浅淡淡的笑了笑,“你们……都赶着去喝安阳王的喜酒是吧……”
众臣垂首静默,半点大气都不敢出。
楚言望着手中的奏折,良久,终是自嘲的笑了笑,轻轻将奏折合上,疲惫的靠在龙座上,闭眸叹道,“罢了,都退下吧。”
几位大臣如蒙大赦,纷纷告安请辞,不多久,偏殿上就静默下来。
太监总管看着楚言掐着眉心的样子,小声道,“皇上,您不去么?”
楚言抬手挡住额前,半晌才轻轻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太监总管看看天色,低头答道,“回皇上,已是酉时三刻了。”
“酉时三刻……”楚言脸上有瞬间的怔忡,回过神来时,满眼的苦涩,“快拜堂了吧……”
“皇上……”太监总管满脸的担忧,话还未出口,已被楚言截了下来。
“给朕备酒。”楚言倾身站了起来,望着窗外飘起的雪花,眸中明明灭灭,“朕想……痛饮一番。”
太监总管叹息一声,终是应了,俯身退下。
安阳王府内,挂满了正红色的喜球缎带。不管是迎来送往的小厮,倒酒上菜的丫头,脸上都挂满了喜庆的笑容。一堆与白初在宫中共事的大臣更是将白初簇拥在人堆里,恭贺之词洋洋洒洒。
白初今日穿了一件大红的喜袍,说不出的喜庆,只是衣服过于宽大,显得他整个人都单薄无比。衬着他清冷如水的眸子,透着淡淡的疏离。
道喜的话语还萦绕在耳畔,白初静静的应着,眼中却没有半点欢喜。期间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新娘子来了”,众人都跟着起哄,自觉的让了一条道。
新娘子一身凤冠霞帔,大红的盖头上用正黄的丝线绣了个囍字,由喜娘搀扶着,一点点的走到正中央来。
白初淡漠的接过丫头递过来的喜结,静静看着晚晴迈步到身前。
鞭炮声排山倒海的响彻了耳膜,眼前恍恍惚惚什么都看不真切,所有人似乎都在笑着,又好像不是。
喜官满眼的笑意,扯开了嗓子喊道,“一拜天地——!”
白初望着满院的夜幕繁星,缓缓的俯身……
楚言举着酒杯,唇边还噙着苦涩的浅笑,仰头饮尽,“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头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他嗓音嘶哑,还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白初抬起头来,旁边的人早已起哄开来。
喜官掩不住脸上的喜意,高声道,“二拜高堂——!”
白初静静的转身,望着正位上晚晴的父母,垂眸轻轻俯身……
耳边的嬉闹似乎都渐渐隐退下去,唯有一个苦涩的声音在脑海回响——
云拢髻,雪凝脂,几经魂绕识君痴。纵然卿死不怜我,我自怜卿到死时。
楚言眼中已有了淡淡的醉意,扬手抛了酒杯,随手拔起护卫腰间的剑,和着纷纷扬扬的细雪,挽起一个又一个的剑花……
白初缓缓起身,看着二老脸上止不住的笑意,只听到耳边又喊着,“夫妻对拜——!”
静静转身,默然闭了眸,终是拜了下去……
楚言的剑势越来越快,越来越凌厉,织密的剑光仿佛要割破尘封的时光,是爱是怨,都被一剑一剑亲手划破。
月光如水。
楚言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在雪地里,手中的剑摔出去好远。
旁边的护卫呼喊着就要上来扶他,却被他大声吼住——
“不许上来!”
护卫们被顿在原地,面面相觑。
楚言伏在地上,半晌,有泪滴砸落在面前的雪地上,砸出一个个深深浅浅的洼……
白初耳中嗡鸣着,眼中都是一片刺目的血红,喜官清了清嗓子,带着笑意高声喊道,“礼成!送入洞房——!”
有喜娘笑着从他手中接过喜结,有小孩子嬉笑着往他怀里塞桂圆和莲子,还有不少人拉扯着他的衣袖,赶着他往新房走。
他亦步亦趋,步履阑珊,像是踩在云雾里,辨不清方向。
最后终是被推进房里,喜娘恭敬的递上扎了红绸子的秤杆,将他带到新娘子面前。
眼前一幕幕往事滑过,终究归于静默。
他抬手挑开血红的盖头,看着晚晴缓缓抬起头来朝他温婉一笑,轻轻唤他,“夫君。”
白初遣走了下人和喜娘,也不再看晚晴一眼,独自一人坐到桌边,拿起桌上的酒壶斟了一杯,抬手饮尽。
晚晴暗自捏了捏衣角,轻声唤道,“夫君,夜深了,我们早些歇息吧。”
白初像是未闻,手中不停,一杯一杯的一饮而尽。
那夜,白初醉倒在桌案上。
晚晴绞紧了手里的喜帕,泪眼汹涌。
五十二
冀国乃是北方的大国,冬日就要比其他几国稍显绵长一些。
东北荒原又是冀国常年的流放之所,更加是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如今正值隆冬,赶路自然也赶得慢了一些,原先想着至少能去到东北荒原的州府过上新年,现下看来是不能了。
一路押解韩彻的两个狱卒,一个姓李,眼小耳大,仗着一身还算过得去的轻功,江湖上给了个燕子李的称号。另一个姓费,一柄三尺七寸长的狼牙钢刀从不离身,一手破魔刀法也算是出神入化,旁人卖个薄面,便唤他一声费狼牙。
两人原本是江湖客,后来受了冀国大内的一些恩惠,便入了大内,不过那又是另一话了。
现在二人押着韩彻一路北上,却是遭遇大雪所阻,不得不暂且在这官道旁的小栈歇歇脚。且说这小栈,开在这官道旁,每日迎来送往的,也算是见多识广,所以见着官爷押着囚犯,也不稀奇。
费狼牙抖了抖身上的风雪,掀了帘子,寻了一个靠里的位置,和燕子李韩彻二人刚刚坐定,便有小二哥点头哈腰的招呼了过来。
“二位官爷,大雪天儿的,来壶好酒暖暖身子吧?”小二哥扯下肩头的抹布,随手擦拭着桌子,眼睛却是瞟到韩彻身上。
韩彻感觉到打量的视线,也不禁抬头去看,这一看,竟是楞住了。
对方却是早早撇开了目光,脸上皮笑肉不笑的问着,“二位官爷这是要上哪去呀?”
燕子李放下身后的包袱,摆了摆手,脸上都是疲倦,“还能去哪,东北荒原呗。你也少问,给我们上几壶烧酒,一斤牛肉,若是有什么好菜,也一并上来吧。”
小二哥忙点头应了,又复而给三人倒了茶水,这才下去。
费狼牙斜睨着小二离去的背影,唇角绽开一抹冷笑,“李兄,这小二哥似乎不简单呐。”
燕子李眼皮抬也不抬,端着茶水抿了一口,哼笑一声道,“简不简单,一会,一试便知。”
韩彻低头喝水,只觉得那小二哥的眼神像是在哪里见过,熟悉得很。但若是要他仔细去想,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心中不安,也不方便多说话,只好默不作声。
三人各怀心思,坐了片刻,那小二果然端着几壶酒,几碟菜走了过来。
燕子李冷眼看着小二哥殷勤不迭的上菜,忽然道,“小二,给我把酒满上。”
小二哥脸上陪着笑,在桌上拿了酒杯,正要倒酒,却被费狼牙擒住了手腕命门,登时啊哟一声甩了手里的酒壶,满脸痛楚的大声求饶,“官爷!嘶……官爷您这是做什么?小的……小的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您说就是了,还请官爷手下留情……哎哟……”
燕子李看着洒了满桌的酒,对费狼牙使了个眼色,对方也就放了手。
那小二哥眼泛泪花的揉着手腕,末了,才怯怯的问,“二位官爷,可是小人让您二位不愉快了?”
费狼牙转了脸色,哈哈大笑了两声,拍了拍小二哥的肩膀,颇有些歉意道,“小二哥莫怪,我们奉了皇上之命押解要犯去东北荒原,路上为了防止出什么纰漏,一直小心谨慎惯了,得罪之处,莫要挂怀。”
“哪里哪里。”小二哥连忙摇头,手里拿着抹布将满桌的酒擦了,才道,“小人明白的,这酒都洒了,小人再去给官爷拿两壶来。”
说罢,却是抬头望了韩彻一眼,转身下去了。
费狼牙和燕子李都放下心来,开始拣盘中的牛肉吃,韩彻心下却暗暗惊疑。他平时自认眼力不错,刚才那小二哥的确是朝他笑了笑。虽然那笑容转瞬即逝,但他应该不会看错。心道这一路,恐怕平静就此要被打破。此时便装作不知,压下心中的疑虑,也低头吃起菜来。
哪晓得这大雪一下就是一天,官道上白茫一片,哪里还能赶路。若是走在半道上,被困在了雪地里,那可就是要出人命的了。费狼牙和燕子李合计一番,也觉得不宜赶路,索性就在这小栈里订了房间,住了下来。
因为大雪封路,不少来往的商旅行人都在这小栈聚集起来,一时间也颇有些热闹。韩彻乃是朝廷要犯,少在人多的地方出没为好,所以早早的被燕子李他们送到了房间里。
这小栈生意好起来,客房就不够住,三个人也只订到了一间房。如今夜了,燕子李和费狼牙便商议着早些休息。江湖儿女本不拘小节,睡床也好,睡榻也罢,只要安生立命有个歇脚之处,就不会计较那么多。
谁知道这边刚刚准备宽衣解带,门外却传来敲门声,“几位爷,小的怕你们挤着睡不舒坦,给你们送来一张临时的床榻。”听这声音,是白天的小二哥。
燕子李和费狼牙交换了一下眼神,由燕子李去开门。
门一打开,便看见那小二哥搬了一张简易的竹制床榻站在门口,见了燕子李,连忙脸上堆笑,“官爷,您看还满意么?”
燕子李打量了一番,也并未看出什么不妥之处,便侧身让那小二哥进得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