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去找他?」佟安聿挑眉,「他现在已经杀红了眼,就算你站在他面前,他也未必认得你,说不定会朝你一剑砍过来。」
樊谦一呆,无法想象林墨关会对他挥剑,但再想到对方之前的言行举止……或许,佟安聿并不完全是危言耸听。
就算是这样,难道他就要躲在这里什么都不做?牙关用力一咬,循着地上的血迹,毫不犹豫地飞奔而去。
43.
一路上,林墨关走到哪里,就杀到哪里,只要是和他遇上的人,无一幸免。
众人见教主发了疯似的大开杀戒,都是惊讶无比。
其实如果众人组织起来群起攻之,并不是没有胜算的。问题只是教主现在的模样太过狰狞可怖,突然就把他们骇住了,宛如一盘散沙零零散散作斗争,当然不是林墨关的对手。
打又打不过,死又不想死,于是能躲就躲,不然就往山庄外逃跑。然而逃到外面,撞上围堵在那里的军队,下场也好不到哪儿去。
就这样,林墨关从山庄里杀到庄外,一具具尸体在他身边倒下,鲜血顺着他的脚下向外蔓延。
那些士兵远远望见这情景,但觉看到一只鬼神踏血而来,一边感到胆战心惊,一边又不明就里。
他们这还没开始进攻呢,清玉教怎么就搞成这样?内讧了?
照这样下去,那个鬼神样的男子迟早会杀到他们这边来,于是有人打算主动出击,先发制人。但却被付若庭阻止,让他们暂且静观其变。
此时付若庭肩膀上的伤势已经妥善处理过,不会有大碍。刚才听卫兵通报说清玉教发生了怪事,他出来查看,结果就看到林墨关如今这化身为鬼神的奇异模样。
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又不想让士兵立刻有所行动,而只是继续看着,思忖着……
这个人,要是之前答应了他的条件,现在也不至于变成这样吧?亦即是说,他宁可如此这般,也不愿意妥协……
可以说,几乎所有人都想离现在的林墨关越远越好,唯独一个人非但不逃,反倒追着他不断跑近。
这个人就是樊谦。他在林墨关身后一路追一路叫喊,然而林墨关始终不理会他,一心朝有人的地方杀去。
樊谦只好一鼓作气地追上,总算接近到了伸手可及的距离。还来不及开口,林墨关就察觉到身后有人而转过身来,剑也同时挥过来,就在距离樊谦脖子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住。
这……是还认得他吧?冷汗从樊谦后颈滑落,他不是不惶恐的,尤其是在一路上看过那么多死人之后。
但无论如何,该说的话,该做的事,还是一定要说要做。
「林大哥,林大哥……」
他连声唤着,企图唤回对方的理智,「看看我,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樊谦,小谦啊……你没有印象了吗?」
林墨关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一只眼里血流不止,另一只眼里也是红光弥漫,光芒之下浑浊深沉,什么端倪也看不出来。
樊谦用力握拳,不愿气馁也不能气馁:「够了林大哥,别再杀人了,快清醒过来。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你会很危险的,会有生命危险!我没有骗你,请你清醒一点好吗?认真听听我说的话啊。」
「……」
「你在听吗?林大哥,林墨关!」樊谦猛然大叫,一直得不到任何回应,让他越来越心急火燎。
「够了够了够了!快点清醒,别再继续发疯!睁大眼睛看看,好好看清楚你在做什么,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不应该这样,你不是这样的,这不是你!不要变成一个陌生人,不要再做危险的事,不要不理我,拜托你了,林大哥……」
声声恳切地诉说着,伸出双手想去捧住他的脸,尽管那张脸由始至终没有丝毫动容。
突然,一个东西进入樊谦的视野,朝着林墨关的背后飞掠而来。
樊谦手上动作一转,不假思索地推开面前人,两人位置一换,那只箭矢就刺进了樊谦后背。
林墨关见了这一幕,抬起眼,看向箭所射来的方向。
大军阵前,付若庭身边站着一个武将,手握长弓。当然,如果不是得到了主帅的授意,他是不会这么做的。
林墨关看看他,看看付若庭,然后看回此时站在面前的人。这人面色煞白,脸上冷汗如同雨下。
「靠,原来中箭这么痛……」看电影里那些人身上插着箭还活蹦乱跳,原来真的只是电影而已!骗惨人了,万恶的导演编剧演员以及所有路人甲乙丙丁……
樊谦低咒着,吃力地扯了扯嘴角,忽然想笑。
「终于,我也有机会保护你一次了……」含糊说了一句,就感到背上痛得不行,他龇牙咧嘴地吸着气,拼尽意志力,坚持把话说下去。
「你也不用感谢我,只要赶快清醒……清醒过来就好。我们一起回去,再好好商量有什么对策,好吗?」
林墨关依旧沉默。
樊谦不肯相信他会永远沉默下去,正要再次开口,又一支箭飞射过来,再次刺进樊谦后背,他浑身一颤,终于再也站不住,往前一跌,栽倒在林墨关胸前。
林墨关没有扶他,居高临下,眼看着他一点点半跪下去。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突然纵身而起,朝着大军方向疾掠而去。
敌人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好些人都来不及反应,还是弓箭手最先回过神,连忙弯弓搭箭。
密密麻麻的箭矢向林墨关包围而去,眼看不可能避开,可就在一瞬间,被一股无形的气流呼啸吹开,有些甚至被弹回去射中了自己人。
这人的身手,简直是非人的境界——即使在一眼一手已废的情况下。
付若庭身边的卫兵连忙护主退避,其他士兵则举了兵器上前迎敌。既然弓箭没用,刀枪棍棒之类的总不可能被弹飞回来吧。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大军之中只听见哀嚎阵阵,伴随着鲜血四溅。
「林大哥……」樊谦望着那副情景,不忍目睹地闭上眼。
千、魔、万、障——
他已经停不下来了。他不会自己停手,他会一直一直杀下去,直到杀得没力气,或者是被对方杀死为止……
樊谦重新睁眼,努力站了起来,踉踉跄跄朝那边走去,还没走出几步就摔倒在地。喘了几口气,重新站起来,往前走着走着,再次倒下。
不行,背上太痛了,痛到站不起来。可是又不能不去管那个人,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样自我毁灭,决不能……
樊谦咬紧牙关,手脚并用往前爬去:「林大哥,回来,回来,林大哥……」
气若游丝的声音,除了他自己,大概就只有那几只与他共同前进着的蚂蚁能听得见了。
好吧,那就继续爬,一点一点,就算再慢,只要有在持续接近就好。
其实背上好像已经失去知觉,不会痛了,但就是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能机械般地爬爬爬爬——
终于,越来越近了。在林墨关发现他之前,那些士兵首先发现了他,便想过来砍杀,但被身边的人阻止。
何必多此一举?这人中了两箭,连走路都走不了,不用理会他,他也不行了。
于是他暂时安全,继续往前爬爬爬。
「林大哥……」
就在这一瞬,林墨关的剑在一个士兵肩上停住了。
他好像听见了什么。
那些被他像切菜一样屠杀的士兵们见他突然停止行动,反而更是紧张。直到看见他转过身去,竟然以背后对着他们,顿时感到机不可失,预备突袭,却被王爷下令阻止。
于是,刚才还吵吵嚷嚷的大军之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几近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包围着同一方向,同一个人——
而这个人则是垂着眼,看着另一个人缓慢而不停歇地爬过来,一直来到他脚下。
累死了……哦不,不行,不能死。樊谦喘吁片刻,才发出声音:「林大哥,我想回家。」
「……」
「我想爸爸,想妈妈,想小雨……」喃喃着,如同梦呓。
是回光返照吗?思维开始回溯,往事一幕一幕。
「我还想,看看我的二十五岁生日礼物……」
林墨关眉尖一震,手掌不知不觉张开,染满鲜血的剑从手中滑落。膝盖一弯蹲了下去,把樊谦翻过身来轻轻抱起,薄唇掀开,似乎想说话,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樊谦看着他,视野有点模糊,看不清他的模样。眼皮也越来越沉重,只要闭上眼就轻松了……脑子里这么想着,却还是努力把眼睛睁大,想看得更清楚。
「林大哥,还记得吗?你说过,到我二十五岁生日那天,会送我一份特别的礼物。我的确拿到了……我去给你扫墓的时候,从你妈妈手上拿到了那个盒子。可我还没来得及看看盒子里是什么,就……」
忽然有鲜血从喉咙里涌出来,他被呛得咳嗽几声,好不容易喘过气来,抓紧时间问道:「能不能你告诉我,那个盒子里是什么?」
问出来了,可结果还是没有时间等到答案,眼里的光芒就迅速消失,合上了双眼。
林墨关的嘴唇开开合合,一次又一次,终于挤出话语:「小谦,小谦……」呼唤了好几声,一声也得不到回应。
「救他!」突然大吼,左右环顾。眼里依旧是猩红的,但不再是嗜血的疯狂,而是彻骨的悲凉。
「救他!救他!」反反复覆,只有这两个字,在人群中不断回荡。
直到,有个深沉的嗓音应了声:「好。」
44.
迷迷糊糊中,樊谦觉得呼吸困难,不得已醒转过来,发现自己是趴着睡的,难怪喘不过气。想翻身平躺,刚一动背后就传来剧痛。
正纳闷那股痛楚是怎么回事,就听到一句问话:「你醒了?」紧接着,一个人影在床边坐了下来。
侧目斜瞟过去,原来是百里渊。
为什么会是百里渊?樊谦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可脑子昏昏沉沉,一时想不出所以然,随口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客栈。」百里渊回答。
「哦……」
樊谦还是觉得趴着很难受,再次尝试翻身,被百里渊发现他的意图,立刻按住他的肩膀:「不要乱动,你背上的伤还没好。」
「嗯?」背上的伤?背上的……
突然之间,与这个伤有关的记忆一股脑地涌入脑海,不论是受伤之前的,还是受伤之后的……
巨大的信息量令他脑袋一阵胀痛,蹙紧眉头,本打算等到头痛好转,却猛地想起什么。
「林大哥!」惊呼失声,四下张望,没有发现那个人的身影。
「林大哥在哪里?他怎么样?」
「林大哥?」百里渊迷惑。
「就是林……冉潇湘。」
「冉潇湘……」百里渊皱眉,脸上飘过一片阴影,「他在王城。」
「王城?」樊谦错愕,「他怎么到那种地方去了?」
「……」百里渊没有答话。
「他在那里做什么?」
「……」
「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情况怎么样?」
「那天——」百里渊终于开口,「后来的情况我也没亲眼看见,只是听说,镇蛮王答应了放你一命,并让军医给你医治。而作为条件,冉潇湘则随大军被带到王城,关入大牢。」
「关入大牢?」樊谦愣了几秒,「然后呢,他会怎么样?要被关很久吗?」
被关很久?百里渊无声叹气:「十月十六,也就是十天后——处死。」
「什么?!」樊谦腾地坐起来,背上的痛楚已经感觉不到,不顾一切就想往床下跳。
百里渊当然要阻止,可是不管怎么劝他都不肯躺下,又不敢大力推搡,怕万一扯到他的伤口。
「为什么要处死他?」他追问,「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他到底做了什么?」
「那天他杀了许多人,也有许多人都看见,他那走火入魔一般的癫狂模样。」
百里渊说,「他们的说辞是,如此一个魔头绝不可留其性命,为祸人间,必须处死——以儆效尤。」
「不!」樊谦一下子扑到床下,还没站稳就摔倒在地。
百里渊想把他扶起来,他起先是拒绝推搡,后来又紧紧握住百里渊的手,恳求:「我要去王城,我要去找他,你带我去……」
「不可以。」百里渊摇头,「你的伤势还没好,不能再……」
「我不在乎。」樊谦断然地截过话,把对方的手越握越紧,「拜托你,带我去找他,求求你,求求你……」
百里渊不想让他冒着可能拖垮身体的风险往王城跑,然而,面对他这翻来覆去的苦苦哀求,终究还是妥协:「好,我带你去,你先回床上躺着,我马上去安排。」
樊谦连番道谢,这才让百里渊把他扶回床上睡下,随后百里渊就离开了房间前去安排。
樊谦侧躺在床上,视线从开启的窗户飞了出去,想要到达从这里看不到的远方。
「不要死啊,林大哥。」呢喃着,慢慢闭上眼,「千万不要死,不要又死一次……」
回想起来,其实那时林墨关不是说过除了生离只能死别,就算死也要一起死吗?结果呢,真正面临生死关头的时刻,却还是只为他考虑,一心想让他活下来……
根本就不忍心让他死。笨蛋,真是个大笨蛋。
敢再一个人随便死掉的话,绝对不会原谅你……
樊谦与百里渊日夜兼程,一路马不停蹄,终于在十天后顺利到达王城。
正是午时,两人直奔刑场,周边已经站了很多人,人潮由外到内一圈圈围起来,可谓是人山人海,基本都是来看热闹的。
处死犯人嘛,其实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个犯人的身份,以及处刑方式……
樊谦想往人群里面冲,百里渊把他拦住,走到前方帮他开道,穿越重重障碍,好不容易才来到人群最前方。
只见广场中央,林墨关被绑在一根木桩上,两手在身后捆紧,身上是一席素净如雪的白衣裳,乌丝瀑悬,样子看上去倒不像是一个即将赴死的犯人。
而在他脚下,堆积着大片木柴。
原来今天所使用的处刑方式并非一般的斩首,而是火刑——最残酷的一种。
「林大哥!」樊谦高声呼叫,可林墨关却不理他,不看他,眼皮连颤也不颤,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樊谦想到他面前去,但被现场维持秩序的卫兵拦住,百里渊也从身后拉住他。这里毕竟是刑场,乱来不得。
樊谦一时无计可施,只能连声大叫。
林墨关始终毫无反应,眼神空洞,好似一个麻木不仁的木头人。
「林大哥……」樊谦无法理解,「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理我?」
「他的模样……」百里渊推测,「多半是被喂了毒。」
「毒?」
「听说王宫里会给重罪的人喂一种毒,中毒者将失去神志,什么都不看不听不想,并且这毒无药可解,中毒者将永远变成行尸走肉。」
对一个即将处死的人用这种毒,似乎是多此一举,只不过,大概是考虑到这个人武功太高强,如果不把他完全控制住,说不准会出现什么意外状况,所以……
百里渊喟然:「所以,现在他已经听不见你,就算看着你,也不会认识你。」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他可是一心一意跑来找这人的啊,这人怎么可以不认识他?不、认、识、他?!
万万不能接受这种事,樊谦奋力一挣,甩开了百里渊,不计后果地往场中冲去。
又有卫兵喝骂着过来拦他。
忽然有人下令:「不管他。」
卫兵一愣,转过头去。位于刑场南面的观刑台上,付若庭居高临下地站在那里。